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涼，恒幽小心翼翼地從木箱裡拿出大紅嫁，心裡卻在想著，‘自從那日之後就一直在鬧著別扭，也沒跟他好好的說上一句話，想來也是自己有些小孩子氣了，明明夫君已經回來了，回到自己邊了，應是不會走的，他這些日子也有些憂愁，子瘦了不，還是找個時間跟夫君好好談談，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

恍然間，有馬蹄聲細碎而來，浮在空中的沐如意抬眼去，就看到村頭來幾輛高頭大馬牽著的車子，裝飾華貴至極，就連那遮窗的紗幔都是上好的料子，一小片就能做好多這個嫁。

那就是寶帶姑娘啊，遠遠地看著車上下來的人，站在最前頭的姑娘談吐舉止，一顰一笑都是大家閨秀的氣質，果然是個人兒。

恒幽走出門，看著寶帶姑娘緩緩走過來，行禮後便問道：“請問洪公子在家嗎？”

似是有些察覺，恒幽貝齒輕咬，眸中卻有著一自慚形穢，微微低下頭，道：“夫···公子他今日早些時候出門去了，應該正午便會回來。”

寶帶姑娘微怔，隨即輕笑道：“你就是洪公子的陪讀侍吧，此番公子與我回京，我也不會虧待你的，無須擔心。”

像是心臟被突然握住，恒幽隻覺得呼吸促起來，脯起伏不定，埋下頭遮住慘笑，“是，多謝小姐賞賜。”

字字句句，宛若刀割了般，肝腸寸斷。

恒幽折回到屋裡，伏在嫁上，驀地吐出一口鮮，悲攻心腸，看著那抹鮮艷的紅，秋眸漸起水霧，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傍晚時分，洪居在回來了，他與寶帶姑娘說了些什麼，恒幽遠遠地躲在一旁，聽不清兩人話，隻看到那二人一前一後便出了門。

恒幽慌忙跟上去，趴在屋門，喊道：“公子，你今晚還回來嗎？”

洪居在步子頓了一下，低著頭卻沒有任何言語。

恒幽半啟，看著書生影，扯出一笑意，聲說道：“那我煮了晚飯等你。”

“一定要回來呀，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隻是月上心頭，周圍靜悄悄的，院門那邊始終沒有腳步聲響起。

“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恒幽呆呆地看著燭火，卻怎地都落不下淚。

人心涼了，就再也哭不出來了。

吹熄燭火，回到屋裡捧起嫁，認真地穿在上，指尖輕輕著每一針腳，角帶著一笑意。

大雨落了下來，劈裡啪啦地，似乎要把整個天地都淹沒了一般。

一大紅嫁在雨中緩緩走著，走過了那條土路，走出了村子，走在繞山的路，這條路走過好多遍，在嫁過來的時候，就坐在公子家的那輛驢車，也沒有頂篷，天空飄下細雨的時候，公子便把外衫下來擋雨。

“居在。”恒幽眸中失了神，黯然無地走著，塗紅的被雨水打，染得下也變得猩紅起來，“居在夫君，你一定要回來呀。”

山間的路有些難走，更何況偏挑了些沒人的小路，走著走著鞋子陷在泥濘裡，抬時鞋子便沉了進去，卻毫沒有察覺，赤著雪白的小腳往前走，有鋒銳的枯樹枝劃破了，瞬間湧出來也沒有停下。

直到來到一斷崖，直到子若一隻斷線的風箏，直到如失了翅膀的蝶般，墜落下去。

恒幽腳下的步子終於止住了。

沐如意聽到了耳畔的風，那些急促的雨穿過了的，落了下去。

“何須要死？”嗓音醇厚溫潤，輕輕落在耳邊。

恒幽落地後，是站立著的，在麵前有位男子盤坐在地，一襲青衫似碧水。

青衫儒士無視了對方疑的視線，一隻手提著茶杯，另一隻手中空無一，做出倒茶的姿勢，卻真的有水杯中的聲響，茶杯裡漸有霧氣氤氳，翻滾蒸騰起來。

“坐吧。”青衫儒士隨意指了指一空地。

恒幽看了看，略作猶豫，顯然沒找到什麼可以座的地方。

似是看出恒幽心中的遲疑，那青衫儒士又開口道：“怕弄臟了的話，那便站著吧。”

