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深山裡

我們在山上迷了路。

所謂我們,是兩男兩,男的是紹聖和宗淇,的是浣雲和我。

說起這次迷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雲和紹聖負責。本來,我們一大羣二十幾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幺了不起,太很好,天氣涼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巖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裡索途徑的況大不相同。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製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們這幾個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兒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後面。浣雲還時時刻刻衝得老遠的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乾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眼睛說:"怎幺?你們纔到呀?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

就因爲浣雲太淘氣,我們纔會和大隊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叢林裡。事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後(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並不乘山上的通工,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由於小朱問了一句:"小姐們吃得消嗎?"

浣雲不大服氣,昂著頭,大大的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兒",那兒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一個勁兒的窮髮牢,信口開河的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的通進一個樹林裡。也是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這是條上山的快捷方式,不過難走極了,許多地方路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雲,你有種哦,彆得兇,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就算你偉大!"

小朱和紹聖都參加過什幺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了。浣雲被小朱一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的說:"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

"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領隊,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氣,警告的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

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雲火冒十八丈,大跳大的說:"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說著,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羣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

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氣跟著浣雲冒險。但,浣雲的牛脾氣一發就不可收拾,憤憤的著我說:"怎幺,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爲我一個人就不敢走!"

爲了表示的決心起見,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上那條小路。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聖就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雲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看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

"誰要你陪?"浣雲的下朝天,輕輕的又加了一句:"魂不散!"宗淇繞到我後來,我,對我使了一個眼,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聖和浣雲。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瞭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預料會發生些什幺事,兩個人都是火脾氣,又都孩子氣十足,假如在路上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宗淇著我,低低的問:"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

我雖然不願和大隊走散,但,爲了浣雲,也由於宗淇,他顯然很希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幺話要和我談。

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你真認得路?"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幺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得到那兒是那兒!你擔什幺心呢?"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本就不認爲這座山有什幺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羣,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裡。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出奇的渺小。浣雲在一塊大巖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著說:"對呀!這才爬山嘛!真過癮!"

的地上,積滿了年累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巖石上遍佈青苔,證明了長久沒有行人經過。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象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

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乾乾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樹枝,用來作柺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裡捅一陣。紹聖說:"你這是幹嘛?"

"趕蛇!"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爲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都趕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的喊:"你以爲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幺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纔開心呢!"

"你開心?"紹聖誇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

浣雲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橫著掃向紹聖的,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裡的木,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一般,往懷裡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混蛋!死不要臉!魂不散!我告訴你,你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幺德行!"

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幺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他衝到浣雲面前,眼睛一翻,氣呼呼的說:"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爲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幺了不起?你以爲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戴花,臭!天下沒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自作多吧!"

"混蛋!"浣雲舉起木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這算幹什幺?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的肩膀,笑著說:"你老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快走吧,頂好趕在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浣雲跺跺腳,裡還在"混蛋、不要臉、魂不散……"的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面,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了氣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裡大聲的呼著氣,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明朗的照在巖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雲高興的喊:"真!真!"

把幾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到腦後去了。揮著木向前面連跑帶跳的衝去,我也跟在後面。繞過一塊大巖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

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脣,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啼,甚至小喇叭的慕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浣雲好奇的著他說:"你是怎幺弄的?"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春!"

"狗裡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面,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著我,笑笑,嘆了口氣。說:"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幺話?"我問。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我心中一陣激盪,把眼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出了自己的手。他又嘆了口氣,說:"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幺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從香港到臺灣來,香港保送來進臺大,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裡。"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剛來,對什幺都好奇,我陪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幺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幺事呢?你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瞭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

他像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盯著我說:"你聽誰說的?"

"那幺張幹什幺?"我掙開他,淡淡的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在香港的中學裡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豔福不淺!"

"潤秋!你存心嘔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瞭解,你總該瞭解……"

"算了算了!"我:"我不想談,沒意思!"擺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紹聖和浣雲。浣雲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邊猛吹,吹來吹去只像皮球泄氣,而紹聖在一邊笑彎了腰,浣雲跺著腳,憤憤的喊:"你笑什幺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紹聖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

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掛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雲頭一個衝過去,用手掬了水,撲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使人心一振。紹聖和宗淇乾脆伏在溪邊,用湊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臉,然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面而來,山谷中雲靄騰騰,樹梢上綴滿了雲霧,一忽兒,天了,雲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雲裡。再一忽兒,雲又輕飄飄的移走了,太仍然燦爛的照著。我擡頭看了看天,太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的問:"現在幾點了?"

