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裡人山人海。

一張方桌前坐了十幾個人, 還有十幾人或蹲或站，李鵲滿麵笑容地送著茶水，一口一個哥哥姐姐, 哄得店主們笑口常開。

一人高的籬笆門外, 被趕出堂屋的李鶤一手燒, 一手饅頭，站在牛車前嘖嘖有聲道：

“乖乖隆地……”

沈珠曦著脖子，麵前站著麵難看的李鶩。

“這一車都是什麼東西？”李鶩問。

沈珠曦往他指的牛車看了一眼，依稀辨認出防塵的花佈下突出的廓。

“好像是……一套桌椅，一個書櫥和一張短榻, 還有一張新床。”

“幾樣木頭傢俱而已, 老劉頭怎麼張口就要我五百八十兩銀子？”

“可能……可能是因為用的是黃花梨木吧……”

“那這一車又是什麼東西？”李鶩指向第二輛牛車。

沈珠曦用餘瞥了一眼, 不太確定地說：“可能是……屏風吧？”

“一扇屏風而已，為什麼老陳頭要我四百兩銀子？！”

“整塊大理石製的……自然貴一點……”

李鶩沉著臉，接連拉開了幾輛牛車上的所有花布。

“你買這個做什麼？”他拿起一。

“我看家裡冇有一盞燈，所以……”

“白天有日，晚上有夜, 你要是還覺得不夠, 老子再給你開十扇窗，就算你實在要買燈——用得著買金底座的燈臺？”李鶩拿著挑細選後留下的金座雲紋燈，罵罵咧咧道：“這金燦燦亮閃閃的，生怕不遭賊的模樣，你打算擱哪兒？你就不覺得它到我們家, 是委屈了這金燈臺？”

“……是有點委屈了，所以我還在布莊訂做了一個燈罩, 用的是霞影紗。”沈珠曦的聲音越來越小：“貴是貴了點, 可是效果好, 紋樣也好看……”

李鶩的臉已經極限趨近於廚房那不知傳承了多久的灰燼堆。

“這又是什麼？”李鶩從車裡扯出一尊金燦燦的東西，一口氣冇上來：“你——”

沈珠曦看了一眼，嚇壞了。明明說不要了，怎麼店主還是把這送子觀音塞進來了？！

見李鶩口急促起伏，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樣子，擔心觀音先一波把他送走，忙解釋道：“這是店家強送我的贈品，我都說了不要了——我買的是下麵那個佛桌，就算不供佛，拿來放盆景花囊也好呀。”

“好好——”李鶩走到後一輛牛車前，說：“這車上又是什麼？你後半輩子的所有服嗎？”

“你怎麼咒我！”沈珠曦驚恐道：“這隻是我這一季的新罷了！”

“那底下這鞋又是怎麼回事？”李鶩說：“你是要下地乾活還是蜈蚣在世？這麼多鞋子你穿得完嗎？”

“穿得完，穿得完……”沈珠曦小聲嘀咕：“你總不能我一雙鞋子搭配所有吧……”

李鶩接二連三地問著車上的東西，沈珠曦的眼神慢慢飄走，最後定格在麵前的老牛上。

老牛一邊用銅鈴大眼看著，一邊甩尾驅趕邊的飛蟲蒼蠅。它是多麼幸福啊，不想聽蒼蠅嗡嗡，尾一甩就行了，沈珠曦也多希自己能有這麼一條尾，能咻地一聲甩走麵前煩人的李鶩。

“這又是什麼？你要開私塾嗎？”李鶩不可思議地看著最後一車滿載的白紙。

沈珠曦飛快瞥了牛車一眼，耳朵微微紅了，小聲回答了李鶩的問題，他卻冇有聽見，皺著眉又問：“你說什麼？你真要開私塾？”

“……是廁紙！”沈珠曦紅著臉提高了音量：“我再也不用乾屎橛了！”

“拿紙來屁？”李鶩瞪大眼睛，像是聽見了世上最難以置信的話語。“你瘋了？縣老爺都還在用乾屎橛，你竟然要用寫字的紙來屁？”

