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十九 回首故人長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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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講。」

「近日是否有兩個年正在昊虛山作客,一個尚為總角,一個未及弱冠?」

「不錯。」

「掌門又是否知道這二人乃是被通緝的朝廷要犯?」

宋玄一抬眼,靜靜注視著柳柏舟那張忽然又溢滿笑意的臉,「不知。」

「那掌門現在應當知道了,」柳柏舟瞇起雙眼,不閃不避地與宋玄一炯炯的目相對,「請問他二人在何?」

宋玄一麵不改地反問,「未知他們犯下了什麼罪過,值得大人親自來提捕?」

「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不願當眾其中,柳柏舟將話鋒一轉,「欽犯既然確在此,下就當親自將其押解回雍都,由大理寺和刑部裁決發落。請掌門快派人將欽犯帶上來吧。」

宋玄一忍不住皺了皺眉,沉聲道,「蒼吾派屹立江湖百年有餘,還未曾有朝廷差役上昊虛山來拿過人。」

「如此說來,宋掌門是不願意將欽犯出?掌門可知道,按照大昭律例,窩藏要犯,乃是不赦重罪,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功臣元老,論罪可以死。」柳柏舟說完,冷冷地視著宋玄一。

話音剛落,坐在殿中右首的一名弟子就猛地拍打著座椅的扶手,高聲嗬斥,「放肆!怎敢對掌門師伯如此說話!」

無數灼灼的眼神霎時快劍一般刺向柳柏舟,柳柏舟卻隻是冷冷盯著宋玄一,彷彿對之外的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卻見宋玄一仰頭大笑,悠然地撚須,「沒想到老朽活到了這把年紀,居然還會遇上如此令人為難之事。大人既然清楚老朽的本事,又怎敢威嚇老朽?」

柳柏舟也是一笑,「或許宋掌門未曾思及,若是抗拒陛下的旨意,犯王朝的法令,屆時雷霆震怒,怒火焚燒的不止是掌門一人,而是整個蒼吾派。」

「多謝大人點撥。想來這纔是大人此行的真正目的,隻是大人為何不肯在一開始就坦言相告,偏要枉費如此多的心機,豈不是辛苦了在山腳下久候的軍士們?」

柳柏舟輕描淡寫地回答,「為報陛下皇恩,萬死不辭。」

頓了一頓,柳柏舟接著又道,「掌門既已知曉山腳下的上萬兵卒不易,何故還要為難下?」

宋玄一神自若地把手一揮,「莫說是一萬軍士,就是兵十萬,也未必能輕易撼得了昊虛山。」

「宋掌門莫非真要為了兩個小兒與朝廷相抗,忍心讓弟子們為此捨?」

「漫說為兩條活生生的命,就是為仁義二字,蒼吾派弟子也不會膽怯退。」

柳柏舟又笑了笑,話音森冷,神古怪,「可掌門有沒有問過派中弟子們,為了兩個無關要的陌生人視死如歸,他們是否真的心甘願?」

重華殿再次沉寂下來,宋玄一沒有答話,而柳柏舟的話像冷冽的刀一樣劃過每個弟子的皮,紮進心口,連魂魄也覺到刀鋒的寒礪。

「掌門師伯,」華子勛低低咳嗽兩聲,打破了殿中的僵冷,拘謹地開口,「侍郎大人說的有理,萬萬不可為了兩個不知來歷的欽犯,使整個蒼吾派陷危地…」

「貴派終究不乏明識遠見之士啊,」柳柏舟說著竟自顧自地拍了一下掌,「如何?宋掌門,我說的不錯吧?」

宋玄一沒有理會柳柏舟,轉過頭定定凝視著華子勛,彷彿不認識華子勛一般,瞧了好半天,又好似疲憊不堪地合上雙眼,又重新睜開,才沉沉道,「所以你就為了蒼吾派,親自向朝廷告發了此事,對麼?」

「掌門師伯,弟子何時做下這等事?」華子勛猝然從座椅站起,麵對著宋玄一審視的雙目,誠惶誠恐地屈下

「怎麼,你不肯承認?」宋玄一眉頭一橫,麵上有些驚怒。

「弟子實在不知…」

「老朽雖是鄉野之人,不識朝綱,老邁糊塗,但心底總算還有點明白,若陛下原是真心加以封賞,又怎會將此事委於兵部?」宋玄一凜然一笑,卻不再理會華子勛,又轉頭看向柳柏舟,「若是老朽沒有估錯,侍郎大人應該是在附近尋查之際,無意中得到了他們在昊虛山的報,卻苦於無由上山搜檢,才特意向陛下請來這先禮後兵之計吧。」

「宋掌門果然是識微見遠,心竅玲瓏的大宗師。」然而柳柏舟的反應就像隻是從宋玄一口中聽說了一段趣聞,拍掌笑道,「下也是皇命在,職責所在,無奈才疏計拙,如此被宋掌門輕易看穿。」

宋玄一沒有答話,柳柏舟又接著說下去,「如若掌門先前肯奉旨,本來對宋掌門,對蒼吾派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掌門偏偏要一意孤行,豈不是辜負了華兄對掌門和蒼吾派的一片衷心…」

說到最後一句,柳柏舟刻意提高了語調,「對不對啊,華兄?」

彷彿被人重重地擊了兩個耳,華子勛的臉瞬間變得相當難看,青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的垂下頭,眼睛的餘恨恨瞪了柳柏舟一眼,柳柏舟卻笑著坦而之。

華子勛暗自咒罵,想必這該死的柳柏舟是看出了剛才他心下的猶豫不決,擔心他會臨陣退,所以連忙當著掌門和眾位師兄弟的麵將謎底捅破,讓事再也沒有可以轉圜的餘地,也讓他無法回頭。

眾人正等著華子勛開口解釋,一名穿黑甲的將士沒有向任何人通報,就徑直進了重華殿,向柳柏舟抱拳行了禮,「大人,已經搜遍了山上所有屋殿,沒有找到欽犯。」

難道宋玄一果真是料事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還是華子勛事前悔悟,早已暗中向宋玄一坦白,然後已經悄悄將兩個欽犯轉移?