"下午四點十分。"紹聖說。

"唔,我們已經離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聽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幺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實說,"浣雲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裡走來走去,本就沒-路-嘛!"

"喂,紹聖,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紹聖跳起來,四面張,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說:"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什幺?"宗淇:"走錯了路?"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聖思索的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裡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裡出來就走錯了!"

"那幺,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嚮導是怎幺當的?"

"都是浣雲跟我吵架吵的!"紹聖說:"全怪浣雲!"

"你還怪我?"浣雲把頭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行的糊塗蛋!"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趕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幺走呢?"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聖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懷疑的問。

"跟了我沒有錯!"紹聖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聖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大汗,疲倦萬分。一個半小時之後,暮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紹聖正式宣佈:"我們迷路了!我什幺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雲氣呼呼的問。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聖有氣無力的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的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幺走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氣,而且急。

"唉!"紹聖嘆口氣,兩手一攤。"我是-瞎-,誰你們-盲從-呢!""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雲破口大罵。

但是,又何濟於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天空還有一抹餘霞,橙紅中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雲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蒼灰、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種神奇的彩

只一會兒,各種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雲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腦兒掩蓋住。暮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沉沉的暮

山凹裡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巖石……都弄模糊了。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只希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

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裡能找到人家,除非能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據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向山的高走,反而深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經疲倦到極點,疲倦得沒有力氣說話。浣雲起先還一直對紹聖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邊,不時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爲我已走得東倒西歪。這樣撐持了一段路,我終於靠在一棵大樹上,嘆了口氣說:"唉!我實在走不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早知如此,"紹聖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裡營一夜,也滿有味道!"

"還有味道呢!"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都是到你這個糊塗嚮導,才倒了這幺大的楣!"

"別說我哦,"紹聖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於弄得這幺慘,我才到你倒了楣呢!"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浣雲嘰咕著。

"你也未見得明!"紹聖跟一句。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到人家呢!"

"到人家!"我嘆息的說:"我看本就不可能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裡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

"那幺,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裡過夜呀?"浣雲:"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天爲我廬兮,地爲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著天,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雲沒好氣的問,瞪著眼睛。

"怎幺不得意!"紹聖說,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況有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聲,顯然浣雲手裡的子又打中了紹聖的,紹聖誇張的大了一聲,引起了山谷的徊響。宗淇站起來,嚷著說:"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已經穿出了雲層,倨傲的掛在遼闊的雲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深山中並不像想象中那幺黑暗,林木、巖石,都清晰的暴在月裡。只有遠的山巒,一幢幢的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的恐怖。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後面。草叢裡,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

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憂著今夜如何度過,對於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裡,迷途於月之下!

"別那幺憂愁,"宗淇輕聲的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幺了不起,這種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灑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下的山林得出奇嗎?"

下的山林確實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彩。禿禿的巖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嵯峨的迎向月。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珠,被螢火燃亮了,反著瑩潔的綠。整個的山谷展著,極目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人是多幺的渺小!"宗淇擡頭向天,著那點點繁星說。"看那些星星,幾千千,幾萬萬,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羣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稽嗎?"

真的,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人"相提並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視著雲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在空曠的深山裡,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驚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想什幺?"

"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幺說?"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裡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幺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嗎?"

"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

我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幺。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

"現在,還爲那個表妹而生氣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的問。

"別談!"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

"好吧!"他嘆了口氣,語調裡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我不瞭解你是怎幺回事!你們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針!"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突發的怒氣在腔裡膨脹。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說。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這幺一-那,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幺遙遠了。剛纔那電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下,他的形機械化的移著,是個我所看不的"人"。我咬住脣,心在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幺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的一-那,就必須分開。

"嗨!我聽到了水聲!"走在前面的紹聖回過頭來

"水聲有什幺用!"浣雲沒好氣的接著說:"我還以爲你聽到了人聲呢!"

"你知道什幺?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聖說。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幺沒有人呢?"

浣雲說。

"怎幺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聖強詞奪理。

"呸!去你的!"浣雲罵。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的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種潺潺的、輕的、低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裡閃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致,疲倦征服了我,雙已經痠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幺堅,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彷彿我沒穿鞋子。浣雲疲乏的打了個哈欠,喃喃的說:"噢!我得可以吃下一隻牛!"

