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濛濛》CHAPTER 04

曆年過去了。一個很平靜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媽靜靜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邊”度過。然後,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把許多人都在房裡。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穿著厚厚的,呵著凍僵了的手,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伴著我的是,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何書桓。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激增得讓我自己張眩

這天我去看方瑜,正躲在的小斗室裡作畫,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穿著一件白圍——這是的工作服,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的頭髮零,臉蒼白,看來緒不佳。看到了我,也不,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只說了一句:

“坐下來,依萍,參觀參觀我畫畫!”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象派的畫,灰褐和深藍了主,東一塊西一塊地堆積著,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我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什麼?”

“這畫的題目是:!”悶悶地說,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澤上,摔上一筆鮮紅,油彩流了下來,像。我聳聳肩說:

“題目不對,應該說是‘方瑜的’!”

丟掉了畫筆,把圍解下來,拋在牀上,然後拉著我在牀沿上坐下來,拍拍我的膝蓋說:

“怎麼,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沒有什麼,”我說,“我正在俘虜他,你別以爲我在,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我是不會輕易的!”

“是嗎?”方瑜看看我,“依萍,別玩火,太危險!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

“我顧不了那麼多,算他倒黴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

“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說。

“怎麼,你又道學氣起來了?”

“我不主張玩弄,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

“你知道,”我近方瑜說,“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別的我全管不了!”

“好吧!”說,“我看著你怎麼進行!”

我們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各想各的心事。然後,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起告辭。方瑜送我到門口,我說:

“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在冰山底下,爲他冷藏著,等他來融解冰山。”

“夠詩意!”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笑笑說:

“我送你一段!”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桿,我們緩緩地走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

“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麼話?”我說,“你怎麼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瞭解!”

靠在一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就往回頭走,我憐憫地看著的背影,想追上去安。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臺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加快了運行,瞪大眼睛,我地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的小轎車貌不驚人地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地移。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妝豔抹的雪姨!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麼,看樣子十分親

車子從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地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在橋墩後面,一面繼續窺探著他們。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的那一剎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面,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然後,雪姨了一輛三車,那男人卻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況,於是,我也了一輛三車,直奔信義路。

到了“那邊”,客廳裡,爸正靠在沙發中菸鬥,爾傑坐在小茶幾邊寫生字,爸不時瞇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一面寥落地打著呵欠。看到我進來,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興地說:

“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邊,爸在菸灰缸裡敲著菸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裡掏出菸。我著他額上的皺紋和鬍子,突然心中掠過一憐憫的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吒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

“好。”我泛泛地說,剛剛從心底涌起的那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這句話提醒了我深在心裡的那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地攫獲一個孩子,玩夠了,又將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憂傷是爲了什麼?著面前這張臉,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假意地問媽媽好。

“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地回答,一面向裡面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裡打過滾,滿溼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地說:

“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地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麼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來,高聲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面走。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

“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

爾傑把下一擡,任地說:

“不嘛!我也要給小狗洗澡!”

我看看爾傑,他那擡下作,在我腦中喚起了一線靈。天哪!這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我腦中立即浮起剛剛在橋邊所見的那張臉來。一瞬間,我呆住了,著爾傑奔向後面的瘦小的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張臉的記憶,瘦削的臉,短下,是嗎?真是這樣嗎?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測的!雪姨會做出這種事來嗎?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樣,我完全被震懾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爾傑是雪姨和另一個男人的兒子!

“依萍,快來!”爸爸的聲音驚醒了我。我跑到後面院子裡,在水泥地上,爸和爾傑正按著蓓蓓,給它洗澡。爸爸還叼著菸斗,一面用皂在蓓蓓上抹,他擡頭看看我,示意我也加,我不由己地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來。爾傑弄得小狗一直在,他不住惡作劇地扯著它的,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地咯咯笑。我無法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懷疑,他沒有陸家的高鼻子,也沒有陸家所特有的濃眉大眼,他渾沒有一點點陸家的特!那麼,他真的不是陸家的人?

