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苔痕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蘋已經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裡。
雖然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既未施脂,也沒有戴任何的飾,但,的出現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然後竊竊私語的評論著。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從頭看到腳。漠然的穿過了這不能稱之爲街道的街道,約約的聽到一個人在說:"又是!又來了!"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到一疲倦從心底升起,緩緩的向四肢擴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第三家,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一陣腳步聲,然後,"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裡正是老林──一個佝僂著背脊的老農。看到了,他-了-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興的了起來:"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沒有來了!"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後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還曾發過誓不再來了,也真以爲不會再來了,但是,卻又來了。
"老林,"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疊連聲的說:"上星期我還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
"他明後天來,我先來看看!"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幺嗎?"
"你媳婦擔點柴上去,給我準備點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備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蘋接過鑰匙,開始沿著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的山上走去。夜未收,朝霧朦朧,緩慢的向上面邁著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視著路邊的草叢和樹木。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後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反著銀的線。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著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著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在耳邊:"鴿子是恩的,像我們一樣。"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的關係,不會有苦的。如蘋沿著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著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在溼的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生長著的相思樹和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塊當初他們費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佈滿了青綠的斑斑苔痕。如蘋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點的苔痕帶著一強大的力把折倒了,到一層淚霧模糊了的視線,微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的進那把生鏽的大鎖中,斑斑點點,那應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黴腐和溼的味道撲鼻而來。靠在門框上,先費力的把那層淚霧了回去,再環視著這簡陋的小屋子。屋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著稻草的牀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後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的堆著書籍和水彩料。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裡。
一也不的呆坐著,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裡,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著掃帚水桶進來。
經過一番清掃,牀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拭乾淨,前後窗子大開,放進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彷佛又充滿了生氣。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後,浴在窗口進的中,怔怔的著牆上的一張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濛的暗灰的背景,歪斜掙扎的樹木。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景,窗外風雨悽迷,支著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後觀賞,畫著那些在風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這樹就像我們的,充滿了困苦的掙扎!"
大概是這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佈滿了過分誇張的暗灰。
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了一排,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潦草的塗著幾句話:無不似多苦,一寸還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離開後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看到千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歎號:"如蘋!如蘋!如蘋!如蘋!如蘋!……"
一把握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縐起來,自己的心也跟著縐。淚珠終於從的面頰上滾落。站起來,走到牀邊去,平躺在牀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輕輕的吐出一聲低喚:"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的畫展裡,一次頗爲功的畫展,一半憑的技-,一半憑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就在這種愉快的心裡,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採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稚氣,微微帶著點兒,了一大口氣說:"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那裡,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極了,蒼涼極了,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線不大對頭。"
欣賞的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幺多張畫裡一眼挑出最功的一張來,審視著他潔的下和未扣釦子的襯衫領子,微笑的說:"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幺看得出來的?"
"你那幺年輕!"如蘋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夢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朦朧的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才猛悟過來,爲自己的失態而抱歉的笑笑,發現這男孩子的眼睛裡有著困。正巧另一個朋友來參觀畫展,只得-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發現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的坐在那兒。半開玩笑的笑笑說:"怎幺,葉先生,在想什幺嗎?"
"哦!"其軒一驚,擡起了頭來,一抹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疑的說:"那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
如蘋愣了愣,那是一張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調頗像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像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象徵著的空虛,盛載著的落寞。爲了不想賣這張畫,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幺意思呢?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的說:"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蘋匆匆的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後請到我家取畫。"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那小巧緻的客廳。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接待了他,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笑了。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象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一眼,眼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託著下,用一對微帶幾分野的眼睛大膽的直視著,問:"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坦率的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又笑了。
"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
"不!"他很快的說:"我今年二十八!"
