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的別墅裡。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在冬天,聽樓無人願住,因爲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困擾,又忍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理。"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慵慵懶懶,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鬱"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神和心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牀邊,把信遞給我看,說:"去海邊住住如何?"

"誰陪我?"我說。

"我。"

"你?"

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的看著我,那神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牀上,背靠著牀欄,咬著脣深思。他握住我的手,懇切的說:"你不是一直希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境幽的地方去住住嗎?現在有這幺好的一個機會,聽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一下你的,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

"可是,你怎幺能去?"我遲疑的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

他笑了笑,不知怎幺,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悽苦。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被工作捆著!我已經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中,把一生最好的都給了工作!現在,我也該放自己幾天假了。"

"可是──"我怔怔的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使我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它的問題呢?"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告訴,我因爲事務的關係,要去一趟日本。反正,的麻將牌,本就不會在意。"

"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爲真的。

"你怎幺有那幺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的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慣仍然不變!"

十幾年了?我著他,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徐叔叔!"

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嘆了口氣。

"你在想什幺?"他搖搖我的手臂。"我們就決定了吧,馬上收拾行裝,明天就,怎樣?"

"明天?"我有些吃驚。"你真能去嗎?"

"當然真的!小瑗,你怎幺如此沒信心?我什幺時候對你說話不算數過?"

"可是──""又是可是!"他打斷我,站起來:"我阿珠幫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點鐘開車來接你!"

"可是,"我有些急促的說:"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嗎?而且,你連汽車一起失蹤,不會疑心嗎?"

"小瑗,"他俯視我,輕輕托起我的下,他的神看來有些奇怪。"別再去管那些屬於現實的事,好不好?讓我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幾天,好不好?這一段日子裡,就當現實是不存在的,好不好?在聽樓,我們可以使多年的夢想實現,那個天地裡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會是怎樣的一份生活!"

不用想,我已經加速運行,興使我呼吸急促。聽樓,海濱,和他!這會是真的嗎?只有我和他!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他的事業,沒有他的!這會是真的嗎?記得有一天,我曾對他說過:"我希我能夠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擁有!這三天,你只屬於我,不管工作和事業,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我只要三天,然後死亦瞑目!"

他曾說我傻,現在他竟要給我這三天了嗎?

"你又在想什幺?"他問。

"你──"我頓了頓:"陪我住幾天?"

"整個冬天!"

我屏住氣,不能呼吸。

"怎幺了?你?"

"你哄我?"我愣愣的問。

"小──瑗!"他拉長聲音喊,把我的頭在他的口,像我小時他常做的一樣。他的心跳得多幺急促!"我怎幺會哄你?我怎幺忍心哄你?"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開始相信這是個事實了。

"你的公司呢?"

"給子野代管。"

"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只等你!"

"噢!"我翻下牀,從壁櫥里拉出箱子。

"你別,等阿珠來吧,你的病還沒好!"

"病?"我著他,揚著眉笑:"現在已經好了!"

汽車駛到距海邊還有相當距離的時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巖石的味道了,我不住的深呼吸,不住的東張西

靖扶著方向盤,轉頭看我:"你在幹什幺?"

"聞海的味道。"

"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

"聞到了。"

"是香的?臭的?"

"是鹹鹹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鹹鹹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

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

"聽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下了車,我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固的車房,子野實在是個會的人。把車子鎖進車房。

靖拉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巖石頂上的白建築說:"看!那就是聽樓!"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巖石,洶涌澎湃。海風捲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建築緻玲瓏的坐落在巖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城堡。海水蒸騰,煙霧濛濛,那輕煙託著的樓臺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

"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幺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去一個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我們上去吧!"

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並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都長滿青苔,而有些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走得嗎?"

"沒那幺!"我逞能的說,但確已息不止。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的看著我,把我飄在前的長髮拂到後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的把我被風吹的頭髮拂到後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我去,我去了,把你攬在前,你就不哭了,順從的讓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後我把你抱到牀上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牀邊著你睡。"他停住,眼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

小時候的事!我神往的看著他,我們有多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識他,孽緣已定!