像是回答浣雲的話,夜傳來一聲"咩"的鳴聲,浣雲高興的嚷著說:"有人家了!我聽到牛了!"

"別自作聰明瞭!"紹聖說:"那大概是狼,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這山裡有狼?"浣雲不信任的說:"騙鬼!"

"你以爲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裡鬧狼的傳說──"紹聖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說:"別吵了!你們看!"

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谷中輕瀉下去,銀白的水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巖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下,小橋、流水、巖石,和橋對面的樹林,都帶著種濛濛然的,藍紫的夜霧,虛虛幻幻的陳列在我們的眼底,得使人不過氣來。

我們屏息了幾秒鐘,浣雲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橋!"

就領頭向谷底跑去。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形,我們或者不必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鼓起了我們剩餘的勇氣,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神,我們跟著浣雲的影往谷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桿,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鋪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有著幾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面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戰戰兢兢的過一塊塊的木板,橋似乎承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墜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的說:"慢慢來,一個一個的走吧!"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氣,歡然的說:"終於有一點-人味-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捲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麗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中傳來了一陣"咩!"的呼,這次已清楚的聽出是羊羣的聲音。浣雲回過頭來,對紹聖狠狠的盯了一眼,說:"聽到沒有?吃人的狼在了!"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雲吸吸鼻子,大著說:"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燉湯!"

"你是瘋了!"紹聖說。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的嚥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味才到真正的飢。同時,紹聖歡呼了起來:"房子!房子!好可的房子!"

嗎?那只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後面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籠,典型的農村建築,不過,真是可的房子,可極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出昏黃的燈,那幺溫暖,那幺靜謐,那幺"可"!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的燈,它象徵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棄了,重新看到燈,這才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羣居

"希我們不至於被拒絕!"我說。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羣迷途的流浪者!"紹聖說。

"而且,還是飢的一羣!"宗淇說。

浣雲已經衝到前面,直趨那間有燈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好一羣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壞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彼此,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浣雲的門沒有得到預期的迴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幾秒鐘,浣雲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一片岑寂,只有燈幽幽的亮著,線微弱而暗淡。

浣雲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聖趕上前去,推開了浣雲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門,一面用他半吊子的臺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答覆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兒到意外和不解。浣雲說:"大概沒人在家。"

"哼!"紹聖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裡面,晚上不留在家裡,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雲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聲音。浣雲把眼睛湊到門上,向裡面張,我問:"有人沒有?""有。"浣雲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蠟燭。"

擡起頭來,蹙著眉說:"坐在那兒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了!"聳聳鼻子,又說:"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破門而怎幺樣?"

"那怎幺行?"我說,也湊到門去看了看,確實門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裡,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的佈置似乎很簡陋,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掛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帶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索著門說:"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面扣起來的!"

我站正了子,這才發現門外面有個鐵絆扣著,並沒有上鎖。浣雲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了一聲,把浣雲往後面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裡面!"

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扣已經被浣雲鬆開了,門立即就大大的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裡直撲而出,浣雲恐怖的尖子向後退。紹聖出於本能,衝上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雲手裡的木,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聖的手腕上。我們驚惶之餘,也看清那是一隻兇悍的獵犬。浣雲又衝過去,搶回那,沒頭沒臉的對那隻狗痛擊,狗負痛鬆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隻狗的,狗狂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竄的向山上的樹林裡跑去了。

我們驚魂甫定,浣雲抱著紹聖的手臂,張的喊:"你怎樣?紹聖?你流了!"

"沒關係,"紹聖咬咬牙說:"真是最熱的歡迎法!這家人準是野蠻民族!"

浣雲拿出手帕來,把紹聖的傷口馬馬虎虎的繫住。我對那房子的門裡看去,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門裡那個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張靠椅裡,靜靜的著我們。那絕非一個"野蠻民族"──有一張蒼白而秀氣的臉,一頭好的頭髮,一對烏黑而略顯呆滯的眼睛,那是個人!十幾年前,這一定是個麗的郎,現在,已度過了最好的時間,大約有四十歲。但是,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

"好神的小屋!"宗淇在我耳邊低低說。

"是的,有點怪里怪氣!"我也低聲說。

浣雲不顧一切,一腳就進了屋裡,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屋只有那個人,就沒有其它的人了!桌上的燭在門口吹進去的風中搖曳。浣雲把草帽摘下,對那人歪著頭看了看,憤憤的說:"好吧!太太,這就是你待客之道?"

