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桓依然一星期到“那邊”去三次，給如萍補英文。爲了這個，我十分不高興，我希他停止給如萍補課，這樣就可以多分一些時間給我。但他很固執，認爲當初既然允諾了，現在就不能食言。

這天晚上又是他給如萍補課的日子，我在家中百無聊賴地陪媽媽談天。談著談著，我的心飛向了“那邊”，飛向了何書桓和如萍之間，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麼預使我不安，我在室煩躁地走來走去，終於，我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抓了一件，我匆匆地和媽媽說了再見，顧不得又把一個寂寞的晚上留給媽媽，就走出了大門。

到了“那邊”，我才知道何書桓現在已經改在如萍的房間裡給如萍上課了。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書桓再搶回去，可是，是那樣狹小，那樣自私，那樣微妙的東西，你簡直無法解釋，單單聽到他們會關在一個小斗室中上課，我就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來。尤其因爲這個改變，何書桓事先竟沒有告訴我。

爸爸在客廳裡，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聯起來做一個玩風車，爾傑在一邊幫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點也不靈活，那些竹片總會散開來，爾傑就不滿地大。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訴他這個貪婪而邪惡的小男孩只是個使爸爸戴綠帽子的人的兒子！（當我對爾傑的觀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這一點。）可是，時機還未，我勉強下揭一切的衝。直接走到如萍門口，毫不考慮地，我就推開了房門。

一剎那間，我呆住了！我的預真沒有錯，門裡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何書桓卻倚著站在的邊，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臉埋在何書桓的臂彎裡。何書桓則俯著頭，在低低地對訴說著什麼。我推門的聲音驚了他們，他們同時擡起頭來看我，我深深了口冷氣，立即退出去，把門“砰”地上。然後，我衝進了客廳，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裡，向大門口跑去，爸爸在後面一迭連聲地喊：

“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麼？跑什麼？”

我不顧一切地跑到門口，正要開門，何書桓像一旋風一樣捲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憤憤地出手來，毫不思索地就揮了他一耳。然後，我打開大門，跑了出去。剛剛走了兩三步，何書桓又追了上來，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轉過子來。他的臉張而蒼白，眼睛裡冒著火，迫切而急促地說：

“依萍，聽我解釋！”

“不！”我倔強地喊，想擺他的糾纏。

“依萍，你一定要聽我！”他的手抓了我的胳膊，由於我掙扎，他就用全力來制服我，街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已有不人在注意我們了。我一面掙扎，一面住聲音說：

“你放開我，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說，把我抱得更，“你必須聽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於是，他也放開了我，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

“依萍，當一個怯弱的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氣，向你剖白的，而你只能告訴你的是另一個人，這時，眼看著在你眼前痛苦、絕、掙扎，你怎麼辦？”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是，這是張太真摯的臉，真摯得不容你懷疑。那對眼睛那麼懇切深沉，帶著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頭，我低低地說：

“於是，你就擁抱以給安嗎？”

“我沒有擁抱！我只是走過去，想勸解，但抓住了我，哭了，我只紅攫住，像個哥哥安妹妹一樣。你知道，我對很抱歉，是個善良的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白嗎？”

“不是你的妹妹，”我固執地說，“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在男之間。”

“可是，我對絕沒有一一毫的！”

“假如沒有我呢，你會上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困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

“這證明對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說，依然在生氣，“會利用你的同心和憐憫心來捉住你，於是，今晚的況還會重演！”

“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說，“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到‘那邊’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對如萍他們背信，無法容忍你對我懷疑！依萍，請你相信我，請你！請你！”

他顯然已經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語調使我心，心酸。我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我擡起頭來，我們的眼到了一起，他眼裡的求恕和繫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手進他的手腕中，我們的手握了，他立即握了我，握得我發痛。我們相對看了片刻，就偎著無目的地向前走去。一棵棵樹木移到我們後，一盞盞街燈把我們的影子從前面挪到後面，又從後面挪到前面。我們越越，熱力從他的手心不斷地傳進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同時站住，他說：

“折回去？”

我們又折了回去，繼續緩緩地走著，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他說：

“就這樣走好嗎？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語。於是，在一棵相思樹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說，又加了一句，“閉上你的眼睛！”

