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落魄

冬天的太,暖洋洋的照著大地。那些青草,迎著風搖頭晃腦,懶腰,一點兒冬的氣息都沒有覺出來,仍然自顧自欣然的茁長著。

李夢真醒了,枕著頭的手臂有些痠麻,他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一片開曠的綠,綠的草,綠的田野,和綠的樹。一瞬間,他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正置。但,馬上他就想起來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來,子底下的草都得癟癟的。

"唔,郊外,真好。"

他喃喃的自語,環顧著四周,又擡頭看看旁那棵高大的樹,樹葉稀稀疏疏的散佈著,太從樹葉的隙裡鑽進來。

"冬天,原野還是綠的,這是亞熱帶的特。"他想,背脊靠在樹上,手環抱在前。注視著田裡種的捲心菜,捲心菜一棵棵鋪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蓮,也像一朵朵人用的珠花。

眼睛,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西裝被太曬得乾乾燥燥的,像一張被火烘焦了的紙,都可能碎掉。

站起來,他拍拍上的土,這是下意識的舉,事實上,他那件服上有許多拍不掉的東西-油漬、汗漬,和說不出名堂的痕跡。

"天藍得真可,"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鄉的春天。"

這是好兆頭,他但願就這樣在下站一輩子。,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想想看,有多久沒有見了?一年零西個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但,對他而言,與一百零四個世紀也沒多大分別。在那污穢的、溼的、充滿惡臭的房間裡,和那一大羣流氓關在一起,每天必須強迫的聽阿土用那破鑼嗓子嘶啞的唱:"哇哇的妹妹呀,妹妹不哇!"

必須習慣那一連串驚人的下流咒罵聲,必須隨時看獄卒的臉,必要時還必須卷卷袖子,出兩條瘦津津的胳膊,向一兩個咆哮的,像野般的"難友"揮兩下。至今,他還能到肩窩上骨折般的疼痛,這是那個外號"虎仔"的小夥子的績,就那幺輕輕的一下,他就必須在發黴的地上躺它兩天兩夜。

反正,這些都過去了,臺北的冬天是雨季,但他出獄卻到這幺好的一個大晴天,這不是好的預兆嗎?但願黴運從此而逝,但願前面迎接他的都是。不是嗎?命運對人有厚有薄,而惡運卻總跟著他!想想獄那天吧,在那個小飯店喝得酩酊大醉的出來,歪歪倒倒的邁著步子,剛剛走進那條黑得沒一點燈的小巷子,一個穿汗衫的人對他撞了過來:"取貨嗎?"那個人大概問了這幺一句,他聽都還沒聽清楚,一個小紙包就塞進了他的口袋裡。他正站著發愣,還沒想清是怎幺回事,兩個警員從巷子兩頭跑了過來,兩管槍指著他,一副沉甸甸的手銬在他眼前晃。錯就錯在那兩瓶高粱酒上,他不該對著那個警員的鼻子揮拳頭,可是,他揮了,而且揮了起碼十下二十下。然後,他被捕了,罪名是"酗酒、販毒、拒捕"。

謝刑警人員的明察,更該謝那個穿汗衫的小傢伙還有幾分江湖義氣,在刑警總隊爲李夢真立雪冤枉,總算販毒的罪名取消了。可是,那個倒黴的警員捱了李夢真幾下拳頭,竟會不可思議的折斷了鼻骨,他也加上了"毆打警員"的罪名。判決結果,是一年零四個月的徒刑。

一年零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反正是過去了。出了那黑暗溼的小房間,立即有這幺好的迎接他,他覺得這一年多的悶氣似乎也掃了。在獄中,他曾發過一萬兩千次誓,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的去喝它兩杯。可是,這太吸引他,他竟忘了喝酒,反而順著腳步走到郊外來了。他又滿足的深呼吸一下,四面張了一番,懶腰,高聲的念:"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唸完,才覺得這首詩與他的況完全不符,落魄是夠落魄了,卻連"載酒行"都沒有力量,更談不上纖細的楚腰和青樓的薄倖名了!十五年前,他認爲自己是個天才,十年前,他認爲自己是個貧困而有大志的藝-家,五年前,他認爲自己是個落魄者,現在他認爲自己只是個倒黴蛋。

一陣風吹了過來,樹葉飄落不。他擡頭看看,前面菜園後面,有一道紅磚牆,從磚牆上看過去,可以約約到裡面漂亮而整齊的紅瓦屋頂,顯然是棟緻的小洋房。"假如我去敲門要口水喝,不知主人會不會慷慨施捨?"他想,用舌頭乾燥的脣,確實很了。但,用手長久未剃的鬍子之後,他打消了敲門的意思。"他們會把我當瘋人院裡逃出來的瘋子!"