人悶聲不響,仍然呆滯的著我們。紹聖說:"一定聽不懂國語,你還是用臺語試試吧,問問的丈夫在那裡?"

也是,浣雲改用臺語,問的"頭家"在何依舊沒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國語──日文也搬了出來,還是毫無結果。紹聖說:"八是個山地人,誰會山地話?"

"我看──"我沉的說:"可能是個聾子,本聽不到我們的話。"

"那──也不應該是這副姿態呀!"宗淇說:"最起碼總該打打手勢。"

紹聖走過去,胡的對那人比著手勢,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手語。那人還是無於衷。浣雲吸著鼻子,不住嗅著,陣陣香正充滿了整間屋子,隨著香味,走向另一間屋子,推開門看了看,嚷著說:"這兒是廚房,正燉著呢!"

我對燉的興趣不大,只納悶的著眼前這個人。紹聖的手語既不收效,就詛咒著放棄了再和"談話",跑去和浣雲一塊兒"探險"了,我走近了那人,彎腰穿著件整潔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這服裝似乎並不"寒傖",反正,不像生活在這山中,住在這石頭房子裡的人所該有的裝束。那一貫的沉默使我懷疑。拿起了桌上的蠟燭,我把燭湊近了的臉,在眼睛前面移還是木然的瞪視著前面,我放好了蠟燭,擡起頭來,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宗淇,低聲說:"是個瞎子,本看不見。"

宗淇點了點頭,說:"不止是個瞎子,也是個聾子。想想看,既聽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我們……"

"可是──"我說:"應該覺得到我們!"

"說不定,覺都沒有!"宗淇說著,就出手去,輕輕的按在那人的肩膀上,試著去搖了搖。誰知,不搖則已,一搖之下,這人就跟著宗淇的搖撼而癱了下去,宗淇趕快住了手,喃喃的說:"是個癱子,一個失去一切能力和覺的人,一──活!"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著那人木然的面孔,覺得寒氣從心底往外冒。一!在這深山的小屋!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兩步,忽然間,我聽到一聲大,浣雲從廚房裡逃了進來,慄的喊:"你們猜燉的是什幺東西?太可怕了!"

"人頭?"宗淇衝口而出。

"是貓!"浣雲喊:"想想看,他們把一隻貓剝了皮煮了吃!這裡一定住著個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們還是趕快走吧!逃命要,等下把我們也煮了吃了!"

"別!"紹聖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說:"就是你們孩子歡喜大驚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貓,可能是山裡的一種野。"

"是貓!"浣雲堅持的說,"明明是隻貓!"一轉頭,看到那個椅子裡的人,詫異的說:"怎幺矮了一截?"

"宗淇一就溜下去了。"我說。

"我們走吧!"浣雲拉住我的手,神經質的說:"這兒可怕兮兮的,我們趕快走吧!我寧可宿在山裡面。"

門口有聲音,我們同時轉過子,面向著房門口。於是,我們看到一個材高大的男人,正攔門而立,那隻一度向我們攻擊的狗,跛行著跟在他的後。那是個大約四十幾歲的男人,有一對銳利的眼睛,皮黑褐,顳骨和額角都很高,看起來是個桀驁不馴的人。他手中拿著一釣魚竿,另一隻手裡提著好幾條銀白的大魚。站在那兒,他用冷冰冰的眼掃視著屋的我們,看起來頗不友善。

"先生,對不住──"紹聖用他的半吊子臺語開了口,準備辦辦外

"誰打傷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問,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

"是我,"紹聖立即說:"但是,你的狗先傷了我。"他舉起手腕,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威利從不無故的攻擊別人。"那男人進門來,那隻狗也跟了進來,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著我們。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問:"你們從那兒來的?怎幺會走到這兒來?"

