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最新章節

古樸雅緻的小院，一棵茂蒼鬱的老鬆下，盛放著一大叢彩斑斕的花兒，湛如雲海，艷若桃李。斑駁的點點灑落在迎風搖曳的花瓣上，更顯得妖嬈可，還是與記憶裡的形容一樣，宛然是近在咫尺的彩虹。

當中最耀眼的，還是那鮮有的幾朵白花瓣，依然明朗得彷彿是遙遠的，閃爍的，綴亮夜空的繁星。

這一叢花，每一朵都是他親手栽種的。每一朵，都以絕對的熱回報著溫暖的朝，和潤的水，還有種花人的心，連花心都洋溢著春日的眷，開得如此爛漫，正如當年。

多年了，這裡的花每一年都會盛開，每一年都會枯萎。等到明年的時候，又會再次盛開，或許還將會開得更加艷。可是人呢？

人一旦凋零了，就永遠沒有再見的一天。

宋玄一沉默的負手站在花叢前，久久凝花開花謝，人世滄桑，當年事埋在心底，當年人卻不在了。

想起那雙眼睛，也同時想起了那三個年，還有天衡，宋玄一的麵容豁然開朗，無聲地搖頭笑了笑，人生在世，任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終究還是不得不服老。

人一老，反倒如同嬰孩，時時慕那些天真無暇的溫與相伴。

沒想到，不過才一上午沒見到那幾個孩子，心中就有些掛唸了。

世間的一切因緣，自初生時就如同一無形的牽牢牢縛住了手腕，與貪癡纏繞結，就算橫亙了雲海天涯，萬事渺茫，那張由宿命親手編織出的巨網，又何曾真的讓人掙過一半縷？

那些說不出，說不盡的思念在老人心底來回漾，忽有一名弟子急急忙忙地進院，小院並不寬敞，隻幾步就到了宋玄一前，匆匆向他行了禮，口裡尚著氣，「掌門，出大事啦！據看守山門的弟子稟報，不知是何緣故，發現無數軍甲在山腳集結，該當如何是好？」

宋玄一點點頭，從從容容地安弟子，「不必驚慌，讓他們安心等候將前來，問明來意即是。」

聆聽完掌門的吩咐，那名弟子又行了禮，回默默深吸一口氣，拭了拭額頭的汗水，似乎也鎮靜了下來，又疾步出詰廬的院子，趕去向眾人傳掌門的話。

那名弟子離開一陣後，宋玄一忽然有些倦怠地拂去了肩頭的一片落葉，暗暗欷萬盛極衰的命數。

正要轉回屋，華子勛一臉喜地帶著幾名弟子趕到詰廬，似乎是帶著相當值得慶賀的訊息要向宋玄一通報，站定後連連鞠了兩鞠，「掌門師伯，原來帶兵前來的是蕭理將軍，還有兵部的柳侍郎，攜皇帝陛下的手諭，專程前來拜會掌門師伯。想必蘇師弟和師弟又替陛下立下什麼大功，陛下朔本追源，才特派使臣來昊虛山封賞賜恩。」

華子勛頓了頓，自覺愆闕的一笑，「由於是天子的使，弟子們不敢稍加怠慢和阻攔，柳侍郎便帶著隨從急急趕來拜見掌門，已在廬外相候。」

好未必善，壞未必惡，早在而立之年以前，就徹悟了其中道理。

詎料福禍相生，唯有天道常衡。喜中有憂，憂而復喜，世間萬事，莫不如此。

宋玄一淡淡地往院外瞥了一眼，沉半晌，「既然人都已經來了，也隻好一見。」

一得到掌門的應允，華子勛便立刻到院外邀侍郎大人院來相見。

「宋掌門，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半隻腳剛踏進詰廬的前院，柳柏舟的皮就了起來，春風滿麵地走近宋玄一，整了整上的絳服，然後端了端頭頂的紗帽，微微躬了一下，拱起雙手，兩眼盯著宋玄一瞧了又瞧，「老掌門神凝秋水，氣藹春風，果真是氣度不凡，形容非常，儼然神仙中人！」