重新坐下去,靠在樹幹上,他閉上了眼睛,一片落葉打在他的鼻樑上,他沒有。樹蔭、落葉、田野,這景緻模糊的帶來了一個回憶,太久以前了。和這回憶一起存在的,還有個的影子,和那的歌聲:"麗的風鈴草,碧藍花朵,可的風鈴草,臨風豔舞清香嫋,好象在向我調笑,有個人兒真正好!海水深,盤石牢,我們的永不凋。"

嗯,歌聲,,他還記得那曾在他耳邊訴說的夢,曾經把眼淚染在他的襯衫上,曾經以崇拜而驕傲的眼著他,曾經稱他作天才,稱他作大藝-家。"還好,現在不在我面前!"他想著,對自己苦的微笑。

一陣狗吠聲打斷了他的思想,睜開眼睛,他看到一隻雪白的小哈狗,正在他前跑來跑去的狂吠,長的小尾拚命擺,黑眼珠輕蔑而憤怒的著他。脖子底下繫著個小鈴鐺,和吠聲同時響著清脆的叮噹聲。

"哈*□!"他對那小狗招呼著,試著能使它友善一些。但那狗以一副不妥協的神態著他,繼續個不停。

"莉莉!回來,莉莉!"一陣清脆的音傳了過來,李夢真擡起頭,看到紅磚牆門口,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正一面喚著,一面從田埂上跑了過來。

"莉莉!你又跑了!莉莉,回來!"

那隻莉莉的小狗,充分表現了狗的天,猛回頭它的小主人,雀躍的向小主人那邊跑了兩三步,然後馬上又回過子來攻擊前面的生人,攻擊得比以前更激烈。

"莉莉,不要!不要!"

那小孩跑到李夢真面前了,穿著一件大紅的,和一條大紅的絨子。頭髮扎著兩個短短的小辮,有一對瑩澈清明的大眼睛,和一張小巧的。李夢真愣了一下,好麗的一個孩子!得使人不能不注意,不能不憐,那對大眼睛多和,彷彿在什幺地方見過。

小狗不再了,跑到它的小主人腳下去兜圈子,小孩站在那兒,用那對麗的大眼睛打量他,從他的頭到他的腳。

"喂,你是誰?"坦率的問,好奇的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

"你是誰?"李夢真微笑的反問。

"我是小珍珍。"說,仍然好奇的注視他。

"唔,小珍珍。"他無意識的重複了一句。

"你是誰?"小珍珍固執的問。

"我?"李夢真不知該怎幺回答,有點失措。"我姓李。"

"是李叔叔?"問,毫不認生的在他前面的草地上坐了下來,用手環抱著莉莉的脖子。

李叔叔!李夢真啞然的注視著這個小孩,居然有人喊他李叔叔!他眨眨眼睛,完全不曉得該怎樣對待這個小孩,對孩子,他是毫無經驗的。

"李叔叔,你是不是在生氣?"小珍珍繼續打量著他問。

"我?生氣?"李夢真茫然的問。

"喏,你看,莉莉不認得你纔會對你,它從不咬認得的人,下次你來了,它就不會咬你了!"小珍珍十分歉然的代的小狗道歉。

"哦。"李夢真說。

"李叔叔,你在這裡做什幺?"

"我?"李夢真挑挑眉,"我在睡覺!"

"噢,睡覺!"小珍珍的眼睛張大了,有著欣羨的神

"我也想在這裡睡覺,可是媽媽不許,說會涼。"非常懊喪的嘆了口氣,突然問:"你不怕涼嗎?"

"我?"李夢真又挑挑眉,"我是大人,大人不怕涼的。"

小珍珍瞭解的點點頭,又提出個新的問題:"李叔叔,你住在那裡?"

"我?"李夢真失措的說,"我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很遠?"小珍珍更加欣羨了,"媽媽不許我到遠的地方去,說會迷路。李叔叔,以後你帶我到你家去玩好幺?你家有沒有小狗?"

"有,有三隻。"李夢真信口開河的說。

"哦,三隻!"小珍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簡直是崇拜了。

"你家也有小孩幺?"

"有,有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小孩。"李夢真繼續胡說八道。

"哦!多好,也會唱歌嗎?"

"是的,會唱許許多多的歌!"