爸爸顯得有地高興,他熱心地刷洗著蓓蓓那多的小尾,熱心得像個孩子,我對他的憐憫又涌了上來,我看出他是太空虛了。黑豹陸振華,一度使人聞名喪膽的人,現在在這兒傴僂著背脊給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風正在爸上退消蝕,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給小狗洗完澡,我們回到客廳裡,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頭進去喊了一聲。如萍正蓬著頭蜷在牀上,看一本武俠小說。聽到我喊對我勉強地笑了笑,從牀上爬了起來,上那件小棉祅得皺皺的,長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十分蒼白,關於我和何書桓,我不知道知道了幾分,大概並不知道得太多。事實上,我和何書桓的也正在最微妙的階段,所謂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誼的最高,而尚未走進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何書桓會立刻衝破這道關口,但我對自己所導演的這幕戲,已經有假戲真做的危險,儘管我用“報復”的大前提武裝自己,但我心底卻惶得厲害,也爲了這個,我竟又下意識地想逃避他,這種複雜的緒,是我所不敢分析,也無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廳中,蓓蓓在沙發上發抖,我說:

“我們剛剛給蓓蓓洗了個澡。”

如萍意態闌珊地笑笑,顯得心不在焉。我注視著,這才驚異在一個孩子上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個月,看來既消瘦又蒼白,而且心神不屬。我知道何書桓仍然常到這兒來,也守信在給如萍補習英文,看樣子,如萍在何書桓上是一無所獲,反而墜人了的網裡而無以自拔了。

大約在晚飯前,雪姨回來了。我仔細地審視顯得平靜自如,毫沒有慌張的樣子。我不佩服的掩飾功夫。了我一眼,不在意地點點頭,對爸爸說:

“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一點!”

爸看來對雪姨的輸贏毫不關心,我深深地雪姨,那麼,是以打牌爲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經常要出去“打牌”,“手氣”也沒有

好過。是真打牌,還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裡”吃晚飯,飯後,爸一直問我有沒有意思考大學,並問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師?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師,大學還是要再考一次。正談著,何書桓來了。我纔想起今晚是他給如萍補習的日子,怪不得如萍這樣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書桓對我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高興地說:“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

“在你家,等了你一個下午,和你母親一起吃的晚飯!”何書桓毫不掩飾地說,我想他是有意說給大家聽的,看樣子,他對於“朋友”的這一階段不滿了,而急於想再進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臉變白了,雪姨也一臉的不自在,看到們的表我覺得開心。何書桓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雪姨以那對銳利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著何書桓,又悄悄地打量著我,顯然在懷疑我們友誼進展的程度。然後,對何書桓綻開一個近乎諂的笑,聲說:

“要喝咖啡還是紅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說,“我看還是煮點咖啡吧!來,書桓,坐到這邊來一點,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樣子!”

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邊的沙發。我明白,在竭力施展的籠絡手段,帶著個不經意的笑,我冷眼看何書桓如何應付。何書桓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

“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冷。”說著,他在我邊坐了下來。雪姨臉上的不自在加深了,瞇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就走到裡面去了。這兒,何書桓立即和爸爸攀談了起來,爸爸在問他有沒有一本軍事上的書,何書桓說沒有。由此,何書桓問起當時中國軍閥混戰的詳及前因後果,這提起了爸爸的興趣,近來,我難得看到他如此高興,他大加分析和敘述。我對這些歷史的陳跡毫無興趣,聽著他們什麼直軍奉軍的使我不耐,但,何書桓卻熱心和爸爸爭論,他反對爸爸偏激的論調,堅持軍閥混戰拖垮了中國。爸有些激怒,說何書桓是個“臭未乾”的“小子”,妄想論天下大事。可是,當雪姨端出咖啡來,而打斷了他們的爭論的時候,我看到爸爸眼睛裡閃著,用很有興味的眼打量著這個“臭未乾”的“小子”。

雪姨端出咖啡來,叨何書桓的,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爾傑就鑽進懷裡,扭糖似的在雪姨,問雪姨要錢買東西。我又不由自主地去觀察爾傑,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測的,我記得我看到那個男人時,曾有悉的覺,現在,我找到爲什麼會覺得悉的原因了!“傳”真是生界一件奇妙的事!爾傑簡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來嘛,陸家的孩子個個漂亮,爾傑卻與生俱來的有種猥瑣相。哦,如果真的這樣,爸爸是多麼倒黴!他一向寵著這個老年得來的兒子!我冷冷地著雪姨,想在臉上找出破綻,可是,一定是個做假的老手,看來那樣自然,那樣安詳自如。但,我不會信任了,我無法抹殺掉我親眼看到的事實,這是件邪惡的事,我由心底對這事到難和噁心。卻又有種朦朧的興,只因爲把雪姨和“邪惡”聯想在一起,竟變了一個整,彷彿二者是無法分割的。那麼,如果我能掌握住“邪惡”的證據,對我不是更有利嗎?

