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第11章 風雲

有匪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的,是嗎?”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要是我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麼,”謝允心很寬地回道,“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鍾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

隨後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瞇瞇地說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總是顯得有些憂慮,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不用廢就已經很柴的貨,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周以棠的目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

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傷心也說不上傷心,比起方纔抓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甚至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雙肩微微前塌,一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已償了麼?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麼?”

李瑾容面倏地變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樑紹死了,那麼那些……費盡心機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的心裡有數?

李瑾容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兒,僅就隻言片語,就明白了方纔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後微微仰起頭,藉著這個作,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

周翡看見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然後垂下目,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非常糙,周翡隨便了一把,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之地。”李瑾容正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爲壁,洗墨江水爲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周以棠神:“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攏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面無表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不再理會方纔還喊打喊殺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徑自轉而去。

周以棠的目追了老遠,好一會,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後走出來:“姑父。”

他自認爲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不好,怕冷怕熱怕溼,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裡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

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口地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家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放行。”

李晟不敢耽擱,轉走了。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牆鑽,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開了。”

“你姓謝,”周以棠道,“是和謝相有什麼關係麼?”

“不錯,一筆寫不出倆謝,”謝允一本正經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墳肩並肩。不過八百年後麼,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我們倆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吧。”

周以棠見他滿跑馬,沒一句人話,乾脆也不問了,衝他拱拱手,招呼上週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後,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說是已經下山走了,還替周以棠帶走了一封信。

謝允離開後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面,只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蒼翠落,碧濤如海,微風掃過,簌簌而鳴。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他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角微微牽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了出來:“爹!”

李大當家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

周翡纔不聽那套,不知又從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離著數丈遠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鐵柵,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周翡一弓腰,長刀後背,將兩人兵刃彈開,側闖,山門間頓時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團將圍住。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給我回去!”

周翡只覺得那衆多在頭頂的刀劍像一塊掙不開、甩不的五行山,雙手吃勁到了極致,關節泛起鐵青,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來了!”

周以棠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爲首一個是個三十五六的漢子,一黑甲,幹利落,見周以棠目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麼吩咐?”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結結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擰得很,將軍見笑了,我雙手經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

說完,他並不上前,隔著老遠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應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噹”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牢牢地制在原地,含怒擡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黑甲的男人尷尬地鼻子:“令要記恨上我了。”

還小,不懂事。”周以棠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了一下,上面頓時多了兩個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這刀一般,以後爹替你尋把好的。”

周翡不吭聲,力地將那些的刀劍往上推去,一口氣分明已經到了頭,口一陣刺痛,依然賭氣似的半寸也不願退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道。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捨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毫無預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在地上,那守衛用刀背住了的雙肩。

“我不是要跟你說‘捨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說道,“阿翡,‘取捨’不取決於你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因爲它本就是強者之道,或是文,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只能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麼取捨,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了不回來’,可你本出不了這扇門,願意留下還是願意跟我走,由得了你麼?”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孩輕聲細語地說話,還以爲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了這麼無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孩,就連他聽著都颳得臉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了,呆呆地看著周以棠。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周以棠說道,“阿翡,爹走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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