"我也會唱!"小珍珍說。迫切而熱烈的著李夢真。

"是嗎?"李夢真心不在焉的問,深思的著這個小孩,這對眼睛在那兒見過,這張喜歡多問的小,那頰上的小酒窩,這構一張悉的臉龐。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離散,現在可能已經爲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個這幺大的小孩,當然,他不會弄現在這副樣子,任何一個男人,有那樣一個完的妻子,就不會弄這樣。

"你要聽我唱歌?"小珍珍熱烈的問。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在上海分手,一切的況就全不相同了。而今,一定留在大陸沒有出來,現在大概不知被哪個人所霸佔著,麗可以給人帶來快樂,也會帶來煩惱。不是嗎?當初如果不是因爲的男朋友那幺多,他們不會鬧彆扭,如果不鬧彆扭,不會負氣往鄉下跑,那幺,他們很可能設法同時跑出來,但走了,他只好一個人潛離上海。人生,就是這幺偶然,許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卻支配著人類整個的命運。

"我唱一個-拉大鋸-好不好?"小珍珍問。

"哦,好的。"

那時候,自己是多幺年輕氣盛,全天下只有一個李夢真!

人裡也只有一個沉可恬!沉可恬,這名字一經在他腦海裡出現,就變狂瀾,把他整個淹沒了!奇怪,在這墮落的許多年裡,他有過好幾個人,也玩過舞,嫖過,但,沉可恬卻依然座守在他整個心中。人,就是這樣難以解釋的

小珍珍著默默出神的李夢真,張開小,熱心的唱了起來,這是支稽的兒歌: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口唱大戲,接閨,請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讓去,躺在牀上生大氣!

李夢真像遭遇了電擊一般,目瞪口呆的著小珍珍,這首兒歌太悉了!與這首兒歌一齊在他腦裡響著的,就是那支"麗的風鈴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的手臂,麗的小臉,問:"誰教你唱這支歌的?"

"我媽媽。"小珍珍詫異的看著李夢真,不瞭解這個大男人何以如此激

"你媽媽姓──"他停住了,不!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巧合的事!於是,他改問:"你有哥哥姐姐嗎?"

小珍珍搖搖頭。

"弟弟妹妹?"

"有一個弟弟,只有這幺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說。

"你爸爸什幺名字。"

"──"小珍珍扭了一下子,"陸……"說了個名字,但極不清楚。然後,不耐煩了,希到讚著他,說:"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極了!"李夢真說,終於不住心中的疑問:"小珍珍,你媽媽什幺名字?"

紅圍牆的門開了,一個人的影出現在門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來!"

小哈狗跳了起來,狂著向那個人跑去,小珍珍高興的說:"我媽媽我了!"然後,的抓住李夢真的手說:"你到我家去玩好嗎?我要媽媽讓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夢真一瞬也不瞬的著那個人的影子,不,這並不像沉可恬,沉可恬似乎比苗條些,修長些。但,站得太遠了,他無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個人的廓而已,十幾年,人的變化是大的,或者竟是沉可恬,那幺,十幾年思念著尋找著的人就在眼前了!會嗎?不,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來嘛,來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歡客人了!"小珍珍拉著他,搖著他的手說。

"小珍珍!"那個人又在了,"你在幹什幺?快來!爸爸要帶你到兒樂園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興的大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媽媽什幺名字?"

"來嘛,媽媽沈可恬,我會寫,媽媽的名字最容易寫。我的名字不好寫,真真,媽媽說是紀念一個人的!"

"沉可恬!"李夢真跳了起來,沉可恬!真是沉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說些什幺?"你的名字怎幺寫?"他問,心臟在猛跳著。

"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來不來?"那人不耐煩的說,向著這邊走了過來。

"媽媽!你快來呀!我認識一個李叔叔!"

李夢真著那走過來的人,張得手心出汗,沉可恬,他終於找到了!沉可恬,沉可恬,沉可恬!猛然,他擺了小真真的手,侷促的說:"再見,小真真,我要走了!"他再看了一眼沉可恬,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圓圓的臉,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細看,摔開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難似的跑走了。

"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媽媽,他走了!"

"他是誰?"沉可恬著那蹌踉跑開的,襤褸的背影問。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媽媽,他爲什幺要走?"

"我不知道,"沉可恬搖搖頭,"或者他想起了什幺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帶你去玩呢!"

李夢真搖搖擺擺的衝出了一大段路,才緩下步子來。沉可恬!他從不相信巧合,但這事卻發生了,發生在他剛出獄的一天。嫁人了,是的,人總是要嫁人的。無論如何,沒有忘記自己,給孩子取名小真真,小真真,這應該是他的孩子呀!

滿破爛的自己,他苦笑著搖搖頭:"原該一出獄就去喝它幾杯的!"他想。蹌踉的在曝曬的大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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