雪姨正在熱心地和何書桓談話,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談話,如萍則乞憐地看看雪姨,又畏怯地何書桓,一副可憐的樣子。於是,雪姨採取了斷然的舉,對何書桓說:

“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裡去給上課吧,客廳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帶書桓去,我去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

如萍漲紅了臉,結結地說:“我房裡還……還……沒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裡的凌相,和那搭在牀頭上的罩三角,就不暗中失笑。雪姨卻毫不考慮地說:

“那有什麼關係,書桓又不是外人!”

好親熱的口氣!我看看書桓,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很覺有趣。終於,何書桓對如萍說:

“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

如萍的臉更紅了,笨拙地用手管,吞吞吐吐地說:

“還……還……還沒有。”

“那麼,”何書桓輕鬆地聳聳肩,像解決了一個難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慢慢來,不用急。”

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紅著臉,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雪姨狠狠地瞭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幾乎了起來,皺眉頭,撅著,愣愣地坐著。雪姨還想挽回,急急地說:

“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

“這樣不大好,”何書桓說,“會把進度弄了!”

“我說,”爸爸突然進來說,“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麼分別,不學也罷!”說著,他用菸斗指指我說,“要念還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點名堂來!”他看看何書桓說,“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想考大學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可是,何書桓卻很得意地看了看我,神采飛揚地說:

“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我會盡力而爲!”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但,我心裡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

“告訴我,”爸爸對何書桓說,“你們大學裡教你們些什麼?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唸了三年電機系,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麼,他就對我嘰裡咕嚕地說上一大串洋文,然後又是直流流串連並連的什麼玩意兒,說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可是,家裡的電燈壞了,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

何書桓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可是,雪姨卻很不高興地轉開了頭。何書桓說:

“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在實用上並沒有用。”

“那麼,學它做什麼?”爸爸問。

“學了它,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

爸爸輕蔑地把菸斗在菸灰缸上敲著,擡擡眉說:

“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不過,他倒有花錢的本領!”

雪姨坐不住了,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學什麼的?”爸爸問何書桓。

“外文。”

“嘿,”爸爸哼了一聲,不大同意,“時髦玩藝兒!”

何書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說:

“英文現在已經爲世界的語言,生在今日今時,我們不能不學會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學得很好,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們不能否認,我們比人家落後,這是很痛心的!”

爸審視著他,瞇著眼睛說:

“書桓,你該學政治!”

“我沒有野心。”何書桓笑著說。

“可是,”爸爸用菸斗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野心是一件很可的東西,它幫助你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很可能帶給你滅亡!”何書桓說。

爸爸深思地著何書桓,然後點點頭,深沉地說:“野心雖沒有,進取心不可無,書桓,你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直接讚揚一個人。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他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眉飛舞地笑笑。這種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心,我發現,我是真的在上他了。

又坐了一會兒,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雪姨卻越來越不耐,如萍則越待越無打采了。我看看錶,已將近十點,於是,站起來準備回家,爸爸也站起來說:

“書桓,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可惜我並不領他的。何書桓高興地向雪姨和如萍告別,如萍結地說了聲再見,就向自己的房裡溜去,在的那一剎那,我注意到眼睛裡閃著淚。雪姨十分勉強地把我們送到門口,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

“書桓,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

“好的,伯母。”何書桓恭敬地說。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面了,爸爸突然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疑問地著爸爸。爸爸轉頭對雪姨說:“雪琴,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

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說:

“可是……”

“去拿來吧,別多說了!”爸爸不耐地說。

我很奇怪,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好好的爲什麼要給我一千塊錢?但是,有錢總是好的。雪姨取來了錢,爸爸把它給我說: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說一聲。”

我莫名其妙地收了錢,和何書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對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爲了挫折,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拋給了一個勝利的笑,看到轉青,我又聯想到川端橋頭汽車中那一幕,我皺皺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麼?”我邊的何書桓問。

“沒什麼。”我說,豎起了大的領子。

“冷嗎?”他問,靠近了我。

“不。”我輕輕說,也向他近了一些。

“還好沒下雨。”他說。

我看看天,雖然沒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風很冷,我的面頰已經冰冷了。

“你從不記得戴圍巾。”何書桓說,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圍巾纏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的手從我肩上

到我的腰際,就停在那兒不了。我本能地痙攣了一下,接著,有朦朧的喜悅由心中升起,溫暖地包圍了我。於是,我任由他攬住我的腰。我們默默地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后,他低我。

“什麼?”

