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靖萱才和夢寒，再一次談到秋桐，這次，夢寒對秋桐的事，是真的瞭解了。

這天，靖萱帶著夢寒參觀“曾家大院”，“曾家大院”是白沙鎮對曾家這座古老庭院的一個俗稱。們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祠堂。對這個供著祖先牌位的神聖的地方，夢寒不能不特別地注意。事實上，結婚那天，是先進祠堂拜祖先，再進大廳拜天地的。但是，那天太混了，太狼狽了，連祠堂長得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現在，看著那沉沉的房間，那高牆厚壁，和那一座座祖先的牌位，矗立在那兒像座小森林似的，不讓人心中一凜，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靖萱拉著，小小聲地說：

“你來看看這道門，又厚又重，是全家最厚的一座門！這座門裡面外面都有大木栓，如果從裡面拴住，外面的人就進不去，如果從外面拴住，裡面的人就出不來……這是個懲罰人的地方！”

“懲罰人的地方？”夢寒聽不懂。

“是啊！”靖萱睜大眼睛，似乎不勝寒瑟。“如果家裡有人犯了錯，一聲令下，就得關進這兒來，在祖宗面前罰跪，一個鐘頭，大半天的，甚至幾天幾夜都有！到時候，外面的門栓一拴，關在這裡面，是呼天不應，地不靈的！”

夢寒不打了個冷戰。

“這麼嚴厲的家規……”著靖萱，忍不住問了出來，“怎麼還會發生秋桐的事？那……秋桐，是怎樣一個人呢？”

靖萱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見夢寒親切誠懇，就藏不住，坦白地說：

“大家都說，不要和你談秋桐的事，可是，你既然問了，我就沒辦法不說。”的眼圈紅了，“那秋桐是個很漂亮的丫頭，今年才十九歲，人好得很，對我尤其好，我每星期去田老師那兒學畫，都是秋桐陪我去，有時候，也帶我去家裡玩，所以，我從小就認得秋秋貴，他們並不是不講理、胡作非爲的人，那天會去牌坊下面大鬧，實在是哥哥太對不起人家了！”

夢寒低下頭去，雖然心裡早就有數，仍然忍不住一陣失和痛楚。靖萱見的表，就有些後悔自己說太多了。急忙又補充說：

“其實我哥哥也不是壞人，他就是被寵壞了嘛！全家人人都讓著他，誰都不敢說他一句，每次跪祠堂，可沒哥哥的事！你知道，咱們家從我祖父開始，就是三代單傳，我娘頭胎生了個兒，還來不及取名字就夭折了，後來生了個兒子，取名靖亞，長到兩歲也夭折了，然後纔是靖南，那麼，你可以想像，他有多麼寶貝，多麼珍貴了，全家人就這麼寵著他，順著他，有時候，簡直是供著他！這樣，他就任慣了。秋桐的事，本來也不至於弄得那麼糟，可是，哥哥一聽說定了你這門親，又聽說你是個‘才貌雙全’的子，就不想要了，又怕留在家裡壞事，把人家送回家去，才得秋桐上了吊……”

靖萱見夢寒臉沉重，默然不語，驀然醒覺，連忙再說：

“不過，你放心，真的放心，咱們家有雨杭！他好能幹，什麼事都會解決，所以，他一定會把秋桐的事解決得圓圓滿滿的，你一點都不用心，真的！真的！”

但是，秋桐的事並沒有解決。這天一早，卓老爹、卓老媽、秋貴和秋一家四口，把雨杭給他們送去的三百塊錢，全都給送回來了。三百塊的現大洋，必須用一個小木箱才裝得下。雨杭送去的時候，正好卓老爹和秋貴出去拉車了，秋又在學校，家裡只有一個卓老媽，所以，雨杭說了一車子好話以後，把三百塊錢放下就走了。但是，卓家這一家子怪人，黑眼珠見了白銀子，居然連眨都不眨，怎樣送去的，就怎樣還回來了。

