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尋覓

沿著熱鬧的衡街,沐浴在五的霓虹燈的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在魚缸裡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聾的長鳴不已,車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織著數不清的車印跡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著頭,雙手在風的口袋裡,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過了燈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羣裡,是個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的、學生樣式的舊風,似乎抵不了多寒氣。可是,對於那撲進襟裡的風,就像對於周遭的人羣,以及時時在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出租車一樣,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穿過了衡街,轉都路,霓虹燈好象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臺北市有多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

真的,有多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並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的手在他的風口袋裡,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濛濛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的地方,從大街轉小巷。緩緩的、慢慢的走著,什幺目的都沒有,只爲了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

"思薇,冷嗎?"

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不!不會冷,走在他的邊,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的小屋裡,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遊的習慣,是因他而養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夜是那幺的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時間停駐,能這樣和他並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夢,-給了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本不知道做些什幺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溼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邊不是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徊過,你的詩集裡,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爲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裡都有我,灑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看了信,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試著在各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一個人走在街上,什幺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的一點一滴全化爲苦。他不在邊!

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幺長一段時間,整晚整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一毫他留的痕跡?在的風口袋裡,他三天前寄來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依舊不時的要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用的綠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卻那樣生疏:"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爲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爲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瞭解這種滋味,他忍不了,而了,什幺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羣,越過了這羣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亮得多幺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著人,世界上怎幺會有這樣多的人?沿著中華商場,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翻起了風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過,穿著件灰的單夾克和一條深的西服。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一眼。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咬住脣,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次,他和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的前面,又像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幺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爲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裡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果。至今,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不解。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這兒,是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惶惶然不知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卻失落得夠多!

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用小匙在杯裡攪,褐跟著小匙的轉而旋轉,數不清有多漣漪,多洄漩。每一個漣漪和洄漩裡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凝視那轉,上升的熱氣模糊了的視線,有一片影遮在的頭頂上,茫茫然而下意識的擡起頭來。一-那間,的手震,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的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的說,怕驚嚇了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

的夾克和深的西服,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瞪視著他,看他傾進了牛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不相信"偶然",明白他是在跟蹤。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興趣,把"孤獨"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裡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新世界響曲",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的角落裡,像一隻容易驚的鳥,戒備的等待著邊那位男人的開口。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幺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的看一眼。他的眼神使慄,那樣深深的、脈脈的、進人的心靈深去!"他"的眼睛!深吸了口氣,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張的抖著把杯子放回原。杯子放進碟子的一-那,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你喜歡他嗎?德伏扎克?"

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的風上。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他轉頭,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的膝上,他爲拭去了咖啡的污漬,他的眼睛的盯著,帶著惻然的溫說:"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著睫,牙齒咬著脣,神經質的想哭一場。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把咖啡杯推遠了些,試著要站起來,輕聲的說:"請你讓一讓,我要走了。""允許我送你回去。"

那男人不出意料的說了。但他的神顯得懇切而坦白,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很快的搖搖頭。

,眼睛中有一抹擔憂。這使又幻覺的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神恍惚,像要逃避什幺似的,匆促的站了起來。使詫異的,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他微側著子,讓走出去,當要去付帳時,他才說了一句:"你的帳我已經付過了。"

站住,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爲什幺?誰要你付?"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打開手提包,出十塊錢,-在那男人的上,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到徹骨徹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向前面機械化的移著腳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用手背抹抹面頰,不知是什幺時候起,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

海濱,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幾塊巖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浪花層層飛卷,又急急涌退,整個的海灘,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思薇拉了風的大襟,拂了拂散的頭髮,吃力的在強風之中,沿著沙灘走去。沙是溼而的,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跳上一塊巖石,水涌上來,把那足跡一腦兒的掃進大海。耳邊,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思薇,你像海。"

"怎幺?"

"有時和海一樣溫,有時又和海一樣任。"

"噢,海並不溫,海是堅強的,蠻橫的。"

"誰說海不溫!你看那水紋,那幺細緻,那幺輕,又那幺麗。"

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言猶在耳,其人何來了,去了,萬的小泡沫,在-那間就破滅了,像!走下了巖石,著那綿亙的沙灘,他們曾經並肩走過。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著說:"你看到巖石上那些小坑坑嗎?都是因爲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

那次,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賭氣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並且下鞋相陪。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得像一幅畫。攀住他的手臂,喜悅的念出白朗在《簡》中的句子:"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人,也被人。"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誰?海浪嗎?水嗎?海是亙古長在的,其它的呢?

海邊,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門窗上,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蛛網封滿了屋檐,青苔佈在臺階上,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他們站在門口,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他攬慨的說:"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而今何在?"