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不明白他爲什幺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複雜的。
"李小姐,"他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也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和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又重拾畫筆,纔算勉強有了幾分寄託。
"他很漂亮,"其軒著那個男人說,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幺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簡單的說,不想再談這件事,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裡去了!"他突然說。
吃了一驚,於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人的注視著,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這孩子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挪開眼,冷冷的說:"你未免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又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幺說什幺,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升起的悵惘和懊喪,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爲什幺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長了,他的瘦而長,西服上的褶痕清楚可見。
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幺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臺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了商業鉅子,於是,家裡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擡起眼睛來,對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舞、,也有清清白白的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裡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幺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爲我的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蘋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著杯子裡的,看起來有種近乎的寥落,這神使心。換了一個話題:"你該有朋友了吧?"
他。
"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
"是有一個,在師大唸書。"
"那不是很好嗎?"不能瞭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在一起,就要吵架。的脾氣壞了,總想控制我,不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著:"告訴我一點孩子的心理。"
"孩子的心理?"爲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爲恐怕會失去你,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的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爲這是個笨方法!"
"在中的男,都是很苯的。"微笑而深思的說。
"不過,我猜想是很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的話中的真實。又問:"你父親知道你的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這件事。他認爲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人,至於還想要其它的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
"也是個能幹的人,因爲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幺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到自己是個人縱的小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象這個-我-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佈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瞭解嗎?"
默默的點頭,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個朋友來說吧,名雪琪,事實上,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是我父親手下一個人的兒,我父親已選定做兒媳婦,於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認識,又極力慫恿我追。雖然,雪琪確實很可,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立的事──包括!"
如蘋看看這鬱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爲子安排得太多,子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子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乾了,爲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牆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
"哦,怎幺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幺久!"他起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言的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爲你說得,聽得多。你不認爲我很討厭吧?"
"當然不!"笑著說:"我很高興,我想,今晚是你-獨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
他終於拿走了那張畫,當他捧著畫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轉對說:"你知道我爲什幺要買你這張畫?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齊買走!以後,你應該多用點鮮明的料,尤其在你的生活裡!"
說完,他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如蘋卻如轟雷擊頂,愣愣的呆在那兒,凝視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好半天,這幾句話像山谷的迴音似的在腔中來回撞擊,反覆迴響。站了許久許久,才反關上房門,面對著空曠而寂寞的房子,到一種無形的迫正充塞在每一個角落裡。同時,覺得太低估了那個大男孩子了!葉其軒了家中的常客。他總在許多無法意料的時間中到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混了之後,就再也看不到他的,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許許多多的歡笑來堆滿這座屋子,驅走了這屋子中原有的鬱。每次他來,主要都在談他的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遊了一次,又談了婚娶問題……談不完的題材,分著他的青春和歡樂。
一天晚上九點鐘左右,他像一陣旋風一樣的捲進了的家門。他的領帶歪著,頭髮零,微微帶著薄醉。他一把拉住了的手說:"走!我們跳舞去!"
"你瘋了!"說。
"一點都沒瘋,走!跳舞去!我知道你會跳!"
"總要讓我換件服!"
"犯不著!"
不由分說的,他把挾持進了舞廳中。於是,在彩的燈和使人眩暈的旋律中,他帶著瘋狂的旋轉。那天晚上好象都是快節拍的舞曲,被轉得頭昏腦脹,只聽得到樂隊喧囂的鼓和喇叭聲,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發熱的面頰,和朦朧如夢的心境。
"哦,"息的說:"我真不能再轉了,我頭已經轉昏了!"
於是,一下子,音樂慢下來了。慢狐步,藍幽暗的燈,抑揚輕的音樂,燻人醉的氣氛。他攬著,的頭斜靠在他的肩頭……如詩,如夢……如遙遠的過去的好的時。眩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就這樣,慢慢的轉,慢慢的移,慢慢消失的時間裡。讓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幺,當什幺都停住了,還有一個"現在",一個夢般的"現在"。
終於,夜深了,舞客逐漸散去。他擁著回到家裡。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始終還未能從那個旋轉中清醒過來。下車後,他送走進房門,在門邊幽暗的角落裡,他突然擁住了,他的脣捉住了的。掙扎著,想喊,但他的堵住了。而後,不再掙扎,弄不清楚是誰在吻,閉上眼睛,到疲倦,疲倦中混雜著難言的酸的甜。
他擡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然後,一轉,他離開了,跳進了路邊等待著的車子裡。注視著那車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頭。車彷彿從的上,心上著輾過去。覺得渾痠痛,許久後纔有力氣走進家門。
回到臥室裡,在梳妝檯前坐了下來,鏡子裡反映出緋紅的面頰和迷失的眼睛。把手按在剛被過的脣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脣上。試著回憶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魯莽。疲乏的伏在梳妝檯上,疲倦極了。一個大男孩子,一個魯莽的大男孩子,在上逢場作戲的取一點……這是無可厚非的……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個魯莽的大男孩子!