柳柏舟後隻跟了一名白人，雙臂抱著一柄寬實的劍，由於劍藏在劍柄裡，看不出劍是什麼造型；他的麵目沉，雙眼上下地打量著宋玄一，同時揚了揚下，倨傲的眼神裡有些戲謔的意味。

不過宋玄一併沒有留意白人，向柳柏舟微微頷首，「侍郎大人不辭千裡從雍都趕赴昊虛山，不知有何要事？」

朝虛空中萬分恭敬地拱起雙手，柳柏舟慢條斯理地開口，「隻為陛下時時惦記著宋掌門，恨不能親前來拜見，奈何國事繁重，社稷勞，無法駕出宮，不得已由下相代，特來此向宋掌門聊表陛下的心意。」

柳柏舟說完，駐疑的目如同角一般，飛快將整個清幽簡潔的詰廬掃視，最後停留在角落裡突兀盛開的那幾叢璀璨明艷的花上。

「老朽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雖然謙和備至，宋玄一波瀾不驚的麵容卻看不出半分喜悅，「大人既為天子使，鄙派又怎能失了禮數，敢不以貴賓之儀相待。請大人先隨老朽到重華殿，再宣奉陛下旨意不遲。」

「也好，也好，宋掌門請。」柳柏舟收回目，從宋玄一的臉上略過，出在場浸多年習得的那張老練純的笑臉。

「請。」

兩名子給在座的人一一奉茶之後，靜靜退到一側，諾大的重華殿瞬間寂靜無聲，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那名從雍都遠道而來的上賓。

然而柳柏舟像是突然間忘記了來意，旁若無人地揭開桌前的茶盞，盯著漂浮在水麵伶仃的幾茶葉，輕輕往吹了兩口，搖頭晃腦地看茶葉在其中飛速地打著圈。

懶得揣度這位侍郎大人中默默打著什麼算盤，終究也不過是一樁隻想儘快了卻的俗務。宋玄一朗聲開口，「鄙遠避繁華，也沒有什麼珍饈玉酒可以招待，唯有這清水茶用來洗潤肺腑，大人莫嫌簡慢。」

宛如一聲荒山清磬，敲得整個大殿為之一，柳柏舟的子也跟著一晃，卻無甚驚訝地抬起頭來。

「宋掌門不必客氣。下知道，這杯茶可是千金難買，遠比什麼山珍海味都貴重得多。若不是為了家小，陷藩籬，不了，下倒願意拜在掌門門下，枕石漱溪，潛心問道，日日喝一杯昊虛山的清茶。」說完，柳柏舟無聲地笑了笑。

「柳大人說笑了，陛下如此倚重大人，怎肯放大人老山野？」

「老掌門有所不知，如今掌門的兩位高徒纔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朝廷的柱石鐵壁，一個兼重任，遠赴南陲肅靖夷邦，一個顯貴榮達，鎮守中宮護衛駕。有蘇兩位大人在，我等碌碌庸流在陛下眼中不過耳耳矣…陛下曾數言，放眼整個天下，唯有蘇二位大人堪得陛下倚重，也唯有掌門手底才能栽培出如此曠世英傑。況且，陛下素來有意向掌門請教修行的道法，目下朝中之事方定，即差下來此遙尊掌門為國師，以彰陛下對掌門的無限景仰，對蘇二位大人的萬分榮寵。」柳柏舟說完站起，輕輕一撣擺，從袖口出一封書箋，鄭重其事地將書箋雙手托舉，「下有陛下親筆手諭在此，請掌門過目。」

殿中在座的眾人除了柳柏舟和宋玄一之外，無不各自驚異，麵麵相覷，卻不敢冒昧出聲打斷二人的對話，隻是在側挪時牽帶，發出一陣的細微聲響。

「不必，大人請坐，老朽又豈敢質疑陛下的旨意。」封賞來得太過突然，連飽歷人世滄桑的掌門人心下也不免暗暗詫異，卻隻是不聲地一笑，「隻是年輕人全憑自己的本事得到陛下的賞識和重用，我老頭子怎能忝居功勞？」