"我們在山裡迷了路。"宗淇說:"我們都是×大學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接林場的招待。我們幾個想走快捷方式,結果迷路了,看到這兒有燈,就找了來,希能容納我們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眉頭,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然後,他放開眉,問:"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

"是的,"浣雲忘了對"野人"的恐懼,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們得吃得下一條牛!"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對浣雲看了幾秒鐘,又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兒,就把魚竿靠在屋角,把手裡的魚順手給了站在一邊的浣雲,用一種像是歡迎,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要吃?可以。別等著吃,把魚剖了肚子,洗乾淨,廚房裡有水有鍋,小姐們應該會做。你們的運氣還不壞,鍋裡還燉著,米不夠,有紅薯,用紅薯和米一起煮,來吧!要吃就手,別盡站在那兒發呆。"

浣雲長了脖子,研究著手裡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裡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

"你會做,給你吧!"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裡一塞,如釋重負的了口氣。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領先向廚房裡走去,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後。那個坐在椅子裡的人,依舊一也不的,靜靜的著門口。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竈,有好幾個竈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面,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撲鼻的香直衝出來,的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都足夠吃一個月。

"水在缸裡,油鹽醬醋在爐臺上,砧板和刀在這兒,來!手吧!"

我們的主人領頭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只得七手八腳的跟著忙,紹聖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雲拚命向竈孔裡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了。我和那幾條魚"鬥",它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後,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好了,你們在大學裡都是高材生吧?"

我紅了臉,浣雲嘟著說:"大學裡不教做飯這一行。"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棱角很多,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使人看不他的智能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當然。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活不過一年,而現在,還是頗有生氣……"他把話嚥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裡浮起了一層朦朧的、和的彩。低低的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去,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現在已一無所知。"

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憫和同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更多的,是一種緒S。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裡,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爲命的生活著。"頗有生氣",他還認爲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的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練的準備著食,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別我先生,林場的人都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吧。"

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幺?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唸書,讀大學,然後出國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爲什幺你們要住在山裡?我的意思是說,爲什幺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邊。"醫生說醫藥對已經沒有幫助。而一生最的事就是住在山裡……"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氣,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颳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瞭解的人。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裡,低聲的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緒。

晚餐端出來了,是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確實漂亮,臺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味的食品。那隻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隻-貍-是你們在城市裡不會吃到的。"

"這是什幺?"浣雲沒聽清楚,追著問。

"貍。一種山裡的,臺灣人說這是大補之,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們確實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嚥了起來。

那隻貍真鮮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邊。用一塊巾,圍在他妻子的前,開始慢慢的喂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著他那隻大的手,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的脣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巾去。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來,走到他們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喂,好嗎?"

他擡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只有靠喂吃東西,才能證明還是活著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著我。一-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去看我們的男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緒,怎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他,那個一無反應、一無知覺的人!怎樣的一種絕!低下頭,我著碗裡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嚥了。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乾淨了。夜已深,窗外的月不復可見,濃厚的雲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天變了,夜裡會下雨。"

我側耳傾聽,風聲十分低和諧,溪水潺潺的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幾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聽不出毫的雨意。但是,氣溫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穿上後仍然抵不了那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前的拉煉,裡面是件整潔的白襯衫,他彷佛對於這突然降低的氣溫並不在意,只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裡,取出了一條毯,細心的爲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溜下去的子擡高了些,設法使坐得舒服。然後,他擡頭著我們,低低的說:"有個很麗的名字,作雅泉,雅緻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你們會覺得的名字一樣,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現在也不辜負的名字,"我由衷的說:"看起來仍然優雅可。"

"是嗎?"他灼灼的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象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僞的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

他再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曾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時,更的時……"他陷進一種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的時。室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鬧的浣雲也了沒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的清醒了過來,他振作的揚了一下頭,突然的說:"好了,告訴我,你們是怎幺迷途的?在什幺地點迷途的?"

紹聖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快捷方式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索。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從裡間房子裡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游幾里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遊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兒。我這裡是一個山谷,小木橋是向外邊的唯一信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裡深,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的說:"明天,你們只有走過小橋,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

他站直子,走到裡間屋裡,我們以爲他在安排睡,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聖命令似的說:"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包紮起來吧!"

"讓我來好了!"浣雲本能的說了句。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沒多說什幺,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隻悶聲不響,而慣於突擊的狗,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的說:"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來自城市裡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

我和宗淇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現在竟被認爲是野蠻民族,不暗中有種失笑的覺。他給他的狗也塗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再燃上一支蠟燭,舉著燭火說:"來吧,兩位小姐睡在裡間,我把我們的牀讓給你們睡,兩位先生委屈點兒,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佔據你們的牀,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牀。把蠟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牀上取走了兩條毯,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你們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都反常的沉默。我在牀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捲了過來,和躺在牀上,我說:"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浣雲走過來坐在牀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幺。我問:"想什幺,還不睡?"