站在院子裡，他們也不進大廳，把小木箱往大廳的臺階上一放，對老尤說：

“去告訴你們家老爺和爺，三百塊大洋送回來了，一個蹦子都不，請他們出來一個人，點點清楚！”

牧白還沒出來，靖南得到了消息，先跑出來了。一看到卓家這四個人，他就一肚子氣，對卓老爹拳掌地大起來：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就是跟我耗上了，存心不讓我有好日子過，是不是？”

秋貴見他還是這樣惡形惡狀，氣得咬牙切齒，大聲地說：

“如果你自己不做虧心事，今天誰要來跟你耗著？這件事從頭到尾，出面的不是你爹，就是江大哥！你老躲在他們後面不吭氣，我最瞧不起你這種人，所以你說對了，咱們就是要跟你耗上，讓你沒好日子過，因爲你本不是個東西！”

“你纔不是個東西！”靖南大吼了一聲，對著秋貴的下就揮去了一拳。

秋貴是個吃勞力飯的，哪裡把靖南的拳頭放在眼睛裡，輕輕一閃，靖南就打了個空。秋貴一反手，抓住了靖南前的服，就狠狠地回了他一拳。靖南被這一拳打得飛跌了出去，背脊又撞上了假山，跌在地上大哎喲。這樣一鬧，家丁們全都奔了出來。大家慌忙跑過去扶起靖南。靖南一見家丁衆多，氣勢就壯了，再自己流的角，怒不可遏地對家丁們著：

“去把那兄弟

兩個給我抓起來，給我狠狠地打！”

立刻，家丁們一擁而上，抓住了秋貴秋兩兄弟。兩兄弟雖然也力反抗，怎奈雙拳難敵四掌，對方人多勢衆，沒有三下兩下，兄弟倆已被衆家丁所制伏。好幾個人扣住了秋貴的手，不住地捶打他的膛和肚子。秋更慘，被幾個壯丁給在地上痛揍。卓老爹和卓老媽在一邊呼天搶地地喊著：

“殺人啊！殺人啊！天啊……秋桐，你在哪兒？你怎麼不顯靈啊……”

靖南聽到這樣的話，更加憤恨，對卓老爹揮著拳頭嚷：

“那天在牌坊下，我已經被你們盡黴頭！因爲是婚禮，纔拿你們沒奈何！你們膽敢燒花轎，鬧我的婚禮，我早就要和你們算賬了，你們居然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還敢上我家的門！我不給你們一點看看，老虎要被你們當病貓了！阿威，大昌，給我打！給我用力地打！”

“我跟你們拼了！”卓老爹急地上前來救兒子，去拉扯那些住秋的家丁們，還沒拉扯兩三下，就被好幾個人抱住了，拳打腳踢。

“天啊！天啊！”卓老媽眼看父子都已吃了大虧，在旁邊又跳又，“住手，快住手啊……我們是來還錢，不是來打架啊！放開他們！放開放開啊……”張著雙手，不知該奔向哪一邊纔好。

正在一團混中，牧白、雨杭、靖萱、夢寒、文秀、全都被驚了，紛紛帶著丫頭老媽子們，奔出來看個究竟。一見到院子裡這等狀況，牧白就臉大變，生氣地對家丁們怒吼著：

“誰允許你們手打人的？還不趕快放開他們？放開放開！”

家丁們見牧白和都出來了，慌忙住手。卓老爹父子三個這才困，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好生狼狽。尤其是年輕的秋，滿都是塵土，鼻子還流著。

“！”靖南立即奔工向，指著自己的角說，“您瞧，他們一進門就打人，如果我們不還手，我大概被他們打死了！，您快想個辦法，我被他們這一家子纏住了，雨杭本沒有能力解決問題，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被他們給暗算了！”

“曾靖南！到底是誰先手？”秋氣得哇哇大，“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給你一刀，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什麼……”

