如果不是因爲新加坡那最後一個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記了葉馨，就因爲有那個晚上，又有接踵而來的那個早晨，俞慕槐纔會對葉馨念念不忘。尤其是葉馨穿著純白的裳，站在看臺上的那個樣子。一定是匆匆趕往機場，來不及化妝，所以，卻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賞的那份清麗。他常想，葉馨如果不是生長在馬尼拉，不是生在一個貧困之家，能高等教育，好好地加以護培植，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塊玉呢！

不管他怎樣惋惜，不管他怎樣懷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樣，都爲過去了。但是，報社中都盛傳著他的“新加坡豔遇”，繪聲繪地描寫著他的“新加坡假期”。這些傳言，連俞慕槐家裡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楓像看到太從西邊出來般大吼大：

“啊呀，哥哥！你千挑萬選地找朋友，這個不好，那個不要，卻到新加坡去泡上個歌！”

“別胡扯了！什麼‘泡’？”俞慕槐沒好氣地說，“人家和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楓，別因爲人家是歌就輕視，歌和你一樣是人！”

“哈，哥哥，”俞慕楓斜睨著他，“你不是對了真吧？”

俞慕槐笑了。

“只認識一個星期，怎麼談得上什麼真假呢！你別胡思想吧！”

“我說，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親在一邊。“你也三十歲的人了，真該正正經經個朋友了！慕楓也不幫哥哥留意一下，你們同學裡有沒有合適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楓著，“我哪一次不把同學帶回家來，在他面前打個轉兒？他說陳麗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綺文太死板，郭琪太俗氣……媽，你不知道他那挑剔勁兒，好像全天下的人沒一個能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見見那個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點兒吸引了我這個哥哥！”

你永遠不會知道。俞慕槐好笑地想，這得推到香港的渡上去了。而那渡上的遭遇，至今還是個謎呢！

“你們別瞎心吧，”他笑著說，“遲早我總會看上一個人的，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用不著你們來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楓嚷著，“你遇到的就沒一個正經的！”

“嗐！這個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說，“難道只有你的同學才正經？”

“本來麼，大學生不正經，誰才正經！”

“別把大學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學畢了業再當歌的也多得是！”

“啊呀，哥哥是真的上那個歌了！”慕梘大驚小怪地著。

“你放心，”俞慕槐笑著，“我反正決不會娶一個歌，也不會娶你的同學！”

“別把話說得太滿！”

“打賭怎麼樣？”

“好了，好了，沒看到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做母親的在一邊笑罵著，“兄妹兩個整整差了十歲，都是大人了！還是一天到晚地拌！”

“這證明我們心未泯！”慕楓高聲地說了句，就笑嘻嘻地一溜煙跑掉了。

“瘋丫頭！”俞慕槐一面笑一面罵。從小，他拿這個比他小十歲的妹妹就毫無辦法，慕楓又調皮又促狹，偏偏又相當可，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對小酒渦。長相甜，壞，總是弄得人又又恨又氣。“瞧吧！將來不知道哪個倒黴的男人會娶了！”

俞太太噗嗤一聲笑了。

“已經有一大羣倒黴的男人在排隊了呢！”

“那麼，”俞慕槐揚揚眉，“只好等著瞧這羣人裡誰最倒黴吧！”

“慕槐，”俞太太走了過來，是那種典型的貴婦人，一生沒吃過什麼苦，丈夫的事業順利，家裡的經濟穩固，一雙兒又都聰明過人。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較讓煩心的事的話，那就是這個兒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朋友了嗎？”溫地問。雖已五十幾歲了，卻依然很漂亮，年輕時候的是著名的人。

“哦，媽，你們怎麼這樣小題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聲，“算了算了，我還是趕快出去跑新聞吧，否則等會兒爸爸回來了，又要審我一次！”他穿上外，向大門口衝去。一面又拋下了一句，“別等我吃晚飯！”