"想我們這個主人──"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就是他的快樂。"

"我想──"浣雲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爲什幺會住在深山裡。"

"爲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相宜。"

吹滅了燭,我們躺在牀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夜裡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佈四肢,睡意卻瞭然無存。我聽到外間屋裡有一陣折騰,接著,燭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睡。過了許久,浣雲幽幽的說:"潤秋,什幺是真正的?"

原來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

"我不知道。"我說。

"像你和宗淇嗎?"說:"你們在相,是不是?我羨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別羨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

嘆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櫺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毯,我聽到外間屋裡,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他在翻。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爲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睡鄉。外間屋中寂無所,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沒有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隻在我的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翻下牀,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著綠。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腔的,滿腔的綠。

浣雲在牀上翻、轉、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

"怎幺?潤秋?天亮了?"

"豈止亮了?"我說:"太都好高好高了!"

跑到窗口來,大大的了口氣。

"好!"。又轉頭著我,問:"昨天夜裡怎幺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幺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挑挑眉,"山谷裡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服,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爲我們失蹤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裡,一室靜悄悄的,窗子大開著。我們的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裡,頭髮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下半蓋著牀毯,那隻名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的腳前,疑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還有一鍋食。杯子下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龍飛舞的字:"你們今天走不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鍋裡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老王於清晨"我擡起頭來,看著浣雲。

"什幺事?"問。

"我們陷在這山谷裡了,"我說,把紙條遞給。"橋被水沖毀了。"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

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裡,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蟲!"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幺辦?"

"還能有什幺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五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弔了一下衝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摺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掛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好吧,都是你帶路,帶了這種局面!"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於如此?"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宿野外,否則,不被淋落湯纔怪呢!"

"如果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

從橋邊折回小屋,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羣已經放到山裡去了,只有幾隻母在屋前屋後徘徊。看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居在這深山裡,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邊,我試著去,試著和說話,但一無所知,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什幺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會,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裡,浣雲正無聊的躺在牀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屜,完全出於無聊,我隨便的翻了翻。

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拉馬丁的《葛萊齊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富的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緻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雅泉雜記──民國四十五年"推算下來,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幾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眼簾的,是一闋氣徊腸的詞:"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並沒有記載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使我驚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富的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裡那"活",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人,如果僅僅爲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了中年之後的我,竟還有追求的那種夢和憧憬,可!但,把這份憧憬-棄,我就什幺都沒有了。那幺,我還爲什幺而活著呢?"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須生活在幻想裡。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而失、絕的日子!多幺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人嗎?等待人十幾年之久!"

"拉馬丁的詩裡說:-我如飢如!-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種,真太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了,我死亦瞑目!他回來了,酒氣、嘻笑,滿不在乎。我的下,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我爲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眉頭,嘆口氣,他把子重重的擲在牀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給我。"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爲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決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他!又是多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裡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的來關懷我了,會有那幺一天嗎?"

"-夢魂只在枕頭邊,幾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任何一個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沉沉的度過十幾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中解?"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悽苦的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吃的蓮子羹,剛嚐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嚥,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廚房裡,笑容消失,眼淚復來。──噢,我恨他!""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爲什幺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

"……"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會那份無可奈何的,而更恨那個薄倖的丈夫。坐在桌子旁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雲走來驚了我:"你在看什幺?"問。

"一本雜記,關於我們的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然後,我輕輕的走出來,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主人邊,我就坐在那兒依舊靜靜的坐著,靜靜的瞪視著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複了一句,用手輕輕的的手背。一無所知,一無所。我嘆息,低聲的說:"無論如何,你總算解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不了的人呢!"

一-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

浣雲走到我邊來,也呆呆的著面前的人,然後,低聲的說:"你認爲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當然。"我說。

"他不像個薄的人,他看來那幺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有涵養,又充滿了人味。"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來:"他在贖罪,爲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憐,竟完全不能會了。"

"可憐的不是,"浣雲說:"是的丈夫。"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雲。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雲變得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那飛揚浮躁的一團孩子氣,是什幺時候悄悄的離了?拉住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那幺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後面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的鐘形花朵。我無意識的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捲曲鉤狀的羊齒植。浣雲走在我邊,不時幫我採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採摘花草,和瀏覽四周景緻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

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雲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深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於隔夜的雨,仍然泥濘。

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裡的花草,浣雲卻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怎幺了?你?"我問。

"我也不知道怎幺,"悶悶的說:"好象心裡被什幺糟糟的東西脹滿了,說不出來的一酸酸的味道。"

"因爲我們的男主人嗎?"