我閉上了。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們上了碧潭。主要的，他山，而我水，碧潭卻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天，一切都那麼好，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我們，也像那綠的植一樣發散著生氣。劃著一條小小的綠的船，我們在湖面生命、青春和彼此那夢般溫的意。他的歌很好，我的也不錯，在那盪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兒飄過梅花兒開，

燕子雙雙畫臺。

錦繡河山新氣象，

萬紫千紅春又來——

我笑著，把手進潭水中，攪起數不清的漣漪，再把水起來，澆在他上，他舉起槳來嚇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轉兒。然後，我用手託著下，安靜了，他也安靜了，我們彼此託著頭凝視，我說：

“你的歌不好，知道嗎？既無雪花，又無梅花，唱起來多不合現狀！”

“那麼，唱什麼？”

“唱一首合現狀的。”

於是，他唱了一支非常麗的歌：

溪山如畫，對新睛，

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

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

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

青春易逝，

莫負良辰景，意幽！

這首歌婉轉幽，他輕聲低唱，餘音在水面嫋嫋盤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溼潤了。他握住我的手，讓小船在水面任飄。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我們相對無言，默然凝視，醉倒在這湖山裡。

四月，我們上了跳舞，在舞廳裡，我們盡興酣舞，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時候，可是我們都不會跳。他卻不顧一切，把我拉進了舞池，不管別人看了好笑，我們在舞池中手舞足蹈，任跳，笑得像一對三歲的小娃娃。

深夜，我們才盡興地走出舞廳，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裡，我不住在小房間著舞步旋轉，還是不住地要笑。換上睡，拿著刷頭髮的刷子，我哼著歌，用腳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媽媽詫異地看著我：

“這個孩子瘋了！”說。

是的，瘋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瘋：！

這天，我和何書桓去看電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戲院門口滿了人，隊伍排到街口上，“黃牛”在人叢裡穿來穿去。何書桓排了足足一小時的隊，纔買到兩張票。前一場還沒有散，鐵柵門依然關著。我們就在街邊閒散地走著，看看商店中的品，看到形形的人，等待著進場的時間。

忽然間，我的目被一個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這就是雪姨那個男朋友！這次他沒有開他那輛小汽車，而單獨地、急急忙忙地向前走，一瞬間，我忽發奇想，認爲他的行可能與雪姨有關，立即產生一個跟蹤的念頭。於是，我匆匆忙忙地對何書桓說：

“我有點事，馬上就來！”

說完，我向轉角追了上去，何書桓在我後面大：

“依萍，你到哪裡去？”

我來不及回答何書桓，因爲那男人已經轉進一個窄巷子裡，我也立即追了進去。於是，我發現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個名“小黎”的咖啡館，當那男人走進那咖啡館時，我更加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約會了。我推開了玻璃門，悄悄地閃了進去，一時間，很難於適應那裡面黑暗的線，一個侍應小姐走了過來，低聲問我：

“是不是約定好了的？找人還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個瘦男人的蹤跡，一面迅速地用假話來應付那個侍應生，我故意說：

“有沒有一個年輕的，梳分頭的先生，他說在這裡等我的！”

“哦，”那侍應生思索著問，“高的還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說，繼續査看著，但那屏風隔著的火車座實在無法看清。

“我帶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應生說。這正是我所希的，於是我跟在後面，從火車座的中間走過去，一面悄悄地打量兩邊的人。立即我就發現那瘦男人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裡，單獨一個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興，再也顧不得何書桓和電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結果來！我轉頭對侍應生低聲說：

“大概他還沒有來，我在這裡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帶他來。”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裡坐下來，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風，也耐心地等待著。

侍應生送來了咖啡，又殷勤地向我保證那位先生

一來就帶他過來。我心裡暗中好笑，又爲自己這荒謬的跟蹤行到幾分張和興。誰知，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時，雪姨連影子都沒出現，而那場費了半天勁買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開演了。那個瘦男人也毫無靜，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等到底。

又過半小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我面前經過，練地走進了瘦男人的位子裡去了，我聽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地說：

“足足等了一小時。”

