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濛濛》CHAPTER 15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裡,我著方瑜正式爲一個修。那的袍子裹著,使看來那樣縹渺如仙,彷彿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唸經裡,在小修生的唱頌裡,儀式莊嚴地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自始至終,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魚貫地進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的影子從教堂裡消失,我到眼眶溼潤了。

我看到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的父親沉默嚴肅地坐在一旁。方瑜,彷徨過一段時間,在、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終於選擇了這一條路,真找對了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

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的路,可是,假若能獲得心之所安,就走對了!那我又爲什麼要爲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來看,還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著街車一輛輛地過去,著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了。人生爲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地拉住了我的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用一對哀傷的眼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嗎?我是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心中。”方伯伯突然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髮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還在於自己!”

我聽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於是,我竟呆呆地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地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麼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麼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於圓通寺,聽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琦拍掌:“掌,油焰餅,你賣胭脂我賣……”多稽的兒歌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裡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彷彿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鑽進了我的脖子裡。我豎起外套的領子——“你從不記得戴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餘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捲來,我瑟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十二月,臺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地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溼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的掩護下,像一隻只水族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裡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檯燈,黃昏的線照著簡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臺灣來時路上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覺緩緩地由心中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沉沉的氣氛,彷彿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裡。我用手託著頭,定定地著那箱子,陷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

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大大地震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地著我。一時間,我到腦子裡非常地糊塗,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嚯著,“你……你……怎麼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執地,專注地著我,彷彿要看我的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麼話說?”

爸爸的眼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使我心臟收。我試著從椅子裡站起來,抖著脣說:

“爸爸,你回來了!爲什麼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間,我覺得我有滿心的話要向爸爸訴說,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來聽我說的。我向他邁進了一步,扶著鋼琴以支持自己發的雙。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要告訴他我心的一切一切……我張開,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才掙扎地又出一聲:

“爸爸!”

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已從我上調開,同時,他緩緩地轉過了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地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決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地喊:

“爸爸!”

爸爸似乎本沒有聽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

“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脣發,底下的句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裡又急又,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沒了。

“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著,“我有話要告訴你!”

急切中,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了那服,哭著喊:

“爸爸,哦,爸爸!”

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地著,我渾一震,鬆了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著琴,瑟地說:

“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的眼睛哀傷而無告地著我,我靠著鋼琴,如萍!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脣,渾慄。如萍走到我面前了,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張開,不勝悽然地說:

“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地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脣,咬得脣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爲什麼嗎?你們爲什麼要玩弄我?爲什麼——”

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臉上的污,正從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過來,我轉開頭,尖聲地了起來。於是,一切幻景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

“哦,”我深深地吐了口氣,渾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眼睛,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掉,可是,張開眼睛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脊背,張大了眼睛,不信任地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

“你……你……終於……來了。”

著我,突然咧開,對我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麗的子裡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你的騙了!”

慄。掙扎著說:

“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所迷!”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覆地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書桓!書桓!書桓!”我,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在我的聲裡,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我用手抓自己前的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地、重複地喊:

“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地推我、我。我猛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室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伏在鋼琴上。我坐正子,愣愣地著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冰冷,快到牀上去睡吧!”我頭中依舊昏昏然,著媽媽,我怔怔地說:

“沒有書桓嗎?”

“依萍!”

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攬在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裡真溫暖!但,我推開了,搖晃著站起來,側耳傾聽。“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我。”我說。

“誰?”

“書桓。”

“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落,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裡,孤獨的黨著昏茫的線。我倚著窗子,靜靜地傾聽,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寞。遠遠地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地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聽到車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地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裡有些什麼使我心,我傾聽又傾聽,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我輕輕地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幹什麼?你要到哪裡去?”

“書桓在外面。”

我低低地說,彷彿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地穿上鞋子,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媽媽不放心地跟了過來,焦急地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

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在細雨濛濛的夜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但,毫不猶豫地,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去,然後,我就定定地站著,腦子裡是麻瘦的,我想哭,又想笑。

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也不地佇立著。他沒有穿雨,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領,雙手在口袋裡。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芒下,可清晰地看到雨水正從他溼的濃髮裡流了下來。他的睫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燈下,他的臉蒼白沉肅,黑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鷲猛的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了一張網,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卻越來越強烈,銳利地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過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髮裡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再穿過角,懸在下上。我機械化地擡起手來,從他下上拭掉那滴雨。於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攬住了我,眼貪婪地、求地、痛楚地在我臉上來來回回地搜尋。接著,他的脣就狂熱地吻住了我的眼睛,又從眼睛上向下,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我的脣,他的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依萍!依萍!依萍!”

我渾得非常厲害,嚨裡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地著我,然後他閉了眼睛,吞嚥了一口口水,困難地說:

“依萍,你爲什麼要出來?”

“你在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了你,但是你怎麼會聽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聽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過我,而我聽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地說:“爲什麼我不能把的影子擺開?”