“，你聽你聽……”靖南喊著。

的龍頭拐在地上重重地跺了跺，發出沉重的“篤篤”聲響。嚴厲地看向卓家四口，“哼”了一聲，憤憤地說：

“好！在牌坊下面鬧，又到咱們曾家大院裡來鬧！這還有王法嗎？天化日之下，聚衆行兇！”轉頭對牧白和雨杭說，“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和解的可能，你們立刻把這幫狂徒，給我押到警察廳去！”

“不！”忽然間，人羣中有個清脆而有力的聲音，傳了出來，大家驚愕地看過去，只見夢寒已排衆而出，一直走到面前。大家都驚呆了，因爲，在曾家，還沒有人敢直接對用“不”字。

“你說什麼？”錯愕地看著夢寒，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斗膽請您聽我說幾句話！”夢寒勇敢而堅定地說，“關於卓家同咱們曾家的糾紛，這幾天下來，整個來龍去脈，我大致都瞭解了，尤其靖南對我說過，這場糾紛之無法解決，主要就是因爲我的緣故，因爲太重視我們這個婚姻，纔不能圓滿安排秋桐。所以，我心裡深抱歉和憾。假如說，今天秋桐還活著，在我進門之後，知道有這樣一位姑娘，細心地照顧著靖南，兩人間又有有義，那麼，我想，我會接納秋桐，而且，尊敬著這份的！但是，很無奈，今天咱們所面對的，是個無法挽回的悲劇了！怎麼還忍心把這個悲劇擴大呢？秋桐人已經死了，卓家要求的也不過是給死者一個名分，想想秋桐，生前確實是靖南的人，這是抹殺不掉的事實，所以，進不進祠堂，都是曾家的人，那麼，我們何不就讓秋桐的牌位，進曾家的祠堂，讓生者得到安，死者得到安息呢！”

這一篇話，說得人人驚愕。卓家四口，是太意外又太了，怎樣都沒料到，說進他們心深的，竟是靖南的新娘子！曾家人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夢寒怎有這麼大的膽量，敢對說這些話。牧白不暗暗頷首，靖南暗暗生氣，靖萱暗暗佩服，而雨杭，不能不對夢寒刮目相看了。

的手，地握著柺杖的柄，神僵著，繃著，一語不發。

“再說，”夢寒並沒有被的神所嚇倒，繼續說了下去：“咱們曾家，有七道牌坊，是忠孝節義之家，這樣的家庭，應該是仁慈而寬厚的。我們有的，並不僅僅是祖先留下的石頭牌坊，對不對？我們後人，對前人的高風亮節，一定心嚮往之吧！那麼，對於曾經侍候過靖南的秋桐，應該也有一份懷念，一份追悼，和一份惋惜吧！咱們何不把這份懷念和惋惜，更地表現出來呢？”哀懇般地擡頭看著，“，我知道，以我剛進門的份地位，實在沒有說話的資格，可是，這件事和靖南息息相關，我實在無法沉默。請三思！我在這兒，給您跪

下了！”說完，就跪在面前了。

這時，牧白再也忍不住，激地上前說：

“娘！難得夢寒如此深明大義，我覺得咱們全家都應該支持！假如咱們早就能有這樣的襟氣度，像一樣地勇於表達，那麼秋桐的悲劇，或者可以避免，現在，這個名分，真是咱們欠秋桐的！”

臉孔了一下，震已極。

牧白一開口，雨杭也無法沉默了，走上前去，誠懇地接口：

“，這件事我從頭到尾辦得七八糟，就因爲卓家的傷心，本不是金錢可以彌補的。只有出於，出於人，才能化干戈爲玉帛，，請您不要再堅持了吧！”

“娘！”沉靜的文秀也熬不住了，“這三天兩頭地鬧，大家都不了，弄得我一天到晚擔驚害怕的，晚上都睡不著覺……真要鬧到警察廳去，恐怕咱們家的面子也不好看……”

