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濛濛》CHAPTER 09

正像爸爸說的,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我很快就復元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又恢復了原有的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復得的,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我變得喜歡沉思,喜歡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我把我所遭遇的,全歸罪於“那邊”。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那邊”的仇恨了。只要一閉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夢萍、爾豪、爾傑的臉就在我眼前旋轉。得病那天晚上所的侮辱更歷歷在目,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我有機會報復他們,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可是,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另一種矛盾的緒又抓住了我,這是我難以解釋的,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或者是同爸爸了。難道他用金錢在我上堆積起來,竟真的會收到效果?我爲自己“脆弱的”生氣,爲了堅強我自己,我不斷地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爸爸的無,爸爸的鞭子,爸爸對媽媽的戕害……這種種種種的思想,幾乎使我的腦筋麻痹。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而到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毫的背叛,哪怕僅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出來,反而把我更深地陷進仇恨裡去,我變得極端地敏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書桓,由於有這種恐懼,“那邊”就了我神上莫大的力。書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負擔,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心對如萍的負疚。一天,他對著窗口嘆氣。

“如萍一定恨了我!”他喃喃地說。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嫉妒使我渾張,我沉下臉來,冷冷地說:

“想?何不再到‘那邊’去?”

他看著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額頭頂著我的額,盯住我的眼睛說:

“你那麼壞,那麼殘忍,那麼狠心!可是,我卻那麼你!”

然後,他吻住了我。我能會到這份的強烈和炙熱,我能會這太尖銳,太張,太不穩定。這使我變得神經質,變得不安和煩躁。

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相反的,他開始進行一份報社的編譯工作,他不斷地說:

“結婚吧,依萍,我們馬上結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

他怕什麼?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怕對如萍的負疚垮他嗎?“那邊”,“那邊”,我什麼時候可以從“那邊”的影下解?什麼時候可以把“那邊”整個消滅?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一天,書桓跑來告訴我。

“恭喜恭喜!”我說。

“有了工作,我就決定不出國了。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倚賴父親,我要先自立,然後我們結婚,怎樣?”

“好。”

“依萍,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

“嗯?”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

“你願意另租房子嗎?”

“嗯?”

“依萍,你在想什麼?”他走近我,注視我的眼睛。

“想——”我頓住了,“噢,沒有什麼。書桓,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

“你指哪一方面?”

“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我知道車子號碼,你能不能據這個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地著我,“要做什麼?私家偵探嗎?”

“哦!”我笑了,轉開頭,不在乎地說,“是方瑜想知道。那車子裡是個流氓,曾經用車子攔,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嗎?”書桓仔細地看著我,“好牽強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來?”我有些生氣了,“能査就幫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問那麼清楚幹什麼?”

“說實話,我沒辦法查。”他搖搖頭,“不過,我有個朋友,或者他可以查。”

“那麼,你幫我查一下。”

“很重要嗎?”書桓皺著眉問。

“並不很重要,但是我希能查出來。”

“好,你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給書桓,他看了看說:“希你不是在做壞事。”

“你看我會嗎?”我反問。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後,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

“魏雄,中和鄉竹林路×巷×號。”

“好了,”書桓著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收起了紙條。

“依萍,你一定要告訴我!”

“那麼,我告訴你吧,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書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證據?”

“我只是猜想。”我輕描淡寫地說。

“依萍,”書桓抓得更,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視我,“依萍,你饒了他們吧!”

“哈!”我出手來,走開說,“我又沒有怎麼樣,饒了他們?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則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與我何干?”

“那麼,依萍,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

“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麼?”我憤憤地問,“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

“依萍!”書桓默然地搖搖頭。

“好吧,我正要到那邊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試探地問。

“不!”書桓立即說,“我不去!”

“怕見如萍?”我問。

“是的,怕見如萍。”他坦白地說,“無論如何,我對不起如萍,我不該追了,又甩掉!”

妒火又在我中燃燒,我煩躁了起來。奇怪,我對書桓的獨佔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就連這樣一句話,我都覺得不了!我無法忍他爲如萍不安,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最起碼,如萍在他心中依然佔有一個位置,否則,他就本不會對負疚。這種思想牢牢地控制著我,我甩甩頭,向門口走去。

“你到哪兒去?”