「老掌門太過謙了。為正道巔峰，功修為都已臻至化境，當世無匹，蘇二位大人本事雖大，還遠遠未足與老掌門比肩。」

「大人謬讚。無非是些江湖訛傳，怎能信得。」

「哦？不過下倒是清楚記得從家父口中聽聞過一段故事，」柳柏舟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昔年樊園的朝飛花乃是熹州八景之一。元儀郡主十六歲的那一年，穆淳王爺帶著駕臨熹州城，正於城西的樊園設下筵席相待，躬親向掌門問道。席間，元儀郡主嘆來時不遇，雖是春三月，天朗氣清，卻無緣欣賞朝花盛開時如虹的紛飛飄雪。宋掌門不忍郡主失，便把長袖一揮，轉眼之間，眾人眼前的朝花蕾盡皆繚繚綻放；再一揮袖，滿園的花瓣似落雪般翩翩起舞。」

「從那以後，樊園飛花就競其餘七景，了熹州城，乃至整個睢河東岸最有名的勝地。事到如今，每年春夏二季，依舊有各地的遊人趨之若鶩的前往，園中觀者如雲，隻為一窺宋掌門當日近乎神跡的風采。」

「此事若是由他人說來，下或許會將信將疑，但家祖當年曾為熹州城的小吏，當日更恰在樊園值守護衛。宋掌門於朝花前施展一嵩罡氣，卻無心締曠古絕今的奇景異聞，全都是家祖親眼所見，更是他親口訴與家父，後來家祖也始終以見證那一日的盛況為畢生榮幸。也無怪掌門令家祖如此敬服，試問這天下間除了宋掌門，還有何人能使夏花春盛？」

「慚愧，此乃老朽當年意氣之為。」宋玄一撚須搖頭，目深沉而遼遠，「萬皆有時序，往複自然更生，老朽卻恃能自逞，致其逆天而生，逆時而盛，此舉有違天道，實在不足誇。」

「負如此超凡聖的修為和造詣，卻深不肯據此為傲，遠風疏，逸清雲上，始終如一，宋掌門果然是世所罕有的耆宿宗師。」柳柏舟把玩著青瓷茶蓋，眼中的神說不出是過於專註還是出於敬仰，「下還耳聞四十年前，那轟天下的一戰宋掌門空手與七星庸離劍的主人對決，在雍都城外的白莊大戰了一天一夜，未分勝負。若不是穆淳王府的四駿及時趕來勸阻，恐怕近百裡的莊園都要盡數被二位拆個乾淨，至今白莊附近上了年紀的老人談起此事來還心有餘悸。」

似乎重新回憶起當年激鬥時的噴湧熱，宋玄一不大笑兩聲，擺了擺手，「那不過是他不肯欺我雙掌為所生，也棄了七星庸離劍，要在路旁隨手摺下一株梨花枝與我比招，纔打了個平手。草木一遇盛之氣，總會枯，才讓我佔了便宜。若要論英雄豪傑，當世唯有他算得上第一人。」

「宋掌門何必如此自謙？這世上不乏高人，但有掌門如此修為者，絕無掌門之德行；有掌門如此德行者，必無掌門之修為。陛下慧眼如炬，深明其是，故所敬者唯掌門一人而已。天恩浩，想必也無需下再多贅言，請掌門勿要推辭。」

宋玄一含笑擺擺手，「老頭子而今已是遲暮之年，又閑雲野鶴慣了，如何敢陛下如此鴻恩？」

「陛下當然明白掌門年事已高，不任勞苦，而國師一職並無繁瑣差務，若無要事，也毋需朝覲見，足見陛下對掌門的殷殷厚。懇請掌門莫要再推辭，有負天眷。」

「承蒙陛下如此厚，隻可惜老朽隻能讓陛下失了。」

「難道掌門不願奉旨？」

宋玄一正道，「老朽無麵聖，唯有託大人代老朽祈請陛下恕罪。」

「宋掌門當真不肯奉旨？」殿中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詭異，柳柏舟用手指時輕時重地敲打著桌麵，也破天荒地收斂了笑意，「還掌門千萬三思。」

彷彿是為了留給侍郎大人一薄麵，默然片刻後，宋玄一仍是斷然回絕，「實難從命。」

「既然掌門不願，下終究也奈何不得。」柳柏舟嘆了一口氣，「隻是下還有一事想請教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