"走吧!"他說。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所有的窗檻也都是白,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撐住了上面的一個徊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築得十分緻。

"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和蔬菜。"

靖說著,撳了門鈴。

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是徐先生呀,我以爲你們明天才來!"

靖和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著一套紫紅的沙發,窗子也是同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緻的覺。可是,大概由於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出奇的冷,好象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而且行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在就有些冷得不住。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的說:"不知道今天來,廳裡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

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到了樓上,他悉的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眼前一亮。這臥室並不大,卻小巧緻,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牀倚牆而放,被褥整齊的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發,和一個梳妝檯。牀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我走過去,把唱機邊的唱片隨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響樂,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響樂,一張火鳥組曲,和一張維也納年合唱團所唱的聖歌。我愕然的擡起頭來,似乎不應該這幺巧!靖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面頰住我的額,低聲說:"你詫異了,是嗎?"

"真的,爲什幺──""單單是你的那幾張唱片嗎?"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準備!你來佈置過的,是嗎?"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爲什幺?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形而定,你這樣走開……"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的說:"看!這纔是世界!"

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卷著,白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巖石上,又洶涌著退回去,捲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

,渺渺輕雲合了茫茫水霧,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幾隻不知名的白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樓"!名字不雅緻,卻很實際,濤聲正如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周似乎無不響應著聲。我倚著窗,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靖站在我的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盡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著,搜索的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在他的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幺年輕!你要什幺?我全給你!"

我要什幺?不,我什幺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櫺。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盪漾著金,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

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

"想什幺?"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念:"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的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著我:"這裡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孤舟子?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的嘆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盡歸帆的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春江無月明?"

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著我。

"怎幺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的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滿了那幺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的躺在牀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的著黑暗的室,桌椅的廓在夜中依然約可見,窗外的月從簾幕的隙,閃熠著如同一條銀帶。

夜,並不安靜,遠的風鳴,近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櫺的震,匯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幺?還是在會什幺?我轉過頭去看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說:"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幺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遠不會!-"

"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裡,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乾眼淚,張嫂給我換上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幺這樣傻,以後不止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頂,說什幺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幺點大的孩子會懂得!-

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瑗不大舒服,不能來!-我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裡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月了。"

邊浮起一個悽苦的笑。

"我度完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巖石,整個樓彷佛都震了起來。窗櫺格格作響,牀畔的爐火也□啪有聲,我伏在牀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牀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心的。"

"後來,我們怎幺講和的?"他轉過頭來著我的眼睛。

"那次颱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颱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淋得溼,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裡,躲在我的雨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在巖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衝進巖石後的山谷。海在夜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聲,水似在訴說,似在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擡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撕碎的服,扭曲的肢……

"想什幺?"他問。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慄。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子抱住我,輕我的面頰。

!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也不。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羣,他向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的大哭失聲。他把我抱臥室,彷佛我還是個小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安靜點,小瑗,有我在這裡!"

那年,我十七歲。

"記得我爲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幺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佈置,音樂,人影,燈,紛紛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羣的青年,跳舞、尋樂、快節拍的旋律,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大剛畢業的準工程師,張××,臺大外文系高材生,趙××,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裡留下的是打的髒杯子、紙屑,散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回到臥室,舞會裡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那幺多出衆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縐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幺那幺傻?"

著我的頭髮問,我笑了。聲仍然在巖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了系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們怎幺辦?小瑗?"

怎幺辦?我仰視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它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鬱郁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鬱悶。

"聽那聲!"他說。

我在聽著,水正如萬馬齊鳴。

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裡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的說,擁了我,得使我無法呼吸。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牀上,裡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乾了這杯!祝你永遠快樂!"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他卻一仰而盡,笑容裡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

"希老天不嫉妒我們!"他說。

"你別發愁,老天管不了那幺多的閒事!"我說:"何況我又如此渺小,不勞老天來注意!"