“對你爸爸好一點。”他輕聲說。

“怎麼?”我震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你!”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並不我,我是個被逐出門的兒!”

“別這麼說,他你,我看得出來。依萍,他是個老人,你要對他原諒些,看到他竭力討你歡心,而你總是冷冰冰的,使人難過。”

“你什麼都不懂!別瞎心!”我有些生氣。

“好,就不談這些,你們這個家庭太複雜,我也真的不能瞭解。”何書桓說。

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以高速度衝了過來,我們讓在路邊,車燈很亮,車上是個穿著大紅外套的,車墊提得很高,像一陣旋風般從我們邊“刷”的一聲掠過去。我目送那車子消失在黑暗裡,聳聳肩說:

“是夢萍,快變個十足的太妹了!”

何書桓沒有說話,我們又繼續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試探地說:

“你覺得如萍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很善良,很規矩。”他說,著我,顯然在猜測我問這句話的意思。

“你沒看出雪姨的意思嗎?”我單刀直地問。

“什麼意思?”他裝傻。

“你別裝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如萍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

“是嗎?”他問,地盯著我。

“我爲你想,”我故意冷靜而嚴肅地說,“這頭婚事非常理想,論家世,我們陸家也配得過你們何家。論人品,如萍婉轉溫,脾氣又好,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娶了是幸福無窮。論才華,如萍才氣雖不高,可是總算中上等,何況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規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夠了……”我們已經走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停在門邊,繼續說下去,“如萍有許多德,雖然出在富有的家庭,卻沒有一點奢華氣息,又不像夢萍那樣浪漫,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典型是最好的……”

他把手支在門上,靜靜地著我,冷冷地說:

“說完了沒有?”

“還有,如萍……”

我底下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就突然吻住了我。他把我拉進他的懷裡,著我的。由於事先我毫沒有防備到他這一手,不大吃了一驚。接著,就像有一熱流直衝進了我的頭腦裡和裡,我的心不控制地猛跳了起來,腦子中頓時混了,他的手地抱著我,他的著我,這種令人心慌意迫使我窒息。我聽得到他的心跳,那麼沉重,那麼猛烈,那麼狂野。模模糊糊地,我覺得我在回吻他,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這一刻,天地萬,全已變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地我。

我被從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世界裡拉回來。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對霧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視著我。

我不能說話,心裡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我的下,嘗試著對我微笑。我也想對他笑,但我笑不出來,我的心激盪著、飄浮著,悠悠然地晃盪在另一個世界裡。他注視我,蹙著眉,然後深吸了口氣說:

“依萍,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的話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陣巨大震,他的臉距離我那麼近,使我無法呼吸,於是,我急急忙忙地打了門,一面對他拋下一聲慌張的“再見”!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視我。門開了,我閃了進去,立即把門上。媽媽不解地著我說:

“怎麼回事?依萍?”

“沒什麼。”我心慌意地說,跑上了榻榻米,走進房裡,一直衝到梳妝檯前面,鏡子裡反映出我緋紅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我把手在心臟上,慢慢地坐進椅子裡。我的手到了他圍巾上的穗子,我緩慢地把圍巾解了下來,這是條米的羊圍巾,上面角上有紅線刺繡的“書桓”兩個字。著這兩個字,我又陷進了飄忽的境界裡。

這晚,我的日記上只有寥寥的幾個字。

“我戰勝瞭如萍和雪姨,我獲得了何書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

我猜,我是真的上何書桓了,在我的復仇計劃裡,這是出軌道的一節車廂,我原不準備對他的,可是,當一發生,就再也無法阻遏了。這天深夜,我輾轉反側,不能眠。媽媽也在牀上翻,於是,我溜下了牀,跑到媽媽房裡,鑽進了媽媽的被窩。

媽媽用手我的面頰,輕輕地問我:

“你和何書桓了嗎?”