“那邊。”

“依萍,”他追了上來,“你想把剛剛得到的報抖出來嗎?”

“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聲說,不耐地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爲他們擔心,告訴你,書桓,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碎他們!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對如萍又不能忘……”

“依萍,”他打斷了我,皺著眉說,“你怎麼變得這樣小心眼?學得如此刻薄!”

“我刻薄?”我挑起了眉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說錯了,我道歉,別生氣,小姐,最好我們別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經冒到裡的幾句氣話,別再吵架了。真的,我們吵的架已經夠多了。我默默地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何書桓跟了過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託著下,呆呆地著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又對自己待他的態度到抱歉,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那樣他,爲什麼又總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兩人都不愉快?於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地笑了笑:

“書桓,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到底去做什麼?你父親又沒有派人來你。”

“病好了之後,還沒見到過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關了這麼久,多氣悶!”

他對我搖搖頭:

“依萍,我知道你不會想念你爸爸的,你對他沒有這樣深的!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心裡一定有個壞念頭。依萍,你第一次的報復舉差一點葬送了我們的,請你聽我一句,別再開始第二次的報復。”

“你別說教,好不好?難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親?”

“當然,你可以。”他悶悶地說。

我注視著他,對他微笑了。把頭湊過去,我安地低聲說:

“再見!乖乖的,幫我在家裡陪陪媽媽!”

“我知道你去幹什麼,”他依舊悶悶地說,“你想去看看雪姨們的臉,你又在你的勝利。”

“我的什麼勝利?”

“你又把我搶回來了!”

“哼!”我冷笑了一聲,“別把你自己估得太髙,大家都要‘搶’你!我可沒有搶你哦!”

“好了,又損傷了你的驕傲了!”何書桓說,把我拉過去吻我,輕聲說:

“早些回來,我等你!”

我走出家門。這正是下午,太很大。我了一輛三車,直馳到“那邊”。是的,我又要開始一次報復了,我已經得到雪姨的,還等什麼呢?他們曾那樣欺侮過我,折辱過我,迫過我,我爲什麼要放過他們?站在院子裡,我嗅著那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復仇的又開始在我奔竄,使我有些興張起來。

客廳中很安靜,這正是午睡時間,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覺,客廳裡只有爾豪一個人(難得他居然會在家),正在沙發椅中看報紙。看到了我,他的臉變化得很快,馬上顯得沉暗鬱,冷冷地著我。我走進去,旁若無人地把手提包放在沙發椅子上。爾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怫然地說:

“依萍,是你?你居然沒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樣嘲謔我,使我到一份報復的愉快。怎麼樣?書桓到底回到了我的邊!他的憤怒讓我覺得開心,我神采飛揚地挑挑眉說:

“我非常好,你們一定也過得很好很愉快吧?”

“當然,”爾豪說,“我們這裡沒有人裝病裝死。”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嗎?我特地來找的,”我怡然自得地說,“我預備十月結婚,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請如萍作儐相最合適,如果在家,我要和商量商量!”

我這一夠厲害,爾豪頓時漲紅了臉,他著脖子瞪著我,像只激怒的公。好不容易,他才制著怒氣,吐出三個字來:

“不要臉!”

“不要臉?”我笑了,憤怒使我變得刻薄,“這屋子裡倒是有個很要臉的孩子,正躺在醫院,爲了打掉沒有父親的孩子!”

爾豪的臉由紅轉青,停了半天才點點頭說:

“依萍,你的夠厲害,我承認說不過你!但是,別欺人太甚!”說著,他轉向屋子裡走去,走到客廳門口,又轉回頭來,慢慢地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著他進屋裡,不由自主地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擺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聲地

爸爸!在家嗎?我來了!”