這一吻之後,他卻不再來了。發現自己竟若有所失。無時無刻,能到自己期待的狂熱。屋子空曠了,晦暗了,歡笑遁形了,而最嚴重的,是自己那份"尋尋覓覓"的心境。什幺都不對了,無法安定下來。那男孩子輕易的逗弄了一隻迷失的兔子,又頑皮的把它-到一個茫茫無邊的沙漠裡。這只是孩子氣的好玩,而你,絕對不應該對一個孩子認真。他走了,不再來了,他已經失去了興趣,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尋刺激了。這樣不是也很好嗎?無所損失,除去那可憐的自尊心所的微微傷損之外。否則,況又會演變到怎幺樣的地步?是的,這是最好的結局,那幺,又不安些什幺呢?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每一天都是同樣的單調,同樣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苦悶。又重新握起畫筆,在畫紙上塗下一些灰暗的……和的生活一樣灰暗,一樣沉悶,一樣毫無彩。於是,有一天當有人敲門,不在意的拉開房門,卻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時候,張和震驚使的心臟狂跳,脣失。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的。他把他旁那個小而麗的孩子介紹給:"林雪琪小姐。"
多看了這小郎兩眼,蓬鬆的短鬈髮託著一張圓圓的臉,半的眼睛中帶著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渾圓的鼻頭,稚氣而任的小。心底微微有點刺痛,一種薄薄的,芒刺在背的覺。多年輕的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讓人嫉妒。
"請進!你們。"說,聲調並不太平穩。
其軒著,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臉紅了,眼睛裡有著窘迫、,和求恕。
"我帶了幾個朋友來看你,他們都藝-,也都聽說過你,希你不認爲我們太冒昧。"他說,聲音中竟帶著微,眼睛裡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幺會,歡迎你們來!"
於是,被包圍在這些大孩子中了,他們和談藝-,談繪畫,談音樂,談文藝界的軼事,氣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軒默默的坐在一邊,始終微紅著臉不說話,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爲了那一吻嗎?已經原諒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諒他了。
然後,當他們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說:"李小姐,明天我們要到碧潭去野餐,準備自己弄東西吃,希你也參加一個!"
"我嗎?"有些意外,也有點驚惶。
"哦,是的,"圓臉的小孩說話了:"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其軒說你很會說笑話,又無所不知,我們早就想認識你了。"
看看其軒,不知道其軒如何把向他們介紹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只好說:"好,我參加。"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扶著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一個微笑。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照,絕對不會撞車!"
撞車?心頭一凜,不打了個寒噤,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那年輕的丈夫。的表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沉了下去。爲了不掃他們的興,故示愉快的上了車,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竈齊全,彷彿搬家似的。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只是,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著他們唱:"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不,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劃船,跳蹦,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著,要指導,笑著說:"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是要我做廚子呀!"
"噢,不敢當!"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
"我管放醬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軒四顧著說:"我什幺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七八糟的什幺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戰兢兢的端著,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滿手滿都是。他自言自語的說:"我以爲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
如蘋正在爐子邊忙著,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紮腳的狼狽樣子,不噗哧一笑。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裡,然後練的調著,其軒"哦"了一聲說:"原來換個碗就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算了吧!"雪琪笑著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
說著,對他親暱的了眼睛。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蘋才吃進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的說:"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
大家嚐了嚐,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如蘋也不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胡扯!"
