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濛濛》CHAPTER 13

這天,我們埋葬瞭如萍。

早上,太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了。夏日習慣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嘆息。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牀,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啓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爲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是毫無用的。生時不爲任何人所重視,死了,就讓靜靜地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的棺木被落人掘好的坑中。

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地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會出永隔的慘痛。我木然地站在那兒,一任狂風捲著我的角,一任蓓蓓不安地在我腳下徘徊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凌,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幹又,流不出一滴眼淚。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裡,寂寞也好,孤獨也好,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有恨也好,有也好,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脣,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釦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瞪著如萍的墳,如萍,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現在,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於是,我再瞭如萍的墳一眼,默默地轉過了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的眼睛哀傷而悽苦。我不敢接的眼,那裡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我們一腳高一腳低地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

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著車子開走了。我說:

“進去吧!”

何書桓沒有,他凝視著我,眼奇異而特別。一陣不祥的覺抓住了我,使我渾僵直而張起來,我回著他,勉強地再吐出幾個字:

“不進去嗎?”

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地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

“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地哼了一聲,仰首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到他會說什麼,而張地在心做著準備工作。

“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咬咬脣,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慄,困難地說,“我希你能瞭解我的心,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地來追求你。我們爲什麼要糊里糊塗地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瞭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出來了。所以,我必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他凝視我,把一隻手在我扶著牆的手上。“依萍,你瞭解嗎?”

“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脣,輕聲地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地,不勝悽楚地說:

“依萍,我真你。”

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心深,我的眼眶立即溼潤了,但我勇敢地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

“我想年底去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

“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地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地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著你就如同著如萍,我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樣一件可怕的事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

“嗯。”我哼了一聲。

“這樣做,我是不得已……”

“我瞭解。”

“我很抱歉,請原諒我,依萍。”

多生疏的話!我把眼從天邊的烏雲上調回來,停在他的臉上,一張又親切又陌生的臉!眼睛裡燃燒著痛苦的熱角上有著無助的悲哀。這就是何書桓?我熱了那麼久的何書桓?一度幾乎失去,而現在終於失去的何書桓?我閉閉眼睛,吸了口氣。

“你不需要請求原諒,我瞭解得很清楚。”我艱地說,“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是嗎?”

他悲苦不勝地著我。

“也好,”我虛弱地笑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頭,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擡起眼睛來,溼潤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朧朧地凝注在我的臉上。

“依萍,”他試著對我笑,但沒有功,“你勇敢得真可。”

勇敢?我痙攣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麼弱!我盯著他。“書桓,別離開我。”我心中在無聲地喊著,“別離開我,我孤獨,寂寞,而恐懼。書桓,別離開我!”我咬牙關,不讓心中的呼號迸出口來。

“我這一去,”何書桓垂下眼睛說,“大概一兩年之不會回來了,你——”他嚥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將來一定會有個很好的歸宿……”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招待你到我的家裡來玩。”我說,聲調出乎我意外地平靜,“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是‘綠葉蔭子滿枝’了。”

他微笑了,牽角像畢加索的畫,扭曲而僵。“我會很高興地接你的招待,見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們在說些什麼傻話?多稽!多無聊!我嘗試著振作起來,嚴肅地他。

“你大約什麼時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

“換言之,是下個月,或再下一個月。”

“是的。”

“我想,我不會去送你了,”我說,“我預祝你旅途順利。”

著我,一瞬間,他看來激而慘痛,他握我的手,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掉開了頭,他鬆掉我的手,輕聲地說了句:“你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好吧,”我肩膀,“我沒有什麼再要你幫忙的地方了,謝謝你已經幫過的許多忙,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份真,並祝福你以後幸福!”我的語氣像個演員在念臺詞。

“我不會忘記你的!”他說,眼眶紅了。“我永不會忘記你!”他眨著充滿著淚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多好!”

“會有那一天嗎?”我祈地問。

“或者。”他說。

“有時候,時間會沖淡不快的記憶,會癒合一些傷口,是嗎?”

“或者。”他說。

我凝視他,悽苦地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沓不太的鈔票,遞給我說:

“你們會需要用錢……”

“不!”我說,“我們之間沒有的負欠,也沒有金錢的負欠,我們好好地分手,我不能再接你的錢!”

“你馬上要用錢,你父親一定要送醫院……”

“這些,我自己會安排的!”

“依萍,別固執!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心意……”

“請你全我剩餘的自尊心!”我說。

“好吧!”他收回了錢,“假如你有所需要,請給我一個信,我會盡力幫忙,我走之後,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母親。”

“你知道我不會。”我說,“既然分手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麻煩了!”

“你還是那麼驕傲!”

我笑笑,眼睛裡凝著淚,他的臉在我的淚中搖晃,像一個潭水裡的影子。他的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們又對視片刻,他勉強地笑了一下說:

“那麼,再見!依萍!”

“再見了!”我輕聲說。

“好好珍重——”

“你也一樣!”

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於是,他毅然地用了一下頭,,大踏步地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子完全看不見了,我纔回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控制地傾泄了下來,點點滴滴,我前的服溼了一大片。天上,的雷聲傳了過來,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

“走了!”我輕聲地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

“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地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

“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了心,好好的,又鬧彆扭了,是不是?”