爸爸幾乎立刻就出來了,夏天他總喜歡穿長衫,一件府綢長衫飄飄灑灑的,滿頭白髮,再加上那支菸鬥,他看來竟有幾分文人的氣質。在不發怒,而又不煩惱的時候,他的面就慈祥而緩和。我找不到捱打那天所見到的殘忍兇暴了,現在,在我面前的是個安詳的老人。他我,滿意地地笑笑:

“不錯,復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對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我要不要把雪姨的告訴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證據?凝視著爸爸那皺紋滿布的臉龐和泰然自若的神態,我又一次到心激盪。爸爸!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報復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詳歲月?在他慈祥的目下,我竟微微地戰慄了。爲什麼他要對我好?但願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樣,那麼,我不會爲了要報復他的念頭而到不安……

“依萍,你音樂?”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

“唔。”我哼了一聲。

“音樂有什麼好?”爸爸盯著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話和我談嗎?他是想接近我嗎?難道他真的像何書桓所分析的,在“討好”於我?我要報復這樣一個老人嗎?我?

“殘忍、狠心、壞!”這是何書桓說的,我真是這樣嗎?爲什麼我學不會饒恕別人?我著他,意志搖而心念迷惘了。

“你在想什麼?”

“哦,我……”我正要說話,雪姨從裡面屋裡出來了。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而跑出來的,從蓬鬆不整的頭髮和皺的服上看,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斷了。筆直地向我走了過來,我一看的臉,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豎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勢洶洶地站定在我前面,指著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來了!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如萍什麼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會去找,一定要搶如萍的未婚夫?好沒見過世面!別人的男人,你就認定了!你沒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搶別人的是不是?”

我愕然地著雪姨,看樣子,我今天是來找罵挨。雪姨的話仍然像連珠炮般過來:

“你有迷人的本領,你怎麼不會自己找朋友呀?現在,你搶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這裡來神氣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如萍規規矩矩,沒你那一套尋死尋活撒癡撒潑的玩意兒,我們正正經經……”

“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麼?”

雪姨不理爸爸,繼續指著我說:

“你真不要臉,你要拉男人,爲什麼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們這兒來了……你本就是個小娼婦……老婊子養出來的小婊子……”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更勝過憤怒,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聽過這麼野下流的話,雖然我知道雪姨的出低賤,但也沒料到會說出這麼沒教養的話來。我還來不及開口,爸爸就大吼了一聲:

“雪琴!你給我住口!”

雪姨把臉轉過去對著爸爸,的目標一下子從我的上移到爸爸上了。立即做出一副撒賴的樣子來,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地說:“我知道,你現在眼睛裡只有依萍一個人,我們孃兒幾個全是你的眼中釘,你不給我們錢用,不管我們吃的穿的,大把鈔票往們懷裡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寶貝,是你的親生兒!爾豪、爾傑、如萍、夢萍全是我了人養下來的……”

我聽著這些話,在辱的覺之外,又有幾分啼笑皆非。了人養下來的?無論如何,總有一個是了人養下來的。爸爸站了起來,他顯然被怒了,豹子的本又將發作,他兇狠地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幾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桌上的一個茶杯跳了跳,滾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說: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來畏懼爸爸的習慣使住了口,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用手矇住臉,開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討厭我們,乾脆把我們趕出去,把們孃兒倆接來住好了!這麼多年,茶茶水水,湯湯飯飯,哪一樣不是我侍候著,們母兩個倒會躲在一邊福,拿著錢過清淨日子,做太太小姐,只有我是丫頭下命……到頭來還嫌著我們……”越說越傷心,倒好像真是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更加搭搭不止了,“這許多年來,飢寒冷暖,我哪一樣不當心?哪一樣不侍候得你妥妥帖帖?結果,還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強,如萍一樣是你的兒,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連男朋友都讓別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麼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地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雪姨的訴說停止了,仍然一個勁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氣來了,把捂著臉的小手帕一下子拿開,聲音又大了起來:

“人家爾豪給如萍介紹的男朋友,都要訂婚了,這小娼婦跑了來,貪著人家是大人的兒子,貪著人家有錢有勢,進來搶!搶不到就裝神弄死,好不要臉的娼婦,下賤了,揀著能吃的就拉……”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話氣得我面紅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時候,每次叉著腰罵媽媽,媽媽都悶不開腔。有次我問媽媽,爲什麼不罵回,要忍著氣讓罵。媽媽對我笑笑說:

“假如和對罵,那是自貶份!”