"不止他們,還有──"停住了。

"紹聖?"我問。

"是的,可能是紹聖,"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兒,我用牙齒咬住一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爲知道對方自己,人常常是這樣稚的。"

浣雲默然了,靠在後的大樹上,深思的仰視著山頭的雲靄,和過雲層的那幾道霞。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淡淡的幽香,燻人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著我們的男主人,想著紹聖和浣雲,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複雜不清的問題。四周靜悄悄的,大地在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並不十分離開這個山谷了。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雲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雲大吃了一驚,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雲著額頭說:"是什幺?蛇嗎?"仰頭著上面濃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

"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聖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紹聖笑彎了腰,一面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竹片嚇唬你們一下!到底是孩子,膽子那幺小!"

"又是你!魂不散!"浣雲氣呼呼的破口大罵:"你以爲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兒崽子的樣子就有氣!"

"有氣你就別看!"紹聖說:"不要自以爲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幺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面就要吵架?"

"這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聖咧咧,又恢復他嘻笑的態度。

"誰和你是冤家!"浣雲舊氣未平,新的氣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兒,別以爲人家欣賞你的嘻皮笑臉,噁心!"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了!"紹聖也勾出了幾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嘻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聖,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的話!"

"我給他裹傷!"浣雲不知道那兒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纔會給他裹傷!"

宗淇推了紹聖一把,低低的說:"傻瓜!還不去道歉!"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這一對真要命!"

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的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段長時間。然後,他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髮,輕聲的說:"希有一天,能和你遠離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裡的主人,陡的打了個冷戰。宗淇奇怪的著我:"怎幺了?""沒什幺,"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幺又跑到這邊山裡來了?"

"沒有魚,水太急了,我們就到山裡來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審視我:"還爲我表妹生氣?"

我搖搖頭,輕聲的說:"沒有。可能我從沒有爲生過氣。"著另一棵樹底下的紹聖和浣雲,我說:"浣雲哭了,他們還在吵架嗎?"

"其實,紹聖浣雲得發瘋,"宗淇說:"浣雲有的時候太不給紹聖面子了!"

"浣雲也紹聖,"我說,"是紹聖太心,太疏忽,太不瞭解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們向紹聖那邊走去:"去勸勸他們吧,這次旅行已經夠不順利了,還要一路吵吵鬧鬧。"

我們走了過去,浣雲在哭,紹聖皺著眉站在一邊,不也不說話。我們正要開口勸解,山裡面突然飄來了一陣歌聲,聲調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雲忘了哭泣,擡起頭來,愣愣的著那濃的樹叢,紹聖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說:"聽那歌詞!是朱敦儒的句子!"

於是,我聽明白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場顛倒夢,原來恰似浮雲。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流水滔滔無住,飛忽忽西沉。世間誰是百年人?箇中須著眼,認取自家!"

隨著歌聲,我們的主人出現了,他肩上扛著獵槍,手裡提著三隻又又大的山。看到了我們,他愉快的舉舉手裡的獵獲,笑著說:"一個早上玩得好嗎?我的客人們?你們的運氣實在不壞,這山裡的山並不多,卻給我一下子打到了三隻。今天的晚餐又該富了!"

著這著隨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臉上有著慧黠的表角又帶著他那慣有的嘲諷味道。於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這樹叢的某個地方,聽到了我們全部的談話和爭吵,至於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給我們聽的。

"好,來吧!我們應該去準備午餐了,你們來幫忙怎樣?希你們的烹飪技-能夠比昨天進步一點!"我們的主人愉快的說著,領頭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午後,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來,讓曬曬太。紹聖和宗淇到溪邊去勘察了一下水勢,回來報告水已經退了很多。我和浣雲搬了凳子,坐在主人的邊,靜靜的著山裡的和下午。廚房中,山已經去了,剖了肚子,燉在爐火上,香味四溢。

"曾經是個很好的廚子。"我們的主人說,雙手抱在前,兩眼深深的凝視著他的妻子。

"尤其會做蓮子羹,是嗎?"浣雲衝口而出的問了句,立即發現了失言,卻張著無法把這句話收回去。

我們的主人銳利的盯著我和浣雲,我橫了橫心,還是招認的好。

"抱歉,"我說:"我們無意間看到一本雅泉雜記。"

他的,濃眉微蹙,然後,他低低的說:"是嗎?你們看了?寫得不壞,是不是?在文學和藝-方面都有些天才,最大的錯誤是嫁給了我。"

"怎幺會嫁給你的?"浣雲問。

"因爲我追求那年只有十八歲。"

"你追求,爲什幺婚後又對不好呢?"我接口問。

"我追求的時候並不,娶了之後也沒有。"

"那幺你爲什幺要追?"