默然,古老的空屋給過多的,正像初次唸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燦爛的一日!在那一-那,只希月圓人久。倚了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暗暗尋思,輝燦爛的,會不會也有一天變這樣的斷壁頹垣?看到默默寡歡,霈笑嘻嘻的說:"噢!思薇,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想想看,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有一對,在一個冬日的黃昏,來到海濱度假,突然間,風雨來了,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

"別!霈!"阻止了他,中不該有風雨,不願談到風雨,也不願再談這空屋。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預居然靈驗。輝燦爛的高樓已壞檻破瓦。用手矇住了臉,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更不忍憑弔那份。低低的,啜泣的喊:"霈!霈!這多幺殘忍!"

一件服輕輕的落在的肩膀上,有人幫披上一件外套。大吃一驚,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淚眼迷濛中,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張大了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說:"霈,你來了!"

"小姐,風大了,回去吧!"

那個男人深深的,憐恤的說。一震,立即明白了!這又是那個男人!前一個晚上跟蹤著的男人!搖搖頭,抹去了淚痕,慍怒的說:"你做什幺?你是誰?幹嗎這樣魂不散的跟著我?"

那男人凝視著,深黑的眸子有瞭然一切的神。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別那幺敵視我,我承認我在跟蹤你,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我並沒有惡意,你相信嗎?我只是不放心!你看來這樣的……這樣的悽苦無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

"關你什幺事?"惱恨的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的走在邊,他的服也還披在的肩上。在一塊巖石前面,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巖石,著暮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的說:"看到那海浪嗎?""海浪?"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著海,深思的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爲消失的哭泣,應該爲繼起的歌頌。"

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有種催眠似的作用,覺得眩而迷。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幺?

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來看了一眼,對溫暖的笑笑,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的夾克披在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領,顯出男結,風從他的領子裡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重新凝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但我爲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景?任風在號,任濤在,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的,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溫暖的笑了笑,輕聲的說:"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弔該結束了吧!"

驚跳起來,的盯著他。

"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

"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幺,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爲什幺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爲什幺。"他頗爲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不自已。"

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嘆了口氣。

"你像他。"喃喃的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的問,彷彿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的抓住的手臂。"爲什幺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

他俯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的底,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

"多!"他讚歎的說,把貝殼放進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並不像你想象的那幺絕!"

"你怎幺知道我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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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不是那幺想嗎?"

思薇眩的沉思了一會兒,擡起眼睛來,怔怔的著他,接著,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笑。他點點頭,讚許的說:"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鐘開始!"

"你是誰?"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於我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們緩緩的沿著沙灘走去,暮正從海面升起,而逐漸加濃,到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他說:"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髮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出裡面灰白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撿拾海浪衝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著那老頭說:"他在幹什幺?"

"撿那些飄流,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衫,那瘦弱的子,孤獨的在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那間,對這老頭,生出一種強烈的同和憐憫之。老頭走近了,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的皮,都早已裂,皺紋重重疊疊的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臉上。

"可憐!"思薇嘆息著。

"你認爲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

真的,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還在一邊唱著歌。經過他們邊時,老頭擡起頭來,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出了缺牙的齒齦。

"你好!"他對老頭打著招呼。

老頭嘻嘻一笑,可能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只高興的點著頭,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

"能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說,凝視著。"思薇,他並不貧窮,希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垂下頭,一瞬間,覺得有兩熱浪衝進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悽楚。好久好久之後,才能穩定激緒,而重新揚起睫來,當向他時,知道,這個不期而遇的男人,對已經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臺北的一家小餐廳裡,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他爲了一瓶葡萄酒。向來是滴酒不沾的,這晚卻忘形的喝了好幾杯。經過酒的薰染,覺得心頭熱烘烘的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託著腮,迷迷離離的著對面那個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水般對捲了過來,衝激了,淹沒了

"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醉態可掬的說。

"是嗎?"他擡擡眉

"是的,完全一樣。"點著頭,注視他。"我和他見第一面的時候就上了他,我費了很大的努力來等待他追求我,我以爲我起碼等待了一個世紀,事實上,他在認識我的第二天就來找我了。"

他靜靜的,黑的眼睛深幽幽的,閃爍著一抹奇異的芒。

"那是秋天,"啜了一口酒,費力的嚥了下去,-起眼睛來注視著酒杯中深紅的。"他帶我到海邊去,從此我就上了海。海邊的巖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廟,只有半個人高,土地廟前面燃著香,青煙嫋嫋。他把我攬在懷裡,仰起頭來,我看到的是白雲藍天,俯下頭去,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就在那土地廟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說:-思薇,如果能有你,我什幺其它的東西都不要了!-我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禱告:-雲天做我的證人,神靈知道我的心跡,從今起,這個男人將擁有我,一直到永遠,永遠-"

停了下來,有兩顆淚珠從睫上跌進酒杯裡,搖搖頭,皺攏了眉,無限悽苦的擡起眼睛來著他,愣愣的說:"他什幺其它的東西都不要了,但是,他還是要出國,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結果,他什幺其它的東西都要了,就是沒有要我!這不是很稽嗎?"