“你說廁紙不行嗎，為什麼偏要說……說那個！”沈珠曦臉越來越紅。

“不行，這紙不能要！”李鶩咬牙切齒道：“有乾屎橛為什麼不用，你又不是宮裡的皇後孃娘！”

“不行，必須要！”沈珠曦見他態度堅決，也顧不上麵了，含著哭腔說道：“我屁疼！我屁都破皮了！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用乾屎橛了！”

沈珠曦撲在一車廁紙上，雙手大開，保護著的生命。

含淚道：“我不能冇有廁紙，不然你就把我一起送走吧！”

李鶩站在原地，深沉的眸一不地看著：“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沈珠曦哽咽道，杏眼中淚閃爍。

“我想在你頭上開天窗。”李鶩咬牙切齒道。

李鶩讓李鵲把屋裡的店主們都出來，重新商議訂貨單子。

“這些傢俱，都給我帶回去，不要花梨木的，給老子換點平常人家用的好木頭過來。老劉頭，你要是敢給老子摻雜木進去，彆怪我帶人來你家做客。”

“誰他娘放的送子觀音？拿著滾！拿垃圾糊弄老子，去了這送子觀音，重新把佛桌報價給我，坐地起價的小心我送去你見佛祖！”

隨著李鶩的重新分配，店家們臉上紛紛愁雲籠罩，有那不死心的剛想開口，李鶩一個眼刀就甩了過去：“我還冇計較你們糊弄老子人的事——怎麼著，看見羊就挪不道了，也忘記這羊從哪家出來的了？”

那心有不甘的店家默默低下了頭。

李鶩罵了半晌，終於到金銀樓的牛車和河柳堂的牛車。

“這服和鞋，你自己去選一半出來，其他的不要。”李鶩扭頭看向眼著幾輛牛車的沈珠曦。

沈珠曦不不願地走上前，看著車上的下不了手。

隻留七八件裳，怎麼夠穿啊？沈珠曦委屈極了，哀怨地看了眼一旁的李鶩。李鶩沉著臉站在那裡，鐵石心腸，不為所。

李鴨！李鴨！氣死！

含淚捨去了一半新新鞋，接著，就是河柳堂的那一車廁紙。

沈珠曦站在一車廁紙前，想到自己又要用乾屎橛刮自己屁，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母妃，你為什麼獨留孩兒在這人間苦啊？

“行行行……先留半車，彆的你帶回去。”李鶩一副頭大的樣子。

河柳堂的掌櫃臉一下明亮起來，響亮地哎了一聲。旁的慘遭退貨的店主則羨慕不已地看著他。

一聽這話，沈珠曦的眼淚就止住了。

隻要廁紙還在，希就還在。

之後，就是結賬的時候了。

李鶩黑著臉走進堂屋，半晌後，黑著臉走了出來。各個店主排隊到他麵前領錢。

“李老闆恭喜發財，下次再來。”河柳堂的店主笑爛了老臉，手住李鶩手裡嬰兒拳頭大小的一塊銀子，扯了扯，冇扯，再扯，還是冇扯。“李老闆，你……鬆手啊？”

河柳堂的老闆再次發力，終於從鐵青著臉的李鶩手裡扯走了銀疙瘩。許多店主都朝滿麵紅的河柳堂掌櫃投去了羨慕嫉妒的眼神。

幾輛牛車陸續遠去了，沈珠曦和李鶩一同看著遠去的牛車，他們各有所思，但眼神都那麼，一個是他消失的銀子，一個是失去的貨品。

李鶩揹著手，轉過頭來看著沈珠曦。

“屁紙我給你留下了，旁的也留了不。”他目深沉：“你要是再給老子一聲不吭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沈珠曦連忙搖頭：“絕對不跑了！”

“布莊的蝦子布還冇退，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布莊退掉。”

李鶩不等說話，轉進了院門。

他走到廚房裡，從角落的柴堆下拉出一個小罈子，這裡麵都是趁京中戰，發死人財得來的銀子，原本裡麵裝得滿滿噹噹，現在卻隻剩下幾粒碎銀。

他著空罈子思考人生的時候，李鵲的聲音從後響了起來。

“大哥真要留那麼多東西？”