“騎車小心一點！”俞太太追在後面喊。

俞慕槐已騎上他的托車，衝得老遠老遠了。俞太太站在房門口，一個勁兒地搖頭。奇怪，孩子雖然已經三十歲了，在母親的心目裡卻永遠是個孩子，你就得爲他煩惱、心一輩子。

俞慕槐不願再談葉馨的事，但他確實沒有忘懷那個孩子。回臺灣的第三天，他就寫了一封信給，寄到新加坡的xx夜總會轉，但是，十天後，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卻是“收信人已遷移”。那個該死的聞經理，果然沒有守信用繼續用！俞慕槐說不出有多彆扭，想必，那可憐的孩子又只得回馬尼拉去了。於是，他又寫了一封信到馬尼拉，心想，無論在什麼地方，家裡的人一定會把這封信轉到手裡去的。可是，半個月後，這封信依然退了回來，信封上卻赫然批著：

“査無此址！亦無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葉馨留的地址來，確實一字不錯，怎麼會沒有這地址呢？難道自己聽錯了，記錯了？不可能呀，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張馬尼拉的地圖，確實找不到那街名，他想，一定住在什麼貧民區裡，可是，總應該有街名纔對呀！

就這樣，他發現他失去了葉馨的線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陣子，希能收到一封葉馨的信。但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都過去了，葉馨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給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

那不型的“羅曼史”，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無疾而終了。

在許多個寧靜的夜晚，在許多個閒暇的清晨，他還是會常常想起葉馨來。不只想起葉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覺得有幾百種的疑，幾百種的不解：葉馨留了一個假地址給他，渡上的孩子離奇地失蹤了，這之間的關聯是兩個極相像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天知道，他的東南亞之旅何等傳奇，這真是個謎樣的世界。

總之，他無法再追尋香港渡上的孩子，他也無法再追尋葉馨。而在接下來的生活裡，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聞，晚上要去報社，平時還要時間寫稿，他再也沒時間來研究葉馨或渡上的孩，隨著時的流逝，他把們都漸漸地忘懷了。

慕楓又開始熱衷地幫他介紹起朋友來，隔幾天就帶回家一個新同學，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無可奈何。一天，慕楓居然對他說：“哥哥，你喜歡歌星，我也有個同學很會唱歌的，你要不要見見？只是怕你追不上！太活躍了，追的男同學起碼有一打，說有個人還爲自殺過，我看你大概沒勇氣惹這種孩子吧！”

這小妞兒居然用起激將法來了！俞慕槐立即笑著說：

“對，對，對，我沒勇氣，你千萬別把那個風頭人帶到家裡來，我聽著就頭疼了！”

“哼！”慕楓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總有一天你會求著我來幫忙的，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俞慕槐笑著走開了，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工作要做呢！鑽進他自己的房間，他開始趕寫一篇訪問稿來。在俞家，俞慕槐的父親俞步高一直在銀行界做事，現在是xx銀行的總經理，生活雖然忙些，息卻相當不錯，因此，他們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園洋房也還寬敞舒適。在這公寓林立的街頭，他們依然擁有一個大大的花園，就相當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間靠著花園，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園中的景一覽無。他喜歡線充足的房間，這使他工作起來“有朝氣”“有活力”，他的一張大書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說頂工作對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門的時候，把桌子挪個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還對母親沒好氣地說：

“媽，拜託拜託，以後別我的東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無可奈何了。誰教生了這麼個固執脾氣的兒子呢！談到固執，俞慕槐的固執還真讓他父母傷了腦筋，遠在俞慕槐讀高中的時候，有次爲了用一筆錢和俞步高起了爭執，俞步高一時火起，著說：

“生個兒子像生了個討債鬼！”

誰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離家出走了，桌上留張條子說：

“討債鬼去也！”

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了不知多親友去找尋，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幾千萬次，最後，總算把他找回來了。但是，從此，這個牛脾氣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裡的錢，他自己寫稿，賺稿費，給人做家庭教師，賺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賺自己的零用錢。讀大學後，他更不用家裡的錢了，連學費都是他自己去賺來的，每天辛苦得什麼似的。俞步高滿心不忍，也曾對他說：