他不語。過手去,他把他的大手神經質的抖的手背上,輕輕的,安的拍了拍舉起酒杯,把杯中殘餘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吐出一口長氣。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媽家裡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他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幺活著,什幺都不對勁!-我陪他到大貝湖玩,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非常冷,而且下著雨,我又正在冒。他挽著我,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說:-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不是憑兩隻腳可以走完的-但,我們走完了,而且,我覺得大貝湖是太小了。當天晚上他趕車回臺北,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因爲淋了雨而發高燒,他來信說:-害你生病,我真於心不安-我卻非常高興,爲他而病,連-病-都變得甜了!"

拿起酒瓶,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對他悽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說我傻。"

他深深的凝視著,搖搖頭。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孩子。"

"是嗎?"豪邁的舉起酒杯,高興的說:"爲你這一句話,我要乾一杯!"他的手。

"你喝得已經太多了!"

"別管我,"笑意盈盈:"我喝得很開心,現在才知道酒的好,它使我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慣於喝酒,對嗎?"他問:"當心點,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

"別管它!"思薇說,已經醉眼朦朧,又啜了一口酒,問:"我剛剛在說什幺?"

"大貝湖。"他提醒

"對了,大貝湖!"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貝湖之遊令人一生難忘,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景,湖山約,雨霧迷濛。那夾道的扶桑花,那樓閣亭臺,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

長長的嘆了口氣:"生活得越充實,時間過得越快。我們的足跡遍佈名勝地區,南部的大貝湖、山、和三地門。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濱。東部的礁溪和大里。還有那些古典樂的咖啡館:青龍、波麗路、田園、月!最後,我們只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中部的日月潭!"

側著頭,斜靠在牆上,陷進恍惚的沉思裡。

"有一天,不知道爲了什幺,我們吵了架,我很傷心,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好好的沉思幾天。於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臺中,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樓,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因爲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也最,能一覽湖。可是,旅館的人告訴我,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訂了隔壁的一間。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經過貴賓室的時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出房門,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原來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鬱悃!我們相對無言,然後抱頭痛哭,詛咒發誓的說,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開了!"

停住,看著他,突然的醒悟了過來。

"怎幺!"說:"你幹什幺要聽我說這些?"

"說吧!"他鼓勵的:"等你說完了,你會覺得心裡舒服得多!"

猶疑了幾秒鐘,終於笑了笑。

"我已經說完了!沒什幺好說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個小娃娃,他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喝乾了杯裡的酒,攤了攤手。"一直等!等到他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點飯吧,"他說:"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飽了!"推開飯碗,注視著他。"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他微笑的回視

"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不過,奇怪!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幺了不得的事了!看開了,人生都沒什幺了不起,遇合、分開……就像到你,我到現在還糊里糊塗呢!"

他笑了。

"暫時,還是糊塗一點吧!"他含蓄的說,站起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付了帳,他們走出飯館,迎面的冷風使踉蹌了一下,帶著醉意,不穩的邁著步子,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面頰上,說不出來的舒適和飄飄然。他攙扶住,擔心的問:"行嗎?要不要一輛車?"

"不!"阻止了他。"就這樣走走吧!我喜歡在夜裡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中漫步好幾小時。"

他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的腰。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下意識的把手進他的夾克口袋裡。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走過了大街,也走過了小巷。長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層靜謐的、溫馨的、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接著,細細的雨飄了起來,他說:"下雨了。"

"唔。"模糊的應了一聲,更的倚偎著他,無意於結束這街頭的漫步。

"冷嗎"他問。

"不,不冷。"說,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盪。冷嗎?不,走在他邊,從沒有覺得過冷,從沒有。

慢慢的減了,夜已深。頭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沒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擊著路面,打破了幾分夜的岑寂。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鼻端輕嗅著他服上的男的氣息。迷離的,喃喃的念:"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

唸完了,覺得面頰上的,爬滿了淚。把頭埋進了他的領裡,不管是在大街上,開始靜靜的哭泣。他攬住,拍的肩頭,讓哭。哭夠了,擡起頭來,詫異的仰視著他。

"我像個傻瓜,是不是?"說。

"你不是。"他搖頭,深深的嘆息。"那個人是個傻瓜,你的那個他!"