他凝視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轉過子,在唱機上放上一張火鳥組曲。

早餐之後,我們攜著手來到海邊。

有沙灘,有巖石,有海浪和海風,我在沙灘上印下我的足跡,又拉著他爬上一塊巖石,迎風而立,我覺得飄然如仙。

我的頭髮被風吹了,他細心的爲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鏡,夜來的喧囂已無痕跡,面對著大海,我覺得心遼闊而凡念皆消!他問:"快樂嗎?"

"唔。"我閉閉眼睛,再睜開,海一無垠。我捨不得跳下巖石,站在那兒,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隻海鷗!"我著說,指給他看。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沙灘上,正佇立著一隻失羣的海鷗。渾的羽浴在朝暾之中,長頸向空延,似乎在佇盼著什幺。我說:"它在等待它的伴嗎?海鷗不是羣棲的飛禽嗎?爲什幺這隻海鷗孤單單的站在這兒?"

著海鷗,默然不語,我推推他:"想什幺?你看到那隻海鷗了嗎?"

他點點頭,輕聲的唸了一首詩:"黃鵠參天飛,半道鬱徘徊-腹中車轉,君知思憶誰?"

頓了頓,他又念:"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後渚,飛復不飛,悲鳴覓羣!"他的傷傳染了我,我的緒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夢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說:"去!我們過去看看!"

跳下了巖石,我們向那隻孤獨的海鷗走去。走到距它不遠的地方,它警覺的回頭來著我們,撲撲翅膀,似乎準備振翅飛去。怕嚇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兒凝視它。它也圓睜著一對小眼睛著我,白映著日閃爍,我極的說:"如果我們能收服它,帶回去養起來多好。"

"不行,它不能獨自生存的,它需要伴!"靖說。

"我真想它。"

我們就依偎著,站在那兒著海鷗,好一會兒,海鷗和我們都寂然不。終於,那隻海鷗引頸高鳴了一聲,拍了拍翅膀,"噗喇"一聲向空飛去。我擡頭仰著它,有些兒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說:"它還給我們留下一點紀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飄飄的落下了一片羽,我歡呼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白細而。我高興的拿到靖的面前:"多幺!多幺!多幺!"我著,把羽在靖的上口袋裡:"幫我保存起來,以後這會是一份最的記憶!"

靖微笑的著我,帶著惻然的。笑什幺?笑我的孩子氣嗎?就讓我孩子氣一些吧,我是那樣的高興!

午後,我和靖在聽樓的貯藏室裡找到了兩釣魚竿,我雀躍著拉住他去釣魚。在海邊,我們繞著海灣走,尋到一個有著大巖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巖石上,靖幫我把魚理好,上了餌,把魚-海中。

"你相信會有魚嗎?"我問。

"或者有,或者沒有。"他調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託著下,肯定的說。

"爲什幺?"

"海里沒有魚,什幺地方纔有魚?"我也調侃的著他。

"哦!"他笑了。

"你笑了。"我說:"這是你到海邊來第一次開心的笑!"我凝視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幺困難嗎?是不是公司裡有什幺問題?還是……"

"別胡思想!"他打斷我:"什幺問題都沒有!我非常非常的開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別無所求。"

"你對我沒有嗎?"

"怎幺會!"他說,突然了起來:"你的魚竿有魚上鉤了,快拉!"

真的,浮標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的拉起魚竿,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應竿而起,蹦跳著,掙扎著。我高興得歡呼大,卻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幫我取下了魚,問:"放在那兒?"

噢!我們真糊塗!竟忘了準備裝魚的東西!我皺皺眉頭,想出一個辦法,跑到沙灘上,我掘了一個坑,把海水引進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魚放進了我所做的養魚池裡,那尾活潑的小東西在這臨時的小天地中活躍的遊著,我和靖蹲在旁邊看。那小魚上有著五彩的花紋,映著日,閃出各種

我擡起頭來,和靖的眼接了個正著。

"真!"我說:"噢,真!什幺都!"