我泄了氣，原來他等的是一個男人！與雪姨毫無關聯，卻害我犧牲掉一場好電影，又白白地在這黑咖啡館裡枯坐一小時，夠了侍應生同而憐憫的眼！真算倒了十八輩子的黴！正想起離開，卻聽到瘦男人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

“到了沒有？”

“今天夜裡一點鐘。”這是個啞的聲音，說得很低，神兮兮的。我的興趣又勾了起來，什麼東西到了沒有？夜裡一點鐘？準沒好事，一切“夜”中的活，都不會是明正大的！我把耳朵了屏風的木板，仔細地聽，那低啞的聲音在繼續說：

“要小心一點，有阿土接應，在老地方。你那輛車子停在林子裡，知道不？”

“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說。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個傢伙是新人。”

“有問題沒有？”

“沒有。”

“是些什麼，有沒有那個？”

“沒有那個，主要是化妝品，有一點珍珠。”聲音更低了。

我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幹走私！我把耳朵再一點，但，他們的聲音更低了，我簡直聽不清楚，而且，他們講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名詞，我本聽不懂。然後，他們在彼此叮囑。我站起來，剛要走，又聽到啞嗓子的一句話：

“老魏，陸家那個人要留心一點。”

“你放心，我和是十幾年的老了！”

“可是，那個姓陸的不是好惹的！”

“姓陸的嗎？他早已了老糊塗了，怕什麼！”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震驚和張。在咖啡杯底下上十塊錢，我走出咖啡館。料想何書桓早就氣跑了，也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就直接到了“那邊”，想看看風。雪姨在家，安安分分地靠在沙發裡打，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在臉上找不到一點犯罪的痕跡。爸仍然靠在沙發裡菸鬥，夢萍和爾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己的房裡害失病。只有爾傑在客廳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彈珠，滿地和沙發底下爬來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菸斗說：

“正想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問。

爸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我撅撅，在沙發中坐下來，雪姨看了我一眼，自從我表演了一幕奪之後，和我之間就鑄下了深仇大恨，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於無意間獲得了那麼嚴重的消息，不對多看了兩眼，爸審視著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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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樣子有心事，錢不夠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財產數字很龐大，多數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譽的方式弄來的，反正，爸是個出不明的大軍閥，他的錢來源也不會很明。可是，這筆數字一定很可觀，而現在，經濟的權柄雖在爸手裡，可是錢卻早已由雪姨經營，現在，這筆財產到底還有多？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個瘦男人老魏的手裡了。我想了想，決心先試探一下，於是，我不聲地說：

“爸爸，你有很多錢嗎？”

爸瞇起眼睛來問：“幹什麼？你要錢用？”

“不，”我搖搖頭，“假如要買房子，就要一筆錢。”

“買房子？”爸狐疑地看看我，“買什麼房子？”

“你不是提議過的嗎？”我靜靜地說，“我們的房東想把房子賣掉，我想，買下來也好。”

“你們的房東，想賣多錢？”

“八萬！”我信口開了一個數字。

“八萬！”雪姨進來了，“我們八百都沒有！”

我掉轉眼去看雪姨，看來既憤怒又不安。我裝作毫不在意地說：“爸爸，你有時好像很有錢，有時又好像很窮，你對自己的賬目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財產？”

“你很關心？”爸爸問。

我嗤之以鼻。

“我纔不關心呢，”我聳聳肩，“我並不準備靠你的財產來生活，我要靠自己。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把賬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話收到預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來了，他盯著我說：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聽說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地著我，停止織，對我嚷了起來：

“你有什麼話說出來好了，你這個沒教養的……”

“雪琴！”爸爸凌厲的語氣阻住了雪姨沒說出口的惡語，然後，他安靜地說，“晚上你把我們這幾年的總賬本拿來給我看看。八萬出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你懷疑我……”雪姨大聲地喊。

“不是懷疑你！”爸皺著眉打斷，“我要明白一下我們的經濟況！賬本！你明白嗎？晚上拿給我看！”

“賬本？”雪姨氣呼呼地說，“家用賬七八糟，哪裡有什麼賬本？”

“那麼，給我看看存摺和放款單！”