“……算了，錢冇了再掙就是。”李鶩說：“這冤家就是撿回來克老子的，冇那個命卻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李鵲笑瞇瞇道：“我看大哥被克得開心的。”

“……你皮了？”李鶩一個眼刀橫掃過去。

李鵲安道：“大哥不妨往好想，我們三兄弟剛結拜那年，大哥還曾對我說過，日後要做大事，娶公主——如今不也算完一願了？”

“你是真的皮了——”

李鶩撿起燒火起，李鵲兩生風，一溜煙地先跑出了廚房。

“大哥今日繁忙，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哥哥大婚之日弟弟再來拜賀！”

李鶩在廚房裡呆了一會，踱步來到臥室的竹簾外。

“沈珠曦。”

裡邊冇聲兒傳來，他習以為常，開竹簾就進了臥室。果不其然，那呆瓜又在床上獨自垂淚。

李鶩歎了口氣，走到床尾坐下。沈珠曦翻了個，用後背對著他的視線。

“老子都冇哭，你哭什麼？”李鶩說。

“你有什麼好哭的。”

“我馬上就要娶個睡金床坐金椅的公主回家，還不能哭？”

沈珠曦破涕為笑，說：“我又冇要金床金椅。”

“那我還得多謝你了？”李鶩說：“你起來，看著我說話。”

“我不起來。”沈珠曦賭氣道。

“你起來。”李鶩拉著的手臂，輕而易舉就把從床上拉了起來。

李鶩瞧著，卻依然不肯看他。那雙清澈烏黑的杏眼被淚水洗滌，長睫上還沾著楚楚可憐的淚珠，每次眨眼，淚就會閃爍一次，人心絃，璀璨生輝。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那樣，被困在書櫥裡，眼含熱淚，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好像他是生命裡的唯一依靠。好像離了他，就冇法在世間活下去一樣。

現在他是徹底明白了，這呆瓜離了他，是真的冇法在這殘酷的世間活下去。

從前是怎麼生活的？為什麼一點一滴都冇有被生活的墨跡沾染？

李鶩說：“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但不是現在。”

沈珠曦慢慢抬起頭來，哽咽道：“那是什麼時候？”

其實，沈珠曦已經冇那麼想要那些東西了。那些東西就算再好，又能比得上宮中之嗎？傷心，無非是覺得李鶩駁了的麵子，出言反爾，說話不算數，那些店主該怎麼想啊？

可是現在想想，也是顧著去看材質和式樣了，連價都不問就買了太多，為付賬的已經不是傅玄邈了，是一個民間最平凡不過的泥子，怎麼能奢一個泥子，來滿足一個公主的願呢？

更何況，李鶩雖然冇能給所有想要的，但他也給了以前從來冇有的。

落淚時還能被人安這樣的事，沈珠曦從前想都冇有想過。原來有一個人在自己難過時哄一鬨，心裡的生氣和難過，這麼容易就會消了。

“不久以後。”李鶩用毫不懷疑的語氣說：“彆人有的，你都會有。你信我嗎？”

沈珠曦看向他的眼睛，李鶩的眼睛，是見過的最有神采，最有力量的。這種眼神，怎麼會出現在一個泥子上呢？

他或許會小有就，但又能怎麼樣？他的就，在父兄甚至傅玄邈麵前，本不值一提。無論他如何追趕，他的出已經侷限了他的一生，想要的，他本給不了。

然而，沈珠曦卻點了點頭，忍不住笑了。

“……我信你。”

“還有……”李鶩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還有什麼？”沈珠曦疑地睜大眼。

“還有，彆一個人躲著哭。有什麼事你告訴我，我能解決的給你解決，不能解決的想辦法給你解決。”

沈珠曦一愣，不由自主道：“為什麼？”

他把手心蒙在沈珠曦帶有淚珠的雙眼上。的視野黑了下來，眼皮上暖暖的，李鶩無奈的聲音在麵前響起。

“……真是個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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