的眼珠轉著,逡巡的著他。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低低的說:"我不離開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顧你,護你,使你遠離悲哀和煩惱,給我機會嗎?嗯?"

"爲什幺?"愕然的說:"你並不瞭解我,而且,幾乎不認識我。"

"是嗎?"他問:"你不覺得我們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了嗎?或者,你還不太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心那的泉源多幺沛,我知道你小腦袋裡充滿的詩畫意,我還知道你有個未被髮掘的寶窟──你的思想。我將要發掘它!"

了眉頭,眼前這張男的臉模模糊糊的晃著,似曾相識!那眼睛,那神態……這是霈?還是另一個人?不!這不是霈,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點什幺,屬於靈一類的東西。低下頭,挽住他,重新向無人的街頭走去。邊的男人默然不語,這也不像霈,霈常會絮絮叨叨的訴說一些未來的計劃。

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巷子,已到了的家門口,他送到門前,巷子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巷口的燈幽幽暗暗的斜著,昏茫的照在他們的上。"回去吧!"他說,把的頭髮拂到腦後,仔細的的臉:"回去好好的睡一覺,別再胡思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車站等你,我們去烏來玩,好嗎?"

怔怔的著他。

"我還是十幾年前去過烏來,一直就沒有再去過,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不語。他點點頭。

"反正我等你。"他握了一下的手:"進去吧,風很大,當心涼。"

依然怔怔的著他。

"想什幺?"他問。

"你。"輕輕的說,用舌頭潤了潤脣。又停了好半天,才說:"謝謝你,謝謝你這個下午和晚上陪伴著我。"取出鑰匙來,把鑰匙進鎖孔,再轉頭看看他,夜裡,他頎長的子朦朦朧朧的,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星。忘記了開門,心智恍惚迷離,這是誰?霈?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領,喃喃的問:"你從國回來?"

"國?"他一愣。"不錯。"

"是的,是你。"嘆息,仰起頭來,又重複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頭,吻了閉上眼睛,慄的、滿足的嘆息。

然後,張開眼簾,凝視他,神智慢慢恢復,清醒了。

"我醉了。"說,著自己的面頰。"這一吻對你並不公平,我以爲你是霈。"

他擡擡眉,又蹙蹙眉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錯。"他說。

搖搖頭。

"再見!明天別等我,我不會去。"

"是嗎?"他盯著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嗎?"說:"可以結束了。"開開大門,了進去,深院的花木迎接著,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雲層。關上大門,把背靠在門上,靜靜的吸著花香。。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闋詞:"相見爭如不見,有還似無,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

"過去了!"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在迎接著

起了牀,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幺事?烏來之遊。不!

荒謬!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終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著燦爛的管中也流著一些新的什幺東西,有種古怪的力,躍躍試的在翻騰。如此好的,如此好的秋天,烏來,仍然有它的力。去嗎?不去又做什幺呢?蟄伏在家中憑弔過去?還是在街頭瞎衝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個男人本不會到火車站去。

火車站一貫的涌著人,播音裡在播報著車次時間。

進車站的大門,有個人影在面前一站,一隻手面前,攤開的手掌中,兩張去烏來的公路局汽車票正靜靜的躺著。擡起頭來,接到他帶笑的眼睛,和那溫而鼓勵的神,溫得像滴得出水來。

"你已經買好了票?"詫異的問。

他點點頭。

"如果我不來呢?"

"你不是來了嗎?"他笑著說。

"可是──"有些發愣。

"別-可是-了!"他打斷:"走吧,等車去!"

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走向公路局車站,車子很快的來了。

上了車,找了兩個靠後面的位子坐下。他過手來,輕輕的握住了的手,對微笑。眩然的著他,也莫名其妙的微笑了。

"昨晚睡好了沒有?"他低低的問。

"還──不錯。"

車子開了,倚著車窗,凝視著窗外的景緻,飛馳而逝的街道、房屋、樹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這是嗎?

思薇?似乎有點不可思議,怎幺會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接得如此切?微側過頭,悄悄的從睫下打量他,他那對眼睛仍然帶著笑,閃爍著智能和深沉的芒。這是個陌生人嗎?更加迷糊了,爲什幺一點兒陌生的覺都沒有,反而朦朦朧朧的到親切和稔,彷彿這是個多年的知似的。

車子到達了目的地,他們下了車。他帶著個紙包,問:"那是什幺?"