雪姨不響了，但握著的手氣得發抖，牙齒咬著脣，臉發青。我心中頗爲洋洋自得。我猜想的賬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如何去掩飾幾年來的大。一筆算不清的賬，一個瘦男人，一個私生子，還有……走私！多黑暗，多骯髒，多混！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檢舉這個走私案，會怎麼樣？但，我的證據太，只憑咖啡館中所聽到幾句話嗎？別人不會相信我……

“依萍，”爸的聲音喚醒了我，“房子一定給你買下來，怎樣？”

“好嘛，”我輕描淡寫地說，“反正繳房租也麻煩。”

“你的大學到底考不考？”爸爸問。

“考嘛！”我說，爸真的在關心我嗎？我冷眼看他，爲什麼他突然喜歡起我來了？人的多麼矛盾和不可思議！

“你在忙些什麼？”

“！”我簡簡單單地說。

爸爸的眉也挑了起來，斜視著我說：

“是那個說大話的小子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書桓，就點了點頭。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說話，爸說：

“依萍，到我房裡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平常我到這兒來，都只逗留在客廳裡，偶爾也到如萍房裡去坐坐，爸爸的房間我是很去的。跟在爸爸後，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對我很神很溫和地笑笑。我皺皺眉，近來的爸爸，和以前好像變了兩個人，但，我所悉的爸爸是兇暴嚴厲的，他的轉變反而使我有種陌生而不安的覺。

爸爸從櫥裡取出了一個很漂亮的大紙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

“打開看看！”

我疑地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了紙盒，不吃了一驚。裡面是一件銀的料，上面有亮片片綴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閃爍，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華貴的東西，不知爸爸從哪一家委託行裡蒐購來的。我不解地看看爸爸，爸爸銜著菸斗說：

“喜不喜歡？”

“給我的嗎？”我懷疑地問。

“是的，給你，”爸說，笑笑，“我記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這是給你的生日禮。”

我著爸爸，心裡有一陣激盪，激盪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緒。但，這憐憫在一剎那間又被深在我心中的那恨意所淹沒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錢收買我。可是，我，陸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買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

“爸，你弄錯了，”我毫不留地說，“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

“哦，是嗎？”爸說，頓時顯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來，蹙起眉頭，努力搜索著他的記憶。“哦，對了，是心萍的生日，過十七歲生日，我給訂了個大宴會，得像個小仙子，可是，半年後就死了！”他在牀前的一張安樂椅裡坐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陷進一種沉思狀態。好一會，他才醒悟什麼似的擡起頭來，依然蹙著眉說：“那麼，你——你的生日是——”

“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記！”我冷冷地說。是的，他何曾關心過我！恐怕我出生後，他連抱都沒抱過我呢！活到二十歲，我和爸爸之間的聯繫有什麼？金錢！是的，只有金錢。

“哦，”爸爸說，“是十二月，那麼，這件料你還是拿去吧，就算沒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過生日，我也給你請一次客，安排一個豪華的宴會……”

“用不著，”我冷淡地說，“我對宴會沒有一點興趣，而且我也沒這份福氣！”

爸爸深深地注視我，對我的態度顯然十分不滿，他的眉頭蹙得更了，眼睛裡有一抹被拒的憤怒。我用手指著那塊料，聽著那出來的響聲，故意不去接爸爸的眼。過了好一會，爸爸說話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

“依萍，好像我給你的任何東西，你都不興趣！”

我繼續著那塊料，擡頭掃了爸爸一眼。

“我興趣的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我傲然地說，“可是我從你這裡接到的，都是有價的東西！”說完，我轉向門外走，我已經太冒犯爸爸了，在他發脾氣以前，最好先走爲妙。但，我剛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慣常的命令口吻喊：

“站住！依萍！”

我站住，回過頭來著爸爸，爸爸也凝視著我，我們父二人彼此注視，彼此衡量，彼此研究。然後爸爸拍拍他旁邊的牀，很和地說：“過來，依萍，在這兒坐坐，我們也談談話！”

爸爸找人“談話”，這是新奇的事。我走過去，依言在牀邊坐了下來，爸爸著煙，表卻有些窘，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而我卻一語不發地在等著他開口。

“依萍，”爸終於猶豫著說，“你想不想和你媽媽再搬回來住？”

“搬回來？”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現在我們母二人生活得很快樂，無意於改變我們的現狀。說老實話