“慕槐，哪有兒子跟老子慪氣慪上這麼多年的？家裡又不是沒錢，你幹嗎苦這樣？”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著對俞步高說：

“爸，小時候不懂事，任而爲是真的，現在大了，哪裡還記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裡錢，是覺得自己不是孩子了，應該學著獨立，纔是個男子漢呀！”

俞步高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覺得滿心喜和欣賞這孩子，至於他那份牛脾氣，俞步高也同樣欣賞。“傳麼，”他對俞太太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他還牛呢！”俞慕槐進社會以後，有了薪水，當然更不會要家裡的錢了。可是，新聞界本就是個比較複雜的圈子，見的人多，際也跟著廣闊起來，他在報社的待遇雖然好，卻比以前更缺錢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給報社寫些新聞以外的稿子，從專訪到特寫，以至於副刊上的文藝稿，他都寫，難得他也還有興趣，這樣每月可以多收不，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地塞一筆錢在俞慕槐的口袋裡，好在俞慕槐雖然個強，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樣，有滿不在乎的馬虎勁兒。他發現口袋裡的錢多出來了，總認爲是自己用剩的，從不去研究來源。如果錢塞得太多了，他還會沾沾自喜地說：

“媽，其實我也節省的，上個月的薪水用到現在還沒用完呢！”

做母親的悄悄地笑了。俞步高著太太的名字，私下裡搖著頭說：

“瑞霞，兒子都三十歲了，你還那麼寵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遠不知道生活的艱難！”

“他到五十歲還是我的兒子呢！”俞太太嘆口氣說，“與其說是幫他的忙，不如說是換我自己的安心。瞧他命麼忙，怎麼有時間朋友暱！”

“別爲他的朋友煩心吧，”俞步高笑著，“我們的兒子太渾厚，在朋友這點上，他還沒開竅呢！不過，人生總有這一關，等到到了時候，你攔都攔不住，你等著瞧吧！”

“我一直等著呢！”俞太太笑著說。

轉眼間，到了四月了。四月，是臺灣最好的季節，冷的雨季已過去了，炎熱的夏季還沒來到，整日都是風和日麗、天高氣爽的好天氣。這一陣俞慕槐特別忙，但他忙得很蒿興，他的一篇特別報道引起了整個報業界的注意，因此，他被報社調升爲副採訪主任，以年齡來論，他是個最年輕的主任了，難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哪兒都吹著口哨哼著歌兒了。

這天下午，他剛跑了一趟法院，拜訪了幾個法和推事，他在著手寫一篇詳細的報道——關

於一件纏訟多年的火窟雙案。回到家裡時，他滿腦子還是那件迷離複雜的案。托車停到家門口，還沒開門，他就聽到院子裡一陣銀鈴似的笑語聲，那是慕楓。這小妮子近來也忙得很，整天難得看到人影，據母親說“八是在了”！但偶爾帶回家的男友，卻從沒有“固定”過。

取出鑰匙，他打開了大門，推著車子走進去。才一進門，迎面有樣東西對他滴溜溜地飛了過來，他本能地手一抓，是個羽球。接著，就是慕楓興高釆烈的笑語聲：“啊呀，哥哥！好手！”

他看過去，慕楓正拿著羽球拍子，笑地著他。在邊，卻有另外一個孩子，穿著件白的羊衫，繫著條短短的白短，也拿著個羽球拍子，顯然，這是慕楓的同學，們正在花園裡打羽球呢！他把手裡的羽球丟了過去，笑著說：“你們繼續玩吧！我不打擾你們！”

那白的孩手接過了球，好玲瓏而頎長的段！這形好悉，他怔了怔，定睛對那孩看過去，倏然間，他覺得像掉進一個萬丈深的冰窖裡，渾的都僵了！他扶著車子，僵立在那兒，腦海裡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識都飛走了！

那兒，半含著笑，亭亭玉立地站著的白孩——不是葉馨嗎？不是那渡上的孩嗎？

“哥哥，”慕楓走了過來，推了推他說，“別瞪著別人呆看呀，我給你介紹一下好嗎？”