“恐怕是的。”我說。

媽媽抱住我,低聲說: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會得到幸福的。”

“媽媽,你曾經過嗎?”我問。

媽媽默然,好半天都沒說話,於是我又問:

“媽媽,你到底怎麼嫁給爸爸的?”

媽媽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後慢慢地說: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歲,在哈爾濱。”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緣分。那天,我到我姨媽家裡去玩,下午四點鐘左右,從姨媽家裡回家,如果我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都沒事了,我卻選定了那時候回家,真是太湊巧了。我剛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邊上回避,同時灰塵蔽天,一隊馬隊從街上橫衝直撞地跑來。慌忙中,我閃躲在一個天主教堂的穹門底下,一面好奇地著那馬隊。馬隊領頭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經從我面前跑過去了,卻又引回馬來,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地注視著我,他的隨從也都停了下來。那時我張得連氣都不敢出,他卻什麼話都沒說,只俯對他的副講了幾句話,就鞭馬而去,他的隨從們也跟著走了。我滿懷不安地回到家裡,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也以爲沒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隊軍裝的人擡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廳裡一放說,陸振華已經聘定我爲他的姨太太!”

“就這樣,你就嫁給了爸爸?”我問。

“是的,就這樣。”媽媽輕聲說。雖然在黑暗裡,我仍然可以看到淒涼的微笑。“擡箱子來的第二天,花轎就上了門,我在爹孃的號哭聲中上了轎,一直哭到新房裡……”忽然停住了,我追著問:

“後來怎樣?”

“後來?”媽媽又微笑了一下,“後來就了陸振華的姨太太,生活豪華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獨自住一棟洋房。五六個丫頭伺候著……”

“那時爸爸很你?”我問。

“是的,很。是一段黃金時期……”媽媽幽幽地嘆了口長氣,“那時你爸爸很漂亮,多的時候也很溫,騎著馬,穿上軍裝,是那麼威武,那麼神氣,大家都說我是有福了。但,在我懷心萍的時候,你爸爸又弄了一個戲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爾豪,這以後,你父親起碼又弄了十個人,但他都沒有長,單單對我和雪琴,卻另眼看待。心萍長得很,有一陣時間,你爸爸不拋開我,大概就是爲了喜歡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傷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臺灣……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爸爸也不是很無的……”

我疲倦了,打了個哈欠,我睡意朦朧地說:

“我反對你,媽,爸爸是個無的人!他能趕出我們母兩個,就是無。”

“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沒有真正無的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你現在不懂,將來會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來說,就不能說他無,心萍病重的時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會到牀前陪說一段話……”媽又在嘆氣,“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讓人流淚。心萍的怯弱和你爸爸的任倔犟,是那麼不同,但他們父卻那麼好。當醫生宣佈心萍無救時,你爸爸差點把醫生死,他用槍威脅醫生……”

我又打了個哈欠。

“他能這樣對心萍,纔是奇蹟呢!”我說。

“我和你爸爸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我至今還一點都不瞭解你父親,可是,我斷定他不是個無的人,非但不是個無的人,還是個很強烈的人。他不同於凡人,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眼去衡量他。”

“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可看不出他的在哪裡,我覺得他像個沒有人的野。”我說,翻了一個,濃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簾。

“依萍,我爲你擔心。”媽媽在說,但的聲音好像距離我很遙遠,我實在太困了。“一頓鞭打併不很嚴重,爲什麼你要讓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這樣下去,你永遠不會獲得平安和快樂……”

我模模糊糊地應了一句,應的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媽媽的聲音飄了過來:

“依萍,我的苦比你多,我心靈上的擔子比你重,你要學習容忍和原諒,我願意看到你歡笑,不願看到你流淚,你明白我的話嗎?”

“唔,”我哼了一聲,闔上了眼睛。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地聽到媽媽在說話,我只聽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剛剛問我有沒有過?是的,我過一個人……真真正正地……漂亮……英俊……任何一個人都會他……這麼許多年我一直無法把他從心中驅除……”

媽媽好像說了很多很多,但的話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見了,我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終於,我放棄去捕捉媽媽的音浪,而讓自己沉進了睡夢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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