這時,我才能瞭解媽媽這句話,別說和對罵是貶低了份,現在我聽著這些下流話都到降低了份,不大大懊惱爲什麼要跑來這一場氣。著蠻不講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著揭穿一切醜行的衝,轉過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卻忽然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服,披頭散髮地哭著喊:

“你別跑!我們今天把賬算算清楚!”

看到這副撒潑的樣子,我還真給嚇了一大跳。這時,爾豪、爾傑和如萍都已聞聲而至。下阿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雪姨仍然拉著我的服不放,裡滿口話說個不停,我擺不開,又氣又急,只得喊:

“爸爸!”

爸爸走了過來,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隻手上,用他特有的權威的聲音說:

“雪琴,你放手!”

雪姨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來,著說:

“好啊!你們父兩個現在是一條心,合起來欺侮我們,我們這裡還怎麼住得下去?爾豪、爾傑、如萍,你們還不走?這裡哪有你們的份兒,人家是親骨,我們是沒有人要的……哦,哦,哦!”

如萍怯兮兮地走上來了,蒼白的臉浮腫虛弱,眼睛黯淡無神。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的眼是那樣哀苦無告。然後拉著雪姨說:

“媽媽,算了嘛,給別人聽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氣又轉了方向,回手就給瞭如萍一耳,跳著腳大罵,“你這個沒一點用的死丫頭,連個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給別人搶了去……”

爾豪到底是個大學生,聽到雪姨說得太不像話了,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來,拉住雪姨的胳膊說:

“媽,回房去休息一下吧,這樣吵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給我滾!”雪姨像發了瘋一樣,著說,“我今天跟這個小娼婦拼定了!”說著,竟然對著我一頭撞了過來。我可從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得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但仍把我口撞得發痛。我氣極了,氣得頭髮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著說:

“你別我!你再撒賴我就什麼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來!”

“我有什麼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著,一面又要對我撞。我急了,大聲地喊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錢弄到哪裡去了,我還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魏雄……”

雪姨像電一樣,突然鬆了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面退,一面退,一面張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地著我,那神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猛,突然發現它咆哮的對象竟比自己強大好幾倍,在恐怖之餘,還有更多的張皇失措。的態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覺地問:

“依萍,你知道些什麼事?”

雪姨一震,頓時尖了起來:

撒謊!造謠!胡說八道!本就是瞎說,我今天非和拼命不可……”

看樣子又要對我衝了,事已經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報仇就報到底吧!我一面舉起手來準備招架,一面竭盡所知地嚷了出來: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把你的錢都養了別人,一個雄的男人,爾傑本不是你的兒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姨就撲到了我的上,的手指對準我的眼睛抓了過來,我大吃一驚,偏開了頭,同時,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樣一拉一扯,雪姨不由主地鬆開了我,被爸爸得大,我就勢向門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說:

是造謠的呀!我人是看到的嗎?證據在哪裡?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釐的差錯,就天打雷劈!要那個不要臉的拿出證據來!”

“證據?”我說,“看看爾傑吧!他那副長相就是證據!你不滿足的話,我還有更多的資料呢……”

雪姨大一聲,退到了牆角,麗的眼睛現在不了,驚懼和惶使的瞳孔張大,定定地著我,怕我了!我知道。我終於使怕我了。張開,我還預備說話,立即神經質地喊:

停止!不要讓說下去!……”

爸爸對雪姨走了過去,他的眼睛突了出來,然後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手之矯捷真活似他的外號——黑豹。接著,他的兩隻大手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從齒裡說:

“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膽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樣,我今天要你的命!”

爾豪衝上前去搶救他母親了,我知道雪姨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爲爸爸到底是個老人,而爾豪正年輕力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經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燒和炸了。於是,趁他們一團的時候,我悄悄地走出了這幢充滿了污穢、罪惡和危機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裡,何書桓果然還在家中等我,給我開了門,他笑著說:

“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離開了一個半小時,想過我幾次?”

我沒有緒和他說笑話,走進玄關,我疲倦地坐在地板上,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我已經揭穿了雪姨的,可是,奇怪,我並沒有預期的那種報復後的快,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髒話和這種骯髒事所引起的噁心和另一種空空覺。何書桓我的面頰說:

“病剛好,就要曬著大太往外面跑,現在怎麼樣?又不舒服了?”