"你不許撒賴!"雪琪笑著,和其軒扯一團:"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鬨的著。
"好,我甘願被罰!"其軒嚷著:"你們說吧,罰什幺?"
"唱歌!"衆口一詞的。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然後停在如蘋的臉上,眼睛裡有一簇小火焰躍躍出的迫著,心中微微的一,起先,只覺得他的歌十分低人,接著,就聽出了他的歌詞:我有訴不盡的衷,不敢向你傾吐,只有在夢中,把真流。
……
忽然間,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所有的舉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歡樂,要笑,要引發那年輕人般的熱……木立著,眼眶逐漸溼潤,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並不頑皮,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的在,可怕的!無法忍耐的轉開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羣,溜進了吉普車中,獨自的坐在車裡,覺得如置大浪中,暈眩而迷茫。
這一天的歸途裡,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蘋。如蘋知道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蘋自己所會到的,但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裡,把留在最後。當車子停在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著門問:"請不請我進去?"
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但是,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那而微帶怯意的表,竟無法拒絕。他跟著走進室,默默的坐進沙發椅裡,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後,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的互相凝視。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張在二人之間醞釀,覺得脣發乾,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視著。
好半天,才聽到他在說:"那一晚之後,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幾乎不能面對你……你,怪我了?"
猛烈的搖搖頭。的視線模糊,心迷。在這模糊和迷的況中,看到他站起來,向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面前擴大。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他的手接到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緒。恐慌的著那向低俯的頭,的眼睛迷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然後,噹一聲輕喚從他的頭沙啞的迸出:"如蘋!別躲開我!"
就整個的癱了下去。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
第一次發現靜臥在自己管中的竟然如此強烈,一旦衝出,就如火山發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和苛刻的言論。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意裡,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生活。但是,周遭的"人"畢竟太多,儘管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於是,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託一個老農照管著。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裡的生活嗎?"
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
多幺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的中提煉出來的。
他們擺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
他們彼此發掘著對方靈魂深的和真,把它和自然和在一起。發現他是個有藝-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的藝-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著他們的歡樂。
在這兒,他們遠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爲它們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去拾掇朝,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羣山深去做一番"遠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歸路煙霞晚,山蟬。"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裡,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制米酒,淺斟慢酌,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調,這是詩般的歲月。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它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它的土地。有時,著他隨隨便便的披著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詩,或低唱,襯著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凰木,和遠藍澄澄的天,就會不由自主的,陷進一種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對湊過來。
"想什幺?"他用手指的耳垂和麪頰。
"不想什幺。"迷迷糊糊的說。
他審視著,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蘋,你太人了。好象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
"是嗎?"問,也凝視著他,於是,也到了那層掩護著他的薄雲,浮在他和之間。一陣不祥的覺由心中升起,知道,就是這兩層薄雲,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深深的瞭解,想他也瞭解,爲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爲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裡的今天。
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起永不離,我和你共始終,任日轉星移。
他把湊在耳邊,輕輕的唱著。磁而低沉的調子悠悠的敲進的心深去。又神思恍惚了起來,幸福的杯子已經裝得太滿了,怕它會溢了出去。
終於,這第一次的居生活結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裡。
那天,老林的兒子要到城裡去,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東西來。其軒已吃厭了蔬菜蛋,就要他買些牛和香腸。晚上,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發現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腸,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立即拈了一放進裡,可是,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
"什幺事?"如蘋問。
"沒什幺。"其軒一把縐了那張報紙。
"給我看!"如蘋搶過去,攤開那張報紙,於是,看到一則目的尋人啓事:其軒兒:速歸家,一切不究。男兒在外,偶一荒唐,尚無大礙,但不可沉迷。與你偕遊之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盼實告。雪琪亦念念不忘舊,諒你年輕,涉世未深,歸家後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歸,必當報警搜尋。父字如蘋注視著這一則尋人啓事,頓時間,到那如詩如夢的致然無存,而辱的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蔓延全。其軒對撲過來,的擁住,用吻堵住的。但他的熱安再也敵不過那一則啓事的殘酷,無法反應他的熱,只能呆呆的木立著。其軒凝視著,迫切的說:"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我父親怎幺能瞭解我們這份?"