我知道那個“”是指誰,“”又來了,“”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領裡,背脊上一陣寒慄。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

“依萍,祝福你。”

說完,他毅然地甩了甩頭,就大踏步地向巷口走去,我著他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我著,牙齒咬著脣。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地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脣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地、懇求地喊:

“書桓,書桓,別走。”

可是,他已經走了。

媽媽帶著滿頭髮的雨珠走過來,輕輕地牽住我,把我帶回家裡。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矇住臉,好半天,才疲倦地擡起頭來,玄關旁邊的牆上掛著一份日曆,十二月十四日。我著,悽然地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地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天邊是灰濛濛的,細雨在無邊無際地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裡竟滿了人,到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東一件西一件地搭在長発上,走到哪兒都會上一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的領子遮住了下,雜在人之中,靜靜地,悄悄地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他穿著一淺灰的西裝,打了條銀和藍相間的領帶。儘管是在一大羣人的中間,儘管人人都是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羣。我定定地著他,在我那麼固定而長久的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他的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孩子,買了一串紅的花環對他跑過去,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地說些祝福的話。他“彷彿”也笑了,最起碼,他的角曾經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麼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清亮有神?

擴音裡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著那停在細雨裡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裡展著它灰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裡,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羣旅客之間,踽踽地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麼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子來,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睛裡變得模糊不清了。終於,他鑽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裡,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於消失在雨霧裡。我茫然地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羣從鐵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悽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眼迷離地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地念:

明日隔山嶽,

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嶽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裡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

“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嚨哽塞,熱淚盈眶。慢慢地回過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纔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進雨的口袋裡,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地向前走。這況,這心,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蹟,他會出現在我邊,扶我進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多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地回到家門口,我聽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麼?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微風,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每字句,寸腸。

舊日誓言,心深,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里耳鬢廝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丼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景,意幽!”而現在,“良辰景,意幽”都在何

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著窗外那綿綿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鍊,街燈也照樣漠然地亮著昏黃的線。蕉葉子也自管自地滴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地回答。

四周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牀上翻騰、嘆氣。我關掉了燈,靠在牀上,用手枕著頭,聽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裡,追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

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

窗外芭蕉窗里人,

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如癡,在雨聲裡,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地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爲“那邊”再生氣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緒。

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佈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花白的頭髮蓬鬆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睛!一對麗的眼睛!像那張照片裡的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六張犁的墓裡。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地!《往事難忘》!媽媽,有多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睛和地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

“想你,媽媽。”我愣愣地說,“你爲什麼特別彈這一首歌?”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眼睛裡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爲什麼,”輕輕地說,“只是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

“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地換了一個曲子,拉姆斯的搖籃曲。

“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

“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的。”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地著我。的神很特別,眼睛和而悽苦,好半天,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驚異地張大了眼睛。

“是的。”媽媽惻然地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吸了口氣,瞇起眼睛,深思地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過。”頓了頓,又說:“我永遠記得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地俯視我,我瑟地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渾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擡進他的房裡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百般……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劃船,騎馬……他寵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誇讚我有世界上最的一對眼睛……”媽媽嘆了口長氣,不勝低徊地說,“那段日子太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爲他心不寧,他一直像缺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

我聽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著爸爸!我困地搖搖頭,問:

“你一直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

“但是,爲什麼?我不瞭解!”

“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男人!”媽媽重複地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

“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爲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棄你!”

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仲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希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可是,唉!”嘆息了一聲,自嘲地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盪,我木然地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了。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可能的嗎?著爸爸,那個我以爲是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怎麼這樣錯綜複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候,我是多麼武斷!

“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爲懂得很多,自以爲聰明,自以爲有權代天行事!

“唉!”媽媽又在嘆氣,“假若有我在他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地站正了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到牀邊,跌坐在牀沿上。我俯下頭,用手矇住了臉,靜靜地坐著。媽媽走過來了,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麼了?依萍?”

“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制著自己沸騰著的緒,“媽媽,‘我’比我想象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聽懂。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裡,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擡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的聲音又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洗不乾淨的污!”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地問。

“沒有。”我站起來,用一條髮帶束起了我的頭髮,不穩地走向了門口。

“依萍,你到哪裡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媽媽追出來喊:

“依萍,你沒有拿雨!”

我接過雨,披在上,在細雨中緩緩地走著。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悽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地著這兩個一先一後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裡,溼而冷,我用手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睛,悽然佇立。

我彷彿聽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揹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睛裡涌出來,和冷冰冰的雨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濃而重地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我那件黑上,綴滿了細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地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濛濛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向我了過來,遠的山、樹木,都已朦朧地進了暮和雨霧裡。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溼了我的頭髮,並且滴落進我的脖子裡。

“你從不記得戴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之外,一無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裡,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有一點燈,我向著這燈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在燈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羣中,我模糊地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中捱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裡,一個藍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抖地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地吞嚥著那每一個字。

通篇報導著國外的形,質生活的繁華,只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地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於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失,只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癒一些傷口,若干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裡解出來,那時候,希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擡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地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地灑著。

全書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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