“沒有不舒服,”我睜開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從一個骯髒的地方回來,現在很想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去換換空氣,你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們給你氣了,是不是?”何書桓問。

“是我給了他們氣,這一下,真夠他們了。書桓,你知道我的哲學:你不來惹我,我決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來招惹我,那就別怪我出手不留面了!我是不甘心欺侮的!”

“你把雪姨的說出來了?”何書桓盯著我問。

“不要再提‘那邊’了,好不好?他們使我頭痛,我現在真不願意再去想‘那邊’,書桓,幫幫忙,別問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

“我勸你別再出去跑了,你的氣很不好,應該上牀休息休息。”他咬咬脣說,研究地著我。

“什麼時候你變個囉囉嗦嗉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煩地說,“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還是在家裡陪陪媽媽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書桓忍耐地說。

我們向媽媽招呼了一聲,走了出去。了一輛三車,我們向中和鄉進行。何書桓和方瑜沒有見過面,但他們二人都早已從我口中悉了對方。車子過了川端橋。我不由自主地向竹林路張,竹林路×巷×號,那姓魏的房子在什麼地方?但,我不能再想這些事了,暫時,讓姓魏的和“那邊”一起消滅吧,我但願能獲得心靈的寧靜與和平,我不能再管這些污穢黑暗的事了。

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來開的門,手上握著一大把畫筆,頭上包著一塊方巾,穿著那件五彩斑斕的工作服,一副稽樣。我說:

“嗨!這是一副什麼裝束?倒像個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頭上,愉快地說:

“快進來坐!我剛洗過頭,正在畫畫暱!依萍,你忘了介紹,但是,我猜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書桓對點了個頭,“那麼你該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點不錯!”方瑜著說,領頭向榻榻米上跑,我們跟了上去。三間屋子,都零得夠,滿地紙屑、書本、筆墨……方瑜的弟弟妹妹們滿屋子竄,奔跑著捉迷藏,紙門都出裡面的木頭架子,但,他們顯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剛走進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說:

“陸姐姐!你說給我買糖的,每次都忘記!”

“下次買雙份!”我說。

一走進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到他們家中歡樂氣息的染,剛剛那幕醜劇迅速地在我腦中淡忘,我不由自主地輕快了起來。方瑜把我們延進的臥室,在他們家,是沒有“客廳”這一項的。進去後,七手八腳的把畫布畫等向屋角一塞,騰出兩張椅子給我們坐,我推開了椅子,依照老習慣席地而坐,何書桓也學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兩杯白開水給我們,笑著說:

“白茶待客,最高貴的飲料。”

然後皺著眉看看我,說:

“怎麼回事?好像瘦了不嘛!”

“還說呢!我病了半個月,你都沒來看我!”

“病了?”驚異地說,“你這個鐵打的人也會病倒!”接著,看看何書桓說:“與你有關沒有?”

何書桓有些不自然,對於方瑜率直的脾氣,他還沒有能適應呢!我調開了話題說:

“方瑜,你現在是標準的天主教徒了,怎麼反而不看《聖經》呢?”

“我現在在看這本書!”方瑜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丟在我的上說。我接過這本書,看標題是:

“巫,魔,及蠱。”

“哈,”我擡高了眉頭說,“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來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方瑜盤膝而坐,深沉地說: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類,人類是很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一無所用,有的時候又法力無邊。這本書裡說起許多野蠻民族用巫報仇,看了真會使人髮悚然。我不信這些東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覺得人類很可怕,他們會發明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用在戰爭及殘害別人的事上,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人類,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見得吧!”何書桓說,“所有的,都有戰爭的!”