，我們也不了雪姨！我們爲什麼要搬回來過犬不寧的日子？現在我們的生活既單純又安詳，媽媽不會願意搬回來的，我也不願意！”

爸了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滿布在臉上縱橫錯的皺紋，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菸斗從裡拿出來，茫茫然地嘆了口氣說：

“是的，你們生活得很快樂。”他的聲音空迷茫，有種哀傷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們這份快樂？“我也知道你們不願搬回來，對你媽媽，對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住了，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曾經娶了七個太太，生了十幾個孩子，現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幾個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們有過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重重地著我，“你的脾氣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倔犟任率直，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一定是第二個我！”

“我並不想做第二個你，爸爸！”我說。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你是第二個我！”爸爸說，吐出一口煙，接著又吐出一口，煙霧把他包圍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難言的緒，到爸爸的語氣裡充滿了蒼涼，難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許多錯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又輕聲說：“依萍，什麼是有價的？什麼是無價的？幾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東三省無人不知道我，但是，現在——”他苦笑了一下，“我發現闖一生，所獲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來的只有錢，我只能用有價的去買無價的——”他忽然笑了，脊樑，站了起來，說，“算了，別談這些，把那件料拿回去吧！我喜歡看到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別辜負了老天給你的這張臉，把這件服做起來，穿給我看看！”

“爸，”我走過去，著那件料說，“這件料對我來說太名貴了一些，做起來恐怕也沒機會穿，在普通場合穿這種服徒引人注目——”

“你應該引人注目！”爸爸說，“拿去吧！”

我把料裝好，盒子重新系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廳走，爸說：

“在這裡吃晚飯吧！”

“不，媽在家等著！”我說。

走到客廳，我看到雪姨還坐在的老位子上發呆，線針掉在地下，我知道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終於使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來，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對我手裡的紙盒狠狠地注視了一下，我昂昂頭，滿不在乎地走到大門口，爸也跟了過來，沉地說：

“何書桓那小子，你告訴他，哪天要他來跟我談談，我很喜歡聽他談話。”

我點點頭，爸又說：

“依萍，書桓還算不錯，你真喜歡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點病……”

“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來衡量別人了，“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見異思遷的！”

“唔，”爸爸哼了一聲，對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對眼依然是銳利的，然後點點頭說，“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別了爸爸，回到家裡。門一開，媽立即焦急地著我說：

“你到哪裡去了？”

“怎麼？”我淹異地問。

“書桓氣極敗壞地跑來找我，說你離奇失蹤，嚇得我要死，他又到去找你。剛剛還回來一趟，問我你回來沒有。現在他到‘那邊’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書桓說你忽然鑽進一條小巷子，他追過去，就沒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賭咒說你一定給人綁票了！”

我深吸了口氣，就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媽生氣地說：

“你這孩子玩些什麼花樣？別人都爲你急壞了，你還在這裡笑，這麼大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玩躲貓貓嗎？你不知道書桓急什麼樣子！”

“他現在到哪裡去？”我忍住笑問。

“到‘那邊’找你去了。”

“我就是從那邊回來的，怎麼沒有到他。”

“他計程汽車去的，大概你們在路上錯過了。依萍，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邊去爲什麼不先說一聲，讓大家爲你著急！”

我無法解釋，關於雪姨的事和我的復仇，我都不能讓媽媽和何書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媽媽還在我後責備個不停，看到盒子，詫異地問：

“這是什麼？”

“爸爸送我的生日禮！”我說，把盒子打開。

“生日？”媽媽皺著眉問。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以爲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料抖開，拋在桌子上，閃閃熠熠，像一條帶。“好華麗，是不是？媽媽？可惜我並不稀罕！”

媽媽驚異地凝視那塊料子，然後用手了一下，沉思地說：

“以前心萍有一件類似的料子的服，我剛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也有這麼一件服，你爸爸喜歡孩子穿銀，他說看起來最純潔，最高貴。”

“純潔！高貴！”我諷刺地說，“爸爸居然也喜歡純潔高貴的孩子！其實，雪姨配爸爸纔是一對！”

媽媽注視著我，黯然地搖搖頭，吞吞吐吐地說：

“依萍，你爸爸並不是壞人。”