回到巖石邊,我們繼續垂釣,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毫不費力的釣起了十幾條同種的小魚。魚池裡充滿了那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穿梭著,匆忙的游來游去。

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了微紅,傍晚的海風又充滿了涼意,暮悄悄的由四聚攏過來。

"該回去了吧!"靖說。

我們收起了魚竿,走到小魚池邊。

"如何置它們?"靖問。

我凝思的著那些小生命,然後,一把撥開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連著小魚一起涌回了大海中。我擡起頭來,和靖相視而笑。

靖挽著我,慢慢的向聽樓走去,我的心在歡呼著,我是那樣高興!那樣快樂!

冬天,在聲中流逝。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緒又沉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讓我蒼白。靖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嗎?

他在惦記他-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郁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緒不安。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檯,默默的注視著我。

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你贊我梳怎樣的髮式?"他的目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幺,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幺?那個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擡高聲音

"哦,你說什幺?"他如大夢初醒般著我。

"你本沒有聽我!"我:"你在想什幺?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的擁著我,說:"小瑗,不要猜,我什幺都沒想。"

"你騙我!"我暴怒的:"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幺,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幺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那幺早結束和晚結束還不是一樣……"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對海邊厭倦爲止,怎樣?"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涌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

"那幺,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爲什幺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聽那聲!"

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息的聲音!我寒的把子靠在靖的上,他的胳膊箍住了我,聲!那似乎來自我的,或他的,掙扎、息、呼號……我的頭倚著他,可以到他也在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爲什幺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行囊裡的服又都拉了出來:"你發什幺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溼,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嗨,我希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幺,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於知道外界的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幺,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彷彿"很開心。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香腸,香腸臘,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釣來了又放走的彩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牀一地……遠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午夜喧囂的海,涌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於是,在澎湃的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牀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意。海低幽的吼聲夢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風,窗櫺在狂風中掙扎,海怒卷狂吼著拍擊巖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沒有一影,我的呼吸在窗櫺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的手去找尋靖,邊的牀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下牀,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靖,你在那裡?"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著燈,那幺,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幺?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不願我知道的事。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寂寂無聲,我從隙中向裡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

"那幺,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在這種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十分平穩:"而等一切結束之後,公司對我也等於零。所以,讓去獨攬大權吧,我對公司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已經在出賣權了,你知道嗎?"

"讓出賣吧!"靖安詳的說。

"靖!"子野:"這是你一手創出來的事業!"

"是的,是我一手創出來的事業!"靖也,他的聲調不再平靜了:"當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的狂熱裡,你知道我爲這事業花了多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就必須忽略小瑗切的眼。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瞭解我和小瑗這份的不尋常,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三天,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了,現在我要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的離去,你瞭解嗎?子野?"

有一陣沉寂,我的微微發,頭中昏昏沉沉,他們在談些什幺?

"醫生到底怎幺說?"好半天后,子野在問。

"癌,你懂嗎?醫生斷定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在,冬天已經快過去了。"

"形怎樣?"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說,聲音喑啞低沉:"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後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生命從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手腳冰冷。索著,我回到我的房裡,躺回我的牀上,把棉被拉到下上,瑟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鬱病"!原來生命的燈竟如此短暫,一-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幺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

我又聽到了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後。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一閃,然後四肢都放鬆了,發冷停止,寒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臉,耳邊著靖的聲音:"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我還有何求呢?當生命的最後一瞬,竟如此的充實滿!

一個男人,爲你放棄了事業、家庭和一切!獨自吞嚥著苦楚,而強扮歡容的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一種深深的快樂,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個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

門在輕響,有人走進了房裡,來到了牀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的到了我。

"你醒了?"他問。

"是的。"我輕輕的說。

"醒了多久?"

"好一會兒。"

"在做什幺?"

"聽那聲!"

是的,聲正在巖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的音樂!我攬了靖,喃喃的喊:"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在巖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捲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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