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把天和地連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託著下，呆呆的著外面被暮和雨霧一團的朦朧的景。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在雨裡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展著，帶著令人不解的味道，似乎在對夢槐說："來，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歪歪頭，斜睨著那條公路，好象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這份"挑逗"。接著，蹙蹙眉，用手鼻子。傻氣！

不是嗎？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閒逛？

給謙知道了，會說什幺？發神經？坐正了子，好象謙的指責已經來了，四面，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謙還沒有回來。向窗子更加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手腕擱在窗臺上，下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揚揚頭，移開了子，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下意識的，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隨意劃出的，竟是塵封在腦子裡的一闋朱淑真的詞："斜風細雨乍春寒，對樽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子，房門已開，謙正大踏步的進來。站起，到面龐發熱，好象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下雨的謙。

"回來了？"囁嚅著從嚨裡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擡頭不經心的了一眼，就是這樣，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雨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自顧自的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子沉沉的扔進沙發椅裡，用手矇住，打了個呵欠。

"累了？"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幺多檔案要理，那些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塗指甲油。他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睛，就不喜歡化妝，與衆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這份與衆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衆不同了！

"做了些什幺？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幺，"輕輕的回答，轉過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更重了些，尤加利樹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了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的生活。

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裝的墳墓裡。

"雨很好看嗎？"

"嗯，"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劃。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過了玻璃窗，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臺老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又哼了聲。

新來的職員！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有一句詩說過，怎幺說的？對了，"雙眉鬢長！"那纔是真真正正的雙眉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人工塗過的睫，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滿屋子都被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牢的窩頭的髮也不已。從早上到下午，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幺？"

"哦，"把眼睛從雨霧深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

眼看著走出房間，他對的背影發愣。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幺。但是，你就沒辦法對苛求，這也是與衆不同的地方嘛！可是，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一閃，他想出來了，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就是不會笑！

晚餐過後，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夢槐習慣的倚著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公路。

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聳立在黯的雨霧中。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可以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燈平行的展，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的味道更濃重了："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出神的凝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著。

"看什幺？窗子外面有什幺稀奇的東西？"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嚇了一跳。

"哦，沒什幺，"怯怯的、猶豫的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幾乎可以到雨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的味道。披上一件雨，把手在雨的口袋裡，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的向前走，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下。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裡，奏出的是最優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幺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從不想費神去了解人生，只因爲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家，落魄的藝-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爲他們都有那幺高、那幺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的外，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畫過那幺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猛的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的胳膊說："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幺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

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的眼睛，但他卻找得到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幾乎口說出來了！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已使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

報紙放下來了，謙的視線了過來，有些驚惶，好象犯了什幺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一眼，了個懶腰："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低低的回答。

廢話！謙想著，從什幺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求婚的時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答應得那幺乾脆，那幺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娶了，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幺的一個孩子，你謙憑什幺娶得到手？但是，不會笑，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不知道又會看些什幺了。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天生就那幺白皙的皮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的注視，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他怔了一會兒，又想起今天新來的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脣膏搽得那幺厚，但是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孩子攬在懷裡，聽笑得花枝，不知是一什幺滋味！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

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幺的樹幹，那幺茂的枝葉，兩旁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中向下滴落。

Www▪Tтka n▪℃O "這是什幺樹？"問。

"夢槐樹。"

"夢槐樹？"

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默默的搖著頭，他的手攬在的腰上，輕聲說："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大葉桉，又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俯那株小草，這倒更像一些，弱、稚，那石頭呢？像他！

不是嗎？堅固、不移。凝視著他，輕輕的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君當如盤石，妾當如草，草韌如，盤石無轉移。"

草韌如，盤石無轉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碎了。多的雨珠都跌碎了，多的夢也都跌碎了！"草韌如，盤石無轉移。"這該是多幺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

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一跳，擡起頭來，茫然失措的那張陌生而又悉的臉。

"噢──該睡了。"拉長了聲音，輕輕的答了一句，空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編織了一張大網，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夢槐用手枕著頭，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著窗子由淡灰變魚肚白，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和每一天一樣，充塞著過多的寂寞。

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微側過頭，在清晨的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寬額、厚脣、和浮腫的眼睛，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他的求婚也那幺平凡："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有什幺不好？他，三十餘歲，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薄有積蓄，有什幺不好呢！反正，嫁給誰不是都一樣？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樣嗎？從枕下出手來，天亮了，應該起牀了。

躡手躡腳的下了牀，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樹在雨和晨曦中，那條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的低語。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爲我洗煮飯，疊被鋪牀？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那幺，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你，所以我不能害你。"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雨珠。"我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這是什幺邏輯？什幺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幺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牀的斗室裡，啃乾麪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飢和悲慘！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

謙在牀上翻了個，坐起子。夢槐下意識的看看錶。

"七點半。"

他下了牀，打著呵欠，睡的帶子鬆鬆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的，一清早，又看雨嗎？除了看雨，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裡面到底藏些什幺偉大的東西，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的問。

"嗯。"也懶懶的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那一年纔會停止？而，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爲什幺？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像只母！母，應該是隻大花母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誇張了的眉眼和脣，還有那些"笑"。

目送謙走出家門，鬆了一口長氣，好象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習慣的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臺上，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我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把下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所呼出的熱氣瀰漫了。擡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昨宵徒得夢姻緣，水雲間，悄無言，爭餘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只一會兒，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

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