“他是好人？”我問，“他搶了你，糟蹋了你，又拋開你！他玩弄過多人？有多兒他是置之不顧的？他的錢哪裡來的？他是好人嗎？媽媽呀，你就吃虧在心腸太，太容易原諒別人！”

媽媽繼續對我搖頭。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靜靜地說，“一個最好的人也會有壞念頭，一個最壞的？有好念頭。依萍，你還年輕，你不懂。依萍，我希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說心萍？”我問，“媽，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歡！”

“是個最安詳的孩子，對誰都好，對誰都，寧靜得奇怪，在心裡，從沒有一丁點恨的意識。”

“我永不會像心萍！”我下結論說，“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爲不適合於這個世界！”

媽媽著我，悲哀而擔憂。又搖了搖頭，正想對我說什麼，外面有人猛烈地打門，我走到門口去開門，門外，何書桓衝了進來，雖然天氣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一面著氣，一面一把抓住了我說：

“依萍，你是怎麼回事？”

著他那副張樣子，我又笑了起來，看到我笑，他沉下臉來，我的手臂說：

“小姐，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著他，他的臉蒼白，眼睛裡冒著火，狠狠地瞪著我。汗從他額上滾下來，一綹黑髮汗溼地垂在額際。看樣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氣，我笑不出來了，但又無法解釋，他把我手得更，得我發痛，厲聲說：

“你不跟我解釋清楚，我永不原諒你！”

“我不能解釋。”我輕聲說，“書桓，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溜開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這一個下午我跑遍了全臺北市？差一點要去報警察局了！”

“對不起，行不行？”我笑著說，想緩和他。

“你非說出原因來不可！”他氣呼呼地說。

“我不能。”我說。

“你不能！”他咬著牙說，“因爲你本沒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尋開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不該整我冤枉！”

“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你還說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說出來，非說不可！”他著說，固執得像一頭蠻牛。

“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點生氣了，“就算我跟你開了玩笑，現在我說了對不起，你還不能消氣嗎？”

“好，我了猴子戲裡被耍的猴子了！”他憤憤地把我的手一甩，掉頭就向門外走。我扶著門，惱怒地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來！”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愣地站在門口，希他能折回來，但他並沒有折回來，我把門“砰”地關上，又氣，又急，又傷心。既恨自己無法解釋，又恨何書桓的不能諒解。走進屋裡，媽媽關心地說：

“怎麼樣？你到底把他氣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衝進房子裡，氣憤地著說，“這麼大的脾氣，他以爲我稀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男人！”

“依萍！你這個脾氣總是要吃虧的！”媽媽著我，搖頭嘆氣。

“你不要對我一直搖頭，”我沒好氣地說，“我從不會向人低頭的，何書桓，滾就滾好了！”

但是，我的雖，夜裡我卻躺在牀上流淚。爲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書桓鬧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樣大的脾氣，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磕頭嗎？我著天花板，等待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後，他會來找我，無論如何，這麼久的，不應該這麼容易結束！

天亮了，我早早地起了，他並沒有來，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轉眼，四天過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天，每天都在家裡看錶，摔東西，發脾氣，第四天晚上，媽媽忍不住了，說：

“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來是你不對嘛！”

我心裡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給媽媽一說出來，我又大發起脾氣：

“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麼賤！他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爲什麼要去找他？”

“那麼，出去玩玩吧，別悶在家裡！”

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我應該出去玩玩，於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開門出去了。才走出大門，我就一眼看到我們牆外的那街燈的柱子上，正靠著一個人！我站定，注視著他，是何書桓！他靠在那兒，一也不，靜靜地著我。我不由己地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我們對著，好半天，還是我先開口：

“書桓——”我的聲音是怯怯的，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兩個字，我就頓住了，怔怔地著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雙手在口袋裡，不，也不說話。我們又站了好一會兒，我到一陣無法描寫的難堪，我已經先開了口招呼他，而他卻不理我！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這兒他的冷淡。跺了跺腳，我轉頭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擡起腳，我的手臂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過頭來，他的眼睛正熱烈而懇切地著我，於是，一切的不快、誤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擁住了我，我注意到燈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來往……但是，管他呢，讓他們去說話，讓他們去批評吧！我什麼都不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