恒幽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當下滿臉驚恐。

“哦，我忘了。”枯坐了許久的青衫儒士站起來，抖了抖衫，“你已經死了，現在你不過是一道魂魄，原本應瞬間消散，但我救了你。”

他指了指一旁，在不遠的地麵，一攤猩紅的泊中躺著個人，一大紅嫁，像極了一朵在黑夜裡綻放到了極致的牡丹。

恒幽瞥了一眼，脯起伏頗大。

明明為鬼魅，卻還做出人的反應，青衫儒士難免有些好笑，嗤笑一聲道：“我接下來問你的話，你隻需點頭搖頭便好。”

“你想不想讓你夫君迴心轉意？”青衫儒士一手背後，一手端著茶杯。

恒幽猶豫片刻，微微額首。

青衫儒士又道：“我可以幫你重塑，鑄你心魂，授你魅之。”眼看著恒幽眼中眸中有亮起，他嗤笑道：“但此生你再不是人，而是妖。”

沐如意認真看去，想要看清那青衫儒士的麵容，卻總有一團霧氣繚繞在他的臉上，人看不清楚，突然間，隻見到恒幽緩緩點了點頭，那青衫儒士手腕輕抖，杯中茶水斷珠連線，在空中化為一團霧氣綻開，將恒幽裹在其中。

霧氣蒸騰起來，淹沒了所有。

再散盡。

眼前卻變了一副景。

喧囂的雜聲響了起來。

“妖！是妖！”

“我親眼看著恒幽把那咬斷了脖子，生喝了！”

“對的，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著從山上掉下去，渾上下都沒有傷！”

一簇又一簇的火把在黑夜裡圍了圈，正間中半趴著一襲紅裳裹的子，驚慌失措地環視著四周的人群。

“崔二嬸，是我啊，我是恒幽啊！”

“呸，你個山妖，是不是把恒幽吃了，裝的樣子！”

“把綁起來！浸豬籠！”

“把這山妖淹了！”

“就是害死了真正的恒幽！”

此言一出，像是劊子手給自己找了個正當的理由，頓時一呼百應。

“我沒有害人，我沒有害人！”恒幽苦苦哀求著，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額頭被堅的石子磕破了，蜿蜒曲折的流下來，掛在臉頰，宛若淚水，不停告訴村民自己隻是回來尋自家夫君的，從未害過人，隻是實在了，才做了生飲這般傻事。

寒冬的水，冰涼刺骨。

“我沒有害人，也沒有東西。”

“那是我家的啊。”

恒幽被沉進河裡，睜著眼看著那深幽的讓人心悸的，眸中的漸漸被猩紅填滿。

“居在夫君，一定要回來呀，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居在夫君，人心涼了，就不好吃了呀。”

··········

狹刀緩緩地拔出寸許。

那一瞬間，萬籟俱靜，百蟄伏。

還未出鞘，便若天邊的一線曦初亮，接著便是汪洋狂濤般的刀意，吹散了一地風雨，淹沒漫天星明月。

空氣彷彿靜止了那麼一瞬間，風靜了，雨停了，白燭長龍在這一剎那，滅了。

那座沉寂許久，燭火搖曳的小屋子裡，洶湧的刀意沖天而起，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聲似乎抑了許久的刀嘯。