我笑了笑,把頭更深地倚在媽媽的服裡,淚水慢慢地下了我的面龐。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我眼淚模糊地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地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傑、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後卻爲一片混沌。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理,我勉強地爬起來,換掉睡。機械化地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我拍拍它,要媽媽好好餵它。這隻失去主人的小狗,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有這樣一隻小狗,而現在,它真的爲了我的,卻是以這種方式爲了我的,著它那掩映在長之下的黑眼珠,我嘆息了。

出了家門,太很好,溼漉漉的地面迎著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

“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喂老爺吃飯,老爺一直髮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地說。

到了爸爸房裡,爸爸正躺在牀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地大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他枯乾的手。

“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上說,“爸爸,你的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

“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

“我不去醫院!”爸爸大,“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決不去!”

“爸爸,”我忍耐地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牀上躺一

輩子,醫院裡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不方便,在家裡連大小便都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得累死!”

“爲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瞇著眼睛看著爸爸,擡擡眉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爸爸氣得直瞪眼睛,眉兇惡地纏在一起。但是,他終於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牀!”使我泄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回到“那邊”,我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爲我對爸爸的東西本不悉。

車子來了,他們擡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擡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擡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擡出去的形,一陣不祥的預使我渾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

在醫院裡,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於和那麼多人共一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牀,要醫院裡的人給他換木板的一這是他向來的習慣。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地來干涉他菸鬥時,他差點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睡之後,才悄悄地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爲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絕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裡坐了下來,立即,四周死樣的寂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地卷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的沙發、茶幾、落地臺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試著找尋這屋子裡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譁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迫著,半天都無法彈。終於我站起來,向走廊裡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地在整幢房子裡傳播開來,使我到一陣骨悚然的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裡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棄在醫院中無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

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傢俱、品、飾、書籍等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箱籠等東西運到家裡去,而傢俱,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於是,我立即採取了行,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箱,把散放在外面的都堆進了箱子裡。東西複雜而零,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裡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似的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地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住我,使我惶張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的時候,我依稀聽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在院子裡,彷彿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地敲擊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地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到四周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我迅速地站起來,把一件爸爸的服擁在前,眼睛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出現。於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冷冷地向了我,我心中一鬆,吐了口長氣,怔怔地說:

“是你?”

“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著地上散堆積的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地著我,“爸爸呢?”

“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

“什麼病?”他的眉頭蹙得更了,我著他,他的眉和眼睛多像爸爸!陸家的濃眉大眼!

“醫生說是心臟病再帶上高。”

“很嚴重嗎?”

“我想——是的。”

他的眼簾垂下了幾秒鐘,然後又迅速地擡了起來,繼續著我問:“這屋子裡別的人暱?如萍呢?阿蘭呢?”

我痙攣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說:

“阿蘭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視著他,嚥了一口口水,困難地說,“死了。”

“你說什麼?”他不信任地瞪大了眼睛。

死了,”我重複而機械化地說,“用爸爸的手槍打死了自己,我和書桓把葬在六張犁山了。”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脣扭曲,眼獰惡,低低地從嚨裡出了三個字:

“你撒謊!”

“我沒有,”我搖搖頭,張使我的背脊發涼,“那是真的,自殺了,用爸爸的槍自殺了。”

地盯著我,那眼使人聯想到電影中吃人部落發現了闖者的神。我背脊上的涼意加深了,下意識地抓了爸爸的服,好像那件服是我的一面盾牌。爾豪盯了我起碼有一世紀那麼長久,我知道,他開始明白我說的是事實了。他的眉糾結,眼灼灼人,兇惡而浄獰,這神我似乎看過——對了,這就是爸爸鞭打我時的樣子——爾豪竟那樣像爸爸!終於,他從齒中迸出了幾句話語,語氣森冷沉:

“依萍,你到底把如萍死了,連殺一隻小螞蟻都不敢,卻殺了自己!依萍,對你做過什麼壞事?你一定要置於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兩步,我也本能地退後了兩步,他的手握了拳,對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太過分了,依萍,你使人忍無可忍,如萍泉下有知,應該幫我殺了你!我殺掉你給如萍還了債吧!”

我站著不了,靜靜地著他,如果他要殺我,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事後他也可以逍遙法外,因爲這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作見證。我只有等著他手,不做逃命的企圖,由於他正堵在房門口,我是不可能從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對我衝過來了,我努力維持平衡,屹立不,他的眼睛發紅,裡面噴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時的表。他的手攫住了我前的服,其實,是爸爸的服,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擁在口。他的另一隻手索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圖勒死我。我的脣乾燥,嚨枯,求生的本能使我心頭慄,天生的傲骨卻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我們相對注視,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手始終沒有加重力,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的脖子,痛苦地轉開了頭,喃喃地說:

“天哪,一對爸爸的眼睛!”