"下山吧!"輕輕的說。
"不!"
"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是不?"說,忽然到自己已超了人的地位,變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別傻!"苦的說:"真要等警察來捉我們嗎?要報上註銷醜聞來嗎?""這並不醜惡!"他生氣的說。
"與醜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寥落的說:"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和那一個立場去看。"
"我不管!"他任的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們下山。"說:"你父親以爲你被我綁票了,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人是不要錢的。"
走到牀邊,躺在牀上,整個晚上不能睡。他伏在枕上凝視,兩人都默默無言。第二天早上,他們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裡,才知道爲這兩個月"尋夢"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沒有人再理會,親友的嘲笑,鄰里的譏評,使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間,數年來的人緣和聲全毀於一旦。了衆人口中的婦,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對側目而視,一些曾追求過的男人更表現了最壞的風度:"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
"豈止是小白臉?還是百萬財產的繼承人呢!"
"怎幺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親的姨太太,個個都還比年輕呢!"
"瞧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勁兒,好貞節的小寡婦呀!"
"這纔是地道的風流寡婦呢!"
這些謾罵和指責了一層層翻滾的浪,而就睜著一對迷茫的眼睛,在這些浪中載沉載浮,一任浪推送衝擊。
而他,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的家裡跑,他看來比更哀苦無告,更惶然失所。不忍看他那悽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更無法抵抗他從心所發出的呼喊:"這樣下去我要發狂,我不能生活!如蘋,我們結婚吧!"
"傻話!"
"爲什幺不可以?"
"因爲那是傻事!"
"結婚是傻事嗎?"
"和我結婚是傻事!"
"請你──""不行!"
"如蘋,你是殘忍的,惡毒的……"
"別發脾氣,"鎖著眉,"結婚"是一個果,雖人,卻不敢手去採摘。"讓我們再接一段時間的考驗。"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山上。
這一次,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幺了,小屋中的調張而不和諧,叢林中煙雲佈,生活如拉得太的弦,有一即斷的危險。他們的爭執頻頻出現,對於未來的需求越切,則對目前的越不滿。逃開了"人"的世界並沒有解決了"人"的問題。他們開始吵架,爲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尋找對方的錯,然後又在眼淚和擁抱中和解,彼此自責是個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後的氣氛也不寧靜,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的致。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自結束了小屋中的歲月。
然後,他們又上過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一次比一次的氣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
終於,那最後的一天來臨了,在那小屋中,他們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起因於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事實上,信只起了一個頭,潦草的寫著幾句想念的話,但無法忍耐的暴跳了起來。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邊去!"。
"別胡鬧,我一點都不想雪琪!"
"那幺,這封信如何解釋?"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了起來:"我厭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遊,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遠在山上躲起來,除了小屋就是樹木,整天見不到一個人!"
"那幺,下山去!爲什幺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嗎?"他視著:"嫁給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會是個忠實的丈夫!",避開了真正不能結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別的。
"你怎幺知道?"
"有信爲證!在是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忠,還談什幺婚後?"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說!你可惡,可惡了!"
他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
"心?我怎幺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輕又漂亮,我又老又醜,是金子我是鐵,你當然會!我知道你,你一直!"
"你瘋了!你故意說謊!"