這聲刀嘯極為通徹，沒有毫的雜質，唯有千萬人吾獨往的決心。

陳安之搭在刀柄上的手了。

沒有蓄勢，也本用不到，簡簡單單一刀橫抹。

沉澱了三千年的刀意，如平地浪起，一抹璀璨到了極致的卻又極細小的出現在天地之間，接下來如浪擊峭壁，一層又一層堆疊起來，如天上星拖曳著雪白的。

洪居在猜到了陳安之很強，但是未曾想過會有那麼強，這一刀摧枯拉朽，這一刀斬散了深沉的夜幕。

僅僅隻是一刀。

這一刀，刀意縱橫，斬開了這片被夜幕砸下的村莊，甚至要將這周邊百裡抹平，就像是一縷刺眼的天，將這長夜盡數撕碎屑。

恒幽呆住了，作為盤踞此山的妖，更加真切的到這刀意的恐怖，這一刀還未至，便斬斷了這座山沉澱下的數百年氣運，還未至，便渾刺痛，好似在正午驕下的冰，先是上的衫，接著便是肢，那一襲雪白喪與翻湧出一團團霧，如蒸騰起的水汽，星星點點，接連消散。

反應過來卻倉皇失措，天與地，這是恒幽心中第一時間想到的差距，刀意尚且如此，更何況蘊在那漫天刀意中的磅礴刀氣，該是何其恐怖。

恒幽子消散的痛楚，兩個，一大一小，兩份痛苦，發出一陣哀嚎，匆匆忙忙向遠方掠去，卻怎麼逃不過，開始七竅流，麵逐漸變得猙獰，眸子中充滿恐懼與絕。

也就是在這一刻，恒幽突然笑了，角掛著和的笑意，眸中盡是和，輕輕挲著上的喪，總覺得有些憾。

怕是再也沒機會穿上那嫁了。

上一次穿那嫁是什麼時候呢？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

隻記得那天也是個大雨滂沱的夜裡。

嫁是夫君親手挑的布料做的，隻是兩人囊中，隻能很普通的布料，但是自己卻很喜歡，在婚禮過後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底，雖然時不時會拿出來，卻再也沒有穿過。

好想再穿一次那嫁，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服了。

便在這時，有極刺眼的金輝綻放開來，那兩道符籙仿若自主有魂，如金閃電赫然激而出，一縷縷細小的文字排列如龍，繚繞著，縈繞著，抵在恒幽的前，恍然凝聚出一道縹緲的金法相，褒博帶，儒衫輕舞，他赫然的轉過頭，視線穿過漫天風雨與刀，落在一切的中心，出手。

那道金是如此的刺眼，綻開來，連陳安之都不得不微微瞇起狹眸，閃過一凝重。

廣袖中探出一雙手，將山間漫天的煙雨與刀意盡數抓在手中，碎，無數銀輝與金曦在他指尖淌落，似雪夢來。

一條綿延數十裡的壑，吞沒半個深坑村，深邃逶迤，橫在兩人之間。

這一方天地，安靜下來，驕當空，不見濃愁的夜。

洪居在瞪著眼睛，看著那道儒生法相，滿是不可思議的神，張張口，問道：“先師！”

恒幽亦然，盡力維持著殘破的子，苦開口，“是你！”

那法相儒生麵無表，長袖空空，方纔接刀的手臂不見，被刀意絞碎，他抬起另一隻手，指尖輕點在空中，一縷細小的金線輕輕穿過雪白喪的恒幽，又纏上小，千萬縷，芒爍爍淹沒了這二人。