不,不會的,絕不可能!方纔他分明捕捉到宋玄一臉上一閃即逝的神,又是震驚,又是暗喜,隻能說明對於兩個欽犯忽然在昊虛山消失一事,宋玄一併不知

柳柏舟暗暗揣度,宋玄一如此維護二人,或許與他們有不淺的淵源,所以不管他們是否仍在昊虛山,宋玄一都將會為捉拿欽犯的極大阻礙。

況且,陛下已經向他示意,倘若宋玄一抗旨不遵,藐視天威,行事便無需顧忌,反正也是陛下遲早要拔出的釘刺。

無論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於是柳柏舟猛地將腕邊的茶蓋往地上一摔,高聲喝道,「華兄,還愣著幹什麼?」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視著木然站在原地的華子勛,而華子勛卻恍若未聞,怔怔地平視前方,眼裡隻有模糊的一點線,不知道究竟在何,腦子裡的東西胡地裹一片自小掌門師伯就待他不薄,比起師父來,要和藹得多,寬仁得多,他敬重師伯甚至遠遠超過了敬重自己的師父。

最初令弟子向柳泊舟通傳訊息時,他的原意隻不過是想讓淩天衡點罪過,卻並沒有真的想要加害師伯啊!

突然有什麼說不上,也說不上的東西用力砸到了華子勛的前,他口微微一疼,接著耳邊傳來一陣喧嘩,目瞪口呆地瞧向摔落在鞋邊的一隻靴。

華子勛惱怒,拔出劍來,正要衝到靴子的主人前,卻聽出靴辱他的柳柏舟冷聲喝道,「原來華兄還會為了失去麵拔劍麼?那麼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誰奪走了你應有的麵…還有,莫非華兄以為,今日之後,宋掌門還會與你善罷甘休麼?」

「師父,不可猶豫!」良冶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後,抓住他的手臂,「你主持派中事務多年,盡心儘力,無不妥當,上上下下的弟子誰不服你?」

說著,良冶兩指一併,憤然的指向宋玄一,「可是,這老傢夥卻對你的功勞視若無睹,暗地裡早就打算好將掌門之位傳給對門派毫無建樹的親傳弟子!師父,是他先不仁,我們纔不義!…事到如今,不管是對是錯,都已經做下了,難道還有退路麼?」

「不錯,不錯…不作不休!」華子勛猝然回,紅著眼睛盯著宋玄一,如同一隻陷了狂,將要展開嗜殺戮與反撲的狼,「掌門師伯,你不要怪我,我為了蒼吾派付出了多,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心心念唸的就隻有你的三個弟子!如今淩天衡總算回來了,看看你整日間有多欣,恐怕很快就再也用不上我了吧…難道不是麼?你的眼裡本就沒有我,高深籍隻傳給他們,掌門信也傳給他們!要怪就隻能怪你自己,是你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子勛,莫要鑄大錯!」宋玄一白眉一聳,厲聲訶責,隨即又一如往昔般循循善,「看你現在滿是嫉妒和怨懟,修的什麼心?若不能及時扼住心魔,一朝失道,悔之晚矣。快默唸真訣…」

「住!」華子勛怒不可遏地拔出劍,飛躍至宋玄一的桌前,咬著牙揮劍一劈,將木桌劈兩截,「你這個假仁假義的東西,不要再說了!」

「住手!」坐在右首第一位的王守一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厲聲嗬斥,「華子勛,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王守一雖然是宋玄一唯一一個還在世的師兄弟,年紀卻與華子勛相差無幾,並且素來不喜參與俗務,功力平平,隻一心修習道法,以至於派中大多數弟子,包括華子勛都對他並無甚敬畏之心。但說到底終究還是華子勛的師長,華子勛聽到他的喝罵,手上的作一時間不由自主凝滯了下來。

宋玄一一怒之下也站起了,他怒的不是華子勛作出的不敬之舉,而是眼看著師兄的得意弟子,終究被塵俗的慾念相誤,徹底偏離了向道之心!

他剛站直子,卻覺得整個軀都有一種出乎意料的乏力,幾乎站立不穩,而兩手也鬆如綿。

他頓時醒悟過來,柳柏舟和華子勛等人為什麼膽敢如此有恃無恐!

任是宋玄一的心地有如沉淵止靜,也不住一時怒火中燒,「賊!你們在茶水裡下毒?!」

柳柏舟掌笑道,「否則天下間誰敢拂逆宋掌門呢?宋掌門,如今也隻好請你隨下到雍都走一趟了。」

「誰敢掌門師兄?」王守一將拂塵用力一揮,側目審視殿中所有要弟子,尤其是先前出聲喝止柳柏舟的景肅,「你們還要再坐視掌門人任人欺辱麼?」

而在這樣要的關頭,柳柏舟卻像與周圍發生的一切都完全不相乾似的,靜靜端起茶盞,喝下一大口已經涼的茶水,清了清有幾分乾嚨,低聲說道,「我的事到此為止,接下來,該你了。」

柳柏舟後那名白劍客狠戾的一笑,緩步從椅背後麵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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