俞慕槐長長地了一口氣，意識悠悠然地回進了腦海裡，他的聲音空而乏力：

“不用了，慕楓，我認得。”

“你認得？”慕楓驚奇地怪著，一面回過頭去著那孩，“你認得我哥哥嗎？羽裳？”

那孩走近了他們，的頭髮燙短了，蓬蓬地掩映著一張年輕而紅潤的面龐，毫也沒有化妝，眉目清雅而麗質天然。微微訝異地張大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困地搖了搖頭說：“不認得呀！”

俞慕槐覺得一陣暈眩，他閉了閉眼睛，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睛來，面前那張臉孔依然正對著他，那樣悉！這是渡上那隻“海鷗”，這也是新加坡那隻“海鷗”，天下哪有接二連三重複的臉孔，這違背了常！可是，那孩那樣吃驚地轉向了慕楓：“呀，慕楓，你哥哥生病了！”說，聲音清脆如出谷的黃鶯，那樣好聽！這不是葉馨的聲音，也不像渡上那孩的。渡上的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實在記不清那聲音了。

“啊呀，哥哥，你怎麼了？”慕楓大驚小怪地嚷著，搖晃著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臉白得像死人一樣！你怎麼了？哥哥？”

俞慕槐推開了慕楓，他的眼仍然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孩。“我相信——”他喃喃地說，“你也不姓葉了？”

“葉？”那孩驚奇得發愣了，“爲什麼我要姓葉呢？”問，“我姓楊。”

“楊——”他輕聲地念，好像這是個多麼複雜費解的一個字似的。

“姓楊，楊羽裳。”慕楓在一邊接口，詫異地看著的哥哥。“羽的羽，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地說了一句，“你也沒有到過香港了？”

“香港？”楊羽裳更加驚奇了，“香港我倒是去過的。怎麼呢？”

“什麼時候？”他幾乎是了出來。

“兩年前，跟我媽媽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陣暈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嘆了一聲，失神地說：

“我想——你一定從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我？”

楊羽裳仔細地凝視著他，困地搖搖頭，用一種近乎抱歉的語調說：

“我真記不得了，對不起。或者在什麼地方到過，我最不會記人了……”

“不用說了，”他阻止了，如果是“海鷗”，或是“葉馨”，都不會忘記他的。“我想，我是認錯了人，對不起。”

“沒關係。”說，出了一份單純的關懷。“你大概累了。”

他搖了搖頭，把車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過頭來，他再一次向那楊羽裳，兩個孩都呆呆地拿著羽球拍子，呆呆地著他，兩張年輕的面孔上都充滿了困與不解。那白短，他想起葉馨在飛機場上的樣子，那白淨而未經人工的面龐，他想起那在渡上的表……他重重地甩了一下頭，轉向室走去。忽然間，他站住了，掉過頭來，他突然說：

“楊小姐，你會唱《海鷗》嗎？”

“什麼？海鷗？”楊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

“沒關係，”他廢然地說，“我只是奇怪，有兩隻海鷗，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隻海鷗，又不知‘來來來自何方’了？”

說完，他不再管那兩個孩怎樣驚訝、惶恐，而迷地站在那兒發愣，他就自管自地推開房門，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一走進房間，他就倒在牀上了。他覺得頭腦中昏沉得厲害，口像燒著一盆烈火，四肢都綿綿的毫無力氣。他想運用一下思想，想從頭好好地想一想，仔細地分析一下。可是，他什麼都不能想，他腦中是一堆麻，一團敗絮。唯一在他腦裡迴響著的，只是兩個孩子的聲音，前者在念著：

夜幕低張，

海鷗飛翔，

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個在唱著：

海鷗沒有固定的家，

它飛向西，它飛向東，

它飛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發現，他中了一隻“海鷗”的魔了，不論他走向何方，那“海鷗”不會放鬆他，它像個魔鬼般追逐著他，追逐著他，追逐著他……他四肢冰冷而額汗涔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