"因爲追求的人太多了,是沉城中著名的閨秀,我好強,認爲追不到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擡起頭來,著我和浣雲:"怎幺?你們想探索些什幺?"

"不,沒有什幺,"我說。"僅僅是好奇。"著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歲的是副什幺樣子。嫁了一個的男人,而那男人卻從沒有,多幺悽苦的一生!

我們的男主人把的妻子的服整了整,又細心的攏了攏的頭髮,憐惜的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他注視得十分長久,接著,卻頹然的嘆了口氣。

"一直希搬到山上來住,沒有別人,只有我和一生盲目的追求,天真的認爲的領域裡應該什幺都沒有,只有彼此!不知道人生是複雜的,除了,還有許許多多東西。一直到癱瘓,喪失神志和一切的時候,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決了,"我抗議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所有的,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否決,"他淡淡的說:"只是,很有人能瞭解不是空空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種心靈深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搖頭,眼朦朧如霧,蹲伏在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的手,聲的說:"謝天,已經不再自苦!"

著他,不十分能瞭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讚還是否決?他到底是他的妻子,還是不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如果你以前多一些,不是能快樂幸福很多嗎?"

"你怎幺知道?"他站直子,深深的注視我。"凡是陷在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你還是個,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的臉發熱。

"你仍舊在否決,"我說:"真正的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

他嘲諷的笑笑。

"真正的?不錯!人,很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的失去它。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嗎?看過嗎?告訴我。"

我困的搖搖頭。

"對了,就是這樣。許多人都有,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後,用來折損了!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孩,但也慣於用來折損,凡是有人,都有這個病。"

我不語,著遠方的雲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浣雲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的神。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過來,微笑的看著我們說:"怎幺?你們在上課?講解?"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的說:"把握你手裡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飛走。"

說完,他邁直走了屋裡。宗淇咬著脣,注視著他進屋的背影,著魔似的不也不說話。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著我納悶的說:"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裡,用毯蓋住的膝,又細心的喂喝了杯開水。看他如此溫的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倖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著窗外的景緻,低沉的說:"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雲的,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裡,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什幺黃昏?什幺清晨?甚至於,什幺白天?什幺夜晚?想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爲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說:"我們剛剛討論過,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只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好!"他走到他妻子的邊,凝視,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轉過子,他走到廚房裡去了。

羊羣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飽了。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的說:"幹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後,你們不會再來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在山裡,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常的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羣裡。"

"如果你覺得寂寞,"浣雲說:"爲什幺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在山上,"他淒涼的笑著,著他的妻子。

"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它作夢之谷。我選擇了這個山谷,卜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之谷。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陪著。""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或者,我還會住在這裡。"

"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的說,酒使我有些激。"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裡。你以爲這樣做就爲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本就不瞭解你爲做了些什幺,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看來平靜而安詳,只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本不認爲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這樣之後,我才發現我在固的。於是,忽然間,以前說過的,我認爲是傻話的,全了真理。住到山裡來,現在已不是的願,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那幺沉悶,爲我們的夢之谷乾杯!"

"爲世界上最難解釋的--乾杯!"宗淇說。

"爲天下有人乾杯!"紹聖說。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兒激和忘形。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褶裡久久不。浣雲流了淚,的靠在紹聖的肩頭。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

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褶裡。我凝視著他們,雅泉,終於來了,只是,何其太遲!沒有驚他們,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熄了蠟燭,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裡去睡覺。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而悽苦的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幺好的。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水已退,請涉水過去,按地形圖去尋路,相信你們不會再-迷途-了。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谷。是嗎?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我們默默的站了幾分鐘,然後一一的向我們的主人告別,雖然聽不見,我們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前,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很快的,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的走著,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頭凝,夢之谷早已不復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重重疊疊。極目去,雲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像做了一個夢。"我說。

"我也是。"宗淇說。

我們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幾碼,浣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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