然後,爭吵越來越厲害,兩人全紅了臉,彼此直著脖子大吼大,吵到後來已弄不清楚是爲什幺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發泄的鬱悶之氣,藉此機會一泄而不可止。兩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刻薄而惡毒的話,攻擊著對方。最後他突然大聲的喊出一句:"你讓人不了!我不能再忍下去了!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像是一陣戰鼓中最後的一聲收兵鑼響,這一句話平定了全部的爭吵。愕然的站在那兒,面由紅轉白,終至面無人。大大的眼睛空而慘切的注視著他,微微張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後,慢慢的轉過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門前那塊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來,一把握住了的手臂,哀懇的著的臉:"如蘋,對不起,對不起。"他慄的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幺說。"
默默的著他,大眼睛裡盛著的只有落寞的失意。閉著一語不發。
"如蘋,請原諒我。"他懇切的握了的手,坐在腳前的草地上。
"這樣正好,是不是?"輕輕的說,語氣平靜而蒼涼,一餘火都沒有了。"現在分手,彼此都沒有傷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時刻。如果繼續下去,我們會彼此仇視,彼此怨懟,那時再分手就太傷了。"
"不!"他:"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點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沒有!我你!我要和你結婚!"
搖頭,淒涼的笑笑。
"結婚?有一天,我們會面對著,終日找不出一句話來談。你正壯,而我已老態龍□,那時候,你會恨我,怨我,討厭我,我們何必一定要走到那個可悲的境地呢?"
"不會!如蘋,絕對不會!"
"會的,絕對會!記得你剛纔說的話嗎?我相信你是無心的,但是,如果我們結婚,有一天我就真會了一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
"你不要這樣說,行嗎?如蘋,我不會放你的,隨你怎幺說,我都不會放你的!"
"那幺,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經很深了。"
"不!讓我陪你坐在這裡。"
"不要,我要一個人想一想。"
"如蘋,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著,然後,他的抱住的,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幺傷心,使那一即發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後,他哽塞的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蘋,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閒言閒語,下山去,結婚吧,好不好?"
"其軒,你真要我?"從淚霧裡凝視著他。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
嘆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婚!"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
"我騙過你嗎?"悽然微笑著問。
他狂喜的擁住了,他們吻著,笑著,又哭著。然後他們相偕著回到小屋裡,爲了這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牀上時,他熱心的計劃著他們那即將立的小家,熱心的詢問的意見,廚房裡是否電化?臺上要不要佈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羣孩子,越多越好!也愉快的和他研討,直到他睡。
著他已平靜睡,就悄悄的溜下牀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著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悽然淚下。在牀前站了好久好久,竟無力舉步。最後,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著:其軒: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和,以代替如果結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爲我你太深。
如蘋
把紙條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可是,當置在屋外那悽白的月下,著前面的小叢林,著那約如雲的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再也無法舉步了。
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著這一切一切,哭了起來,一直坐在那兒哭,不停的哭,直到天亮,曉霧濛濛,才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衝下了山。
知道其軒發現出走後會發狂,會到的家裡去搜查的下落,因此,不敢回臺北。幸好帶的錢不,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裡,名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仍舊仰臥在牀上,怔怔的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樑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結網。奇怪,它肚子裡怎幺有那幺多吐不盡的?閉上眼睛,讓那酸悽楚而疲倦的覺慢慢的在上爬行。一個人躺在這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這是多幺折磨人的!不瞭解自己爲什幺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爲了悼念一段已陳跡的?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睜開眼睛,又看到那隻結網的蜘蛛,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站起,走到小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還是其軒和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竹子的牆被煙燻黑了多,這也是的痕跡。嘆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蛋吃,這是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裡,默默的在室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鬍子的時候用的,懸掛得較高。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佈皺紋的眼角,和乾枯的皮。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的青春,把送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彷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幺。
回到桌前,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商業鉅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貌,將於婚禮後赴日本作爲期一月之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
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茫然是因爲對過去事蹟的留,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不過,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已經非常遙遠了-
開了報紙,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緩緩的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幹上,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葉其軒李如蘋在此結婚。特請白雲青天爲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
著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幺都淹蓋了。白雲青天爲證婚人,多!擡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白雲飄過,跟蹤著它的蹤跡。只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的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又該下山去了。慢慢的,踱出了叢林,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走過去,輕輕的著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所剩下的東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擡起頭來,遠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落日,夕蒼涼的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照著有及無的世界。悽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夕飄白,樹影掃青苔。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來,到秋意正瀰漫著,有些冷了。用手著手臂,又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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