“它們戰爭的目的,只是爲了生存下去,人類戰爭的目的卻複雜極了,自私心可以導致戰爭,慾可以導致戰爭,一丁點的仇恨也可以導致戰爭……所以,人類是沒有和平的希的!”方瑜用悲天個人的口吻說。

“好了,方瑜,你的話題太嚴肅了,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我對人類的問題不興趣!”我說。對的話有些不安。

“你應該興趣!”方瑜盯著我說,“你就是個危險分子!依萍,我告訴你一句話:解決‘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我代說下去,聲調是諷刺的,“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

方瑜笑了,說:

“依萍,你永遠是偏激的!來,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你們有興趣沒有?現在是三點半,到那兒四點鐘,玩到六七點鐘回來吃飯,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來說,“帶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鐘後,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向圓通寺出發了。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就開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們底下繞來繞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綠薄綢子,像個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來順唱歌,

河裡石頭滾上坡,

我從舅舅門前過,

看見舅母搖外婆。

滿天月亮一顆星,

千萬將軍一個兵,

天天唱山歌,

聾子聽見笑呵呵。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何書桓迅速地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來,我發現何書桓非常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聲地笑著,好像也了個孩子。只一會兒,他和小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方瑜著他們,然後微笑地回過頭來對我說:

“依萍!他是個很可的男孩子!”

“介紹給你好嗎?”我笑著說。

“只怕你捨不得。”我們繼續走了一段,方瑜說: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脣,擡頭看了看天,天上堆著雲,白得可。我迷惘地說:

“人,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

“你的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應該先把一切憎的念頭都拋開。”

我不說話,到了圓通寺,我們轉了一圈,又求了籤,我對簽上那些模棱的話本不興趣。玩了一會兒,太逐漸偏西了,我們又繞到後山去,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聽著小鳥啁啾,著暮昏蒙下的衰草夕,以及遠的裊裊炊煙,我心底竟涌起一種奇怪的,空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看到我坐下來,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方瑜仍然迎風而立,風吹起了子和頭髮。凝著遠方的茫茫雲天,一瞬間,我竟到心境空靈,神清氣爽。

忽然間,圓通寺的鐘聲響了,四周山谷響應,萬籟合鳴。我爲之神往,在這暮晚鐘裡,突然有一種會,到自的渺小和造的神奇。在這一刻,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雪姨,老魏,爸爸……全都離開了我。我到自己輕飄飄的,虛渺渺的,彷彿已從這個世界裡超出去,而晃盪於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裡……直到鐘聲停止,我才了口氣,覺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獲。用手托住下,我愣愣地陷進了沉思中。茫然地爲自己的所行所爲到一陣慄,我無法猜測“那邊”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雪姨雖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權利揭?我仰首天,冥冥中真有神靈嗎?真有縱著一切宇宙萬的力量嗎?那麼,天意是怎樣的呢?我是不是也有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推推我,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裡,兩人在“打掌”,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遙:

掌,油餡餅,

你賣胭脂我賣

賣到瀘州蝕了本,

買個豬頭大家啃,

啃不

丟在河裡乒乒砰!

唸完了,他們就大笑著,笑彎了腰。方瑜也笑了。這世界是多麼好呀!我想著。沒有雪姨來責罵我,沒有爸爸鞭打我,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沒有雪姨和老魏的醜行……這世界是太可了,我願意笑,好好地笑,我正是該歡笑的年齡,不是嗎?但是,我竟笑不出來,有一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牽制著我。我是多麼的沉重、迷茫和困

黃昏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中和鄉,何書桓請客,我們在一家小館子裡大吃一頓。然後,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家門口,才告別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書桓慢慢地散著步。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我也緒不定。堤邊,到都是雙雙對對的,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男間就會彼此訴說的話。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可是,我的舌頭被封住了。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如萍,這怯弱的孩子,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傷慘切,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

我們走下了堤,沿著水邊走,水邊的草叢中,設著一些專爲準備的茶座。有茶座店老闆來兜生意,何書桓問我:

“要不要坐坐?”

我不置可否。於是,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輕聲說:

“現在,告訴我吧,依萍,你到‘那邊’去做了些什麼?”

我皺起了眉,深深地吸口氣說: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邊’?讓我們不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爲什麼‘那邊’的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

何書桓沉默了,好半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空氣凝結著,草叢裡有一隻紡織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地過了一隻小船,星在水面幽幽的反……可是,靜謐的夜中蟄伏著太多不靜謐的東西,我們的呼吸都不輕鬆平靜。好久之後,他我說:

“看水裡的月亮!”

我看過去,波盪中,一彎月亮在水裡搖晃著。黑的水起著皺,月亮被拉長又被扁。終於,有云移了過來,月亮看不見了。我閉上眼睛,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地擴張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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