一條羊脂白玉般細手臂緩緩探出，筆直修長的邁出來，待散盡，此卻隻剩一人，一雙眸子流盼嫵，秀的瑤鼻下有著艷滴的紅，晶瑩如玉的妙靨潔白似雪，裹著一襲鮮紅嫁，溫綽約。

卻與先前那半張臉龐截然不同。

“恒幽。”看著那張最悉不過的臉龐，洪居在心中悲愴，哀嘆一聲，便是潸然淚下。

‘嗤’的一聲輕響，一切事盡，那道金法相著壑那邊的小屋子，碎了。

浮在半空的符籙，明亮漸斂，墜落在地，其上卻不見濃墨題字，空空如也。

陳安之了，他握著刀，刀已回鞘，這世間沒有能接他三劍的人，能接下他刀的人不在數，但也不多，隻是，屋外的那人他不認識。

他站起，輕聲呼喚著睡的姑娘。

睫微微了，清水眸子帶著些疑，看著那個疲憊的男子，“我睡了好久？”

陳安之瞇起眼睛笑了，他搖頭道：“沒有，不算太久。”

“居在夫君，你為什麼不回來呀。”大紅嫁的子赤著腳，白燭又燃起，在邊縈繞著，一步步踏在空中走下來。“人家都帶上了寶帶姑孃的臉，那是你最喜歡的呀。”

洪居在遲疑著往前走了一步，麵有哀，“恒幽，那日我便是去與寶帶姑娘訣別，隻是歸來時大雨堵了山路，這纔回來晚了，待我回來時···”

“夫君，你我二人過些時候在敘舊，現在。”恒幽轉過，向那間屋子眼中有深深的忌憚，“閣下是何方仙人，可否出來一敘？”

陳安之走出屋門，沒有走到近前，握著刀柄，輕笑問道：“夫人這是恢復了？”

恒幽手中平白多了一柄紗扇，掩著巧笑嫣然，還一副嫵模樣，“托公子的福，好了一些，隻是這兩道神魂分離了好久，妾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若是公子腰間的那刀不能再出鞘的話。”恒幽歪了歪腦袋，豎起兩手指，說道：“那正好這裡還缺兩顆頭顱裝扮我與夫君的房，不如就請二位慷慨解囊如何？”

“很可惜，我這把刀還能用四次，隻是不知道夫人是不是還有人相助？”陳安之笑問道：“再者，你殺了這麼多人，還嫌造下的殺孽不夠多？”

“妾可從未殺人。”恒幽臉寒了下來，視線落在腰間狹刀，有些忌憚，隨即又笑道：“這村子的人，皆是生老病死，並非妾手，妾不過是把他們魂魄拘了過來，造一場夢罷了，就連那寶帶姑娘，妾都是在死後才剝下臉皮的。若公子說的是那些前來想要除掉妾的小道士的話，那可真是冤枉死了，妾非但沒有殺了他們，反而以德報怨，給他們吃食，供他們休息，為他們造了一場夢，如今他們可是樂不思蜀，好不自在呢，公子若是不信，我便把他們喊出來，公子看一看吧。”

言罷，出手勾了勾，隻見一隻白燭飄來，被握在手中，輕輕吹拂，有細煙縈繞，往著小祠堂幽幽飄去。

祠堂那邊，道服男排縱列，似牽線木偶般，緩緩挪移著，臉上皆出之。

恒幽嫣然笑道：“公子你看，這些人可都還活著呢。”

陳安之瞥了一眼，嗤笑道：“甘願睡在夢裡，這幅模樣還算得上人？不過是小鬼罷了。”

恒幽一手捂笑，一手鬆開白燭，讓其浮回原位，看向陳安之後的沐如意，“那夢，真的好嗎？”

沐如意眼神恍惚，搖搖頭，方纔那冗長的夢裡自然算不上夢，甚至可以說是很悲愴。

“可這些人！”恒幽臉變得愈發狠厲，抬起手一一指著那些道服弟子，“這些人強行闖進我的地界，囂著要滅了妾，隻因為妾是妖，就因為妾是妖，三百年前那些人要沉了妾，就因為妾是妖！”

“我問你，妾從未殺過一人！妾的還是溫熱！妾的心還在跳！”

“我問你！妾怎地算妖！”

“你又為何要斬掉妾一半神魂？我問你！”

“我問你！妾怎地算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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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