“，，”靖萱熱烈地響應，“秋桐在我們家那麼多年，不只侍候了哥哥，也侍候了您啊，我更是從小就跟著長大的，在咱們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這樣的異口同聲，全家有志一同，使的驚異淹沒了憤怒。看看夢寒，再看看那一張張迫切的臉孔，終於深深地了一口氣，勉強制住自己的懊惱和憤恨，冷冰冰地說：

“好吧！我再不點頭，倒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不夠寬厚仁慈了！”的目，冷幽幽地盯著夢寒，從齒中迸出兩句話來，“起來吧！我就全你了！”

“謝謝！謝謝！”夢寒連連地礙下頭去。

拄著柺杖，掉頭就走，經過靖南邊時，對他投去森冷的一瞥，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別把新媳婦寵得無法無天！”

靖南一驚，有口難言，不恨恨地瞪了夢寒一眼。

一走，靖萱就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崇拜和高興了，奔上前去，扶起了夢寒，的握住的手，激地說：

“只有你，敢對說這些話，你太偉大了！”

卓家四口，到此時已喜出外，卓老爹仰頭看天，淚落如雨地說：

“秋桐，孩子啊，咱們總算爲你爭得你該有的名分了！”

卓老媽抖抖的，不停地，喃喃地自言自語：

“秋桐啊……你安息吧，安息吧……爹和娘對不起你，把你送來當丫頭，讓你年紀輕輕的，就這麼不不願地走了……可咱們爲你辦到了，你的人進不了曾家的大門，你的魂可以進曾家了……安息吧，安息吧……”

鼻青臉腫的秋貴，和滿臉污的秋，走上前去，扶著歪歪倒倒的父母，一時間，悲從中來，四個人忍不住抱頭痛哭。夢寒和靖萱，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溼了。

此時，牧白提著那一箱錢，走到卓家四口邊，誠摯地說：“來！這些錢拿著，快帶兩個兒子看大夫去吧！”

卓老爹往後猛然一退，忙不迭地搖手拒絕：

“咱們不要……咱們不收這個……”

“算是我們給秋桐的聘金吧！”牧白說，“在昨天，這些錢是要收買你們的尊嚴，但是今天，曾家和卓家已經變親家了，你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一個親家公的誠意呢？”

“我……我……”慈厚的卓老爹，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卓老爹，”雨杭走了過來，把小木箱塞進了他的手裡。“你們就不要再推辭了，這是我乾爹的一番誠意，接了吧！想當初，你們送秋桐來當丫頭，不就是爲了賺點錢給秋唸書嗎？把這個錢拿去，給秋貴娶個媳婦，再好好地栽培秋吧！秋桐的在天之靈，或者可以瞑目了！”

卓老爹聽到雨杭這樣說，就不好再推辭了。把小木箱放在一邊，他恭恭敬敬地甩了甩袖，拉著卓老媽，回頭對秋貴秋說：

“讓咱們一家四口，來叩謝咱們的恩人吧！”

於是，一家四口，全部對夢寒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快起來！快起來！”夢寒慌忙說，“這怎麼敢當？你們要折煞我了！”

說的，那四個人含著眼淚，卻只管磕頭，連連磕了好多個頭，纔在雨杭和牧白的攙扶阻止下，站起來。

“謝謝，”卓老媽老淚縱橫，後悔得不得了，“對不起，那天燒了你的花轎，鬧了你的婚禮，我再給你磕個頭……”

“不要不要，千萬別再給我磕頭了，”夢寒扶住了卓老媽，眼圏紅紅的，很溫地說，“什麼都別說了，都過去了。你們快去治傷要！”

“是！是！”卓老爹順從地，一迭連聲地應著，四個人千恩萬謝地謝出門去。牧白、雨杭、靖萱和夢寒都送到了大門口，像真的親家一樣，揮手道別。只有靖南站在那兒不，氣得臉發青。

隔著一道玻璃窗，在大廳向外，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著頭，子筆直，像一尊雕像一般。的臉沉，一雙手地握著龍頭拐的木柄，握得那麼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