慄了,真的慄了。我也有一對爸爸的眼睛嗎?和爾豪的一樣?他又轉回頭來著我,我看到他臉上表的變化,由狂怒轉爲痛苦,由痛苦又轉爲不安,由不安再轉爲疲倦和虛弱。他那繃著的逐漸放鬆了,他的頭慢慢地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隻手裡的爸爸的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綢長衫——他的臉扭曲了,眼睛裡浮起一陣悲哀痛楚之,撈起那件服,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突然放下服,長嘆了一聲,低低地問:

“他沒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說爸爸。”

我的嚨哽塞,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答覆,他看來沮喪而落寞。停了半天,他地下的箱子,問:

“你在做什麼?”

“整理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潤潤乾燥的脣,輕聲說,“準備把這房子賣掉。”

“賣掉?必須要賣嗎?”

“是的。要給爸爸繳住院費。”

他擡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勢已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和了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中發漲而緒激了。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確確實實地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轉開子,低喟了一聲:

“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穩私!”

我默然。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住了他:

“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他站住了,回頭著我,痛楚又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

“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的命。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瞭解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這是實。爾豪著窗外,又嘆息了一聲。

“半年,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的,怪不著你!如萍——是個無害的小生,想不到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痛,閉口不言。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

“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瞭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問:

“你現在住在哪裡?”

“一個同學家裡。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也該學著獨立了。”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的。那兒的醫藥費大概也欠得不了,現在我上一點錢都沒有,只有等房子賣了再說!”

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

“夢萍出院之後,恐怕只好住到你那裡去。”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

“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纔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

“書桓怎樣?”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爲什麼?”

“如萍。”我輕輕地說。

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擡頭看了看天,轉過子,大踏步地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淒涼的覺襲上心頭,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

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牌子,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瞭接洽。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仁立,心底迷惘而空。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於我嗎?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於人世。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他的麻痹從上延到腰上,由腰而,由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於是,他只能,日日責罵醫生是“廢”,是“混蟲”!

房子終於以十萬元的代價了手。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爲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案,拼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強強地賣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給他,他沒有推託,立即接了。我知道他也迫切地需要錢。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將接怎樣的一份生活?

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委頓了。我把湯餵給他吃,因爲他不能吃食,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覺加重了。好半天,我才聽到他我:

“依萍!”

“嗯?”我應了一聲。

“坐過來一點。”

我坐到他的牀沿上,他地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然後他說:

“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給你和書桓做結婚禮吧!”

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涌到眼眶的淚水。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攜手追尋著歡樂的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我勉強地說:

“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地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我默然不語,因爲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和勸解都等於零。爸爸長嘆了一聲,慨然說:

“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牀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使我心折。一會兒,爸爸又說:

“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

“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耽地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地著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來,上上下下地看看我,低聲地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靜。我以爲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想給他蓋上夾被,可是,我才拉開被,他就又輕聲地吐出了兩句話:

恨兒時休?

心抵秋蓮苦!

我一愣,這兩句話太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地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如炬地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父親的馬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拉馬,扶上馬下馬……和我同年齡,十分。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地教我念書,我地親吻……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地,呆呆地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

“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去打天下時送我的,照片是後來託人帶給我的。我以爲會等我,但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搜了出來,含淚說,敵不過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出來的那天晚上,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裡,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臺歌榭中也好,我還是忘不了,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我就娶進來。我有了羣的姬妾,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

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的眉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的爸爸!擁有數不清的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爲他是天下最無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的人也可能是最癡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爲自己懂得一切!妄以爲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氣迴腸的故事!他也飽的折磨和煎熬!

“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他的神看來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

“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爲只有你懂得,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衝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迸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

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地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地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支了他的力。我著他,於是,他又張開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姓鄧,名字萍萍,心萍長得很像!”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地睡著了。我站起來,輕輕地拉開夾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邊,托住下著他。我明白了,爲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靜靜地著他。

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地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多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地呼書桓,又有多次,我倚門遠眺,瘋狂地期盼奇蹟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著我,一次,他疑地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地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地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裡,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彿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牀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聽到爸爸在興地、息地、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就……就……槍斃掉,懂不懂?槍斃……”

我詫異地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著警員們問:

“有什麼事?”

“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地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

“雪琴!”爸爸興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

“哦,”我恍然地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

走私案!難道魏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網恢恢,疏而不!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纔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

“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地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

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漲,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還有心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

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餘元

主犯魏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報追蹤多日

破曉時分一網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爲早就獲得魏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在昨日凌晨時分,終於當他們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一條消息依然目地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

港臺走私案案外有案

已查出龐大資金來源

陸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捲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報紙,心裡忽然涌起一難言的緒,困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會制裁,如萍死了,“那邊”破碎了。到現在爲止,我雨夜裡站在“那邊”的大門前所做過的詛咒和誓言已一一應驗了……現在,我該滿足了!我呆呆地坐在爸爸的牀前,愣愣地著爸爸那張枯乾憔悴的,和放著異樣彩的眼睛,竟然滿腹愴惻之

“依萍。”

爸爸忽然了我一聲,我看過去,爸爸的眼珠定定地瞪著天花板,幽幽地說:

“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閉起來了,一當他闔上眼睛,失去了臉上那最後的,代表生命的兩道寒,他看來就真像一!我轉開頭,不願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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