"野餐。"

沿著山間的小路,他們向瀑布走去,路邊長了無數紫的小草花,鐘形的花瓣愉悅的迎著。鳥聲啁啾,而水聲沛然。走過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來,巨大的水聲震耳的奔瀉,飛湍激流,巨石嵯峨。他們手拉著手,仰視著那一瀉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幺渺小!"讚歎著。

"所以,"他接了口:"還值得爲一些小事而煩惱嗎?"

"你認爲那是件小事?"有些懊惱。

"當然!"他毫不考慮的說:"如果他重視你的眼淚,他不會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視你的眼淚,你又何必爲他浪費眼淚呢!"

深思的著他,淺淺的幾句話,卻有著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隻水鳥呢!"

他忽然驚呼,真的,有隻藍的水鳥,站在一塊水中的巖石上,正張著翅膀,用尖尖的修飾著自己的羽。藍灩灩的羽,迎著太,閃爍得像藍寶石一般。

"哦!多幺!"

驚歎著,忘形的過一道激流,走到一塊大巖石上,注視著那隻水鳥。聽到了人聲,那隻鳥也側側頭,用一對好奇的眼睛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仰視藍天如畫,俯視激流洄突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歡快。他走過來,也坐在邊,用手撈起了垂在肩上的長髮,說:"你猜你的頭髮像什幺?"

"什幺?"

"瀑布!"

擡頭看看瀑布,誇張的嘆氣:"哦!已經那幺白了嗎?"說。

他大笑。

"噢!思薇,我無法想象你頭髮白了會是一副什幺樣子!你年輕得像顆小鵝卵石。"

"瀑布!小鵝卵石!"打量著自己:"你這是新派的形容詞吧?你學什幺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到現在,你纔算對-我-到了興趣!"他說。"在國,我是念考古人類學系的!"

"考古人類學系?"張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來了,頭髮像瀑布,年輕得像鵝卵石?"笑了:"你在學校裡一定分數壞了!"

"本來嘛,人類跟著時代,日新又新,只有的煩惱,亙古一樣!"他忽然抓住的手臂:"思薇,你真!"

"嗯?"了。

"是的,真得像──"他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顰眉微笑。搖搖頭,嘆氣。

"你的形容詞真奇怪,奇怪得可。"低低的說。"他從沒有這樣形容過我,瀑布,鵝卵石,和水花!"把面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的臉,凝視,然後,他吻了

"這一吻公平了沒有?"他問。

"你使我變得可笑,"愣愣的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又發生這些事,你──好象是被什幺神靈派來的,爲了──""解救一個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掙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說。接著,就跳了起來,拉住的手,嚷著說:"來吧,思薇,我們走走,別談這些沉悶而令人煩惱的事!你看,那隻鳥飛了!"真的,鳥飛了!藍豔豔的翅膀盛滿了金,撲落了數不盡的歡愉和秋的氣息。一瀉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喚起了整個山谷的應和。思薇不自的也跳了起來,跟著他過一塊又一塊的巖石。秋日的好而溫暖,開始到渾孔都舒暢翕張。歡樂不知不覺的來臨了,迴旋包圍在他們的左右。笑聲很輕易的溜出了脣,不拘束的盪漾在秋日的裡。他開始唱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在秋日的微風下,我們相遇,像兩片浮雲,驟然的結。夢裡的時容易消逝,我們在歡笑的歲月裡,不知道什幺別離!……"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的震下,瞪大了眼睛著他。

這是一支什幺歌?從沒有聽人唱過。但,那歌詞是悉的,那是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的呆立在那兒,有兩秒鐘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張大,喑啞的問:"你,你是誰?"

他走近,把一隻手按在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溫,低低的說:"我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追問。

"說出來,就什幺都不希奇了,"他說:"我剛剛從國回來。你曾經聽霈說過,他有一個在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幺?你──""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霈分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孩子……"

"哦!"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嚨裡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昏了頭。喃喃的,模糊不清的說:"原來你是他的哥哥,原來你什幺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幺都知道。"他說,深深的盯著,他有一對霈的眼睛!"當霈攪上了那個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爲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於娶了那個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的手指的抓住巖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彷彿也變了一塊巖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裡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於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在大街小巷中閒,我跟蹤在你的後面,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吐了口氣,什幺都明白了,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的,說:"你──爲什幺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爲什幺,"他困的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也好得不得了。我們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的就回了國。"他凝視。"思薇,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困難的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幺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幺來?事實上,沒有-人-能瞭解-人類-,這是種最最複雜,最最不可解的!霈爲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爲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的像出現在霧裡,有一對霈的眼睛,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爲放棄一切的霈!是夢裡所塑造的那個霈!真的,經常在夢裡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沒有的靈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對深款款的眼睛。嘆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於恬靜和歡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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