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小福子報出來人名字後，朱常為之一怔，正在寫奏摺的手停在半空，一滴墨自筆尖滴下，在潔白的宣紙暈開一灘刺眼的痕跡。葉赫恰好看到這一幕，眼中鋒銳飛揚之一閃即逝，轉頭問等著候命的小福子，“是誰來了？”

小福子恭敬的回答：“是吏部文選司郎顧憲顧大人。”

與此同時，在離鶴翔山幾百裡地外的濟南府尹府大廳，麵南正中座上東西坐著兩個人，李延華坐在右邊，左手上正是山東巡府周恒，下邊可鑒人的青磚地上站了一個人，正是不久前從鶴翔山大營出來的王有德。

此刻周恒一臉的含怒未發，神極為難看，而李延華則是一臉的怪氣，端起手中茶碗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斜了一眼周恒，開口道：“大人，人證都在這裡了，若是這個賤民冇有說假話，小王爺看來真的是在那乾了點什麼也末可知！您是一省巡府，這事可不能看著不管，要是上頭怪下來，咱們一個個都得跟著吃罪不起。”

周恒臉沉雪，眼神如寒冰般從王有德臉上一溜看過去，最後落到李延華上，無形氣勢使一邊站著的王有德如篩糠一樣的抖了起來，就連李延華心裡都是一突突，萬冇想到這個平時焉焉的老狐貍居然有這樣淩厲鷙的一麵，懼意過後頓時大生惱意，角的笑意已經凝固。

“本府問你，所說一切可都是真的？你一介流民不知道大明律法，本告訴你，汙衊王駕千歲，罪同謀逆，當誅九族，千刀萬剮之刑！”

王有德雖然讀過幾本書，可畢竟是個鄉野之人，冇有見過什麼世麵，他那點小聰明被周恒幾句話嚇得魂不守舍，一時間悔意大生，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求救的眼神向李延華看了過去。

惱怒之極的李延華將手中茶杯砰的一聲丟到了桌上，濺出的茶水灑得到都是，這茶杯摔的是誰是人都能看得出來，堂堂一省巡，李延華居然敢當外人給自已臉看，周恒臉上神瞬間變得極為難看，在袖子裡的手已經狠狠的了起來。

和李延華在一塊為幾年，李延華心裡在想些什麼，有什麼目的他心裡自然是清楚的，對於那個小王爺，周恒心裡不可謂無恨，可是比起恨意，他對朱常有的更是深深的顧忌。

就憑這個來自鶴翔山的流民說的幾句話，就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李延華？想扳倒睿王爺？

再度想起那個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的年，想起他看向自已那彆有意味的眼神，周恒心頭冇來由一陣心煩意，本來以為他去了鶴翔山，自已非但冇能圖個耳目清靜，反倒是日夜寢食難安，心驚跳總有一種前路不吉，要發生什麼事的覺。

忍字頭上一把刀！豬一樣的李延華不可懼，他懼的是李延華後的沈一貫，隻盼著老天爺高抬貴手，讓自已平安順利熬過這最後兩年任期，到時候管他是睿王爺還是沈一貫，全他媽的都是滾蛋！狠狠一閉眼，一咬牙，周恒強了下心頭蹭蹭直竄的火氣。

“此中事大，不可不慎。”周恒歎了口氣，看了一眼李延華，“睿王爺放棄贍田去了鶴翔山，濟南方圓千裡之地無人不念其恩德，你冇事出去打聽打聽，就知道睿王現在民已高到了什麼地步，就憑這個流民之言遠不足采信，此事依本來看還須謹慎斟酌，暫時不可輕舉妄。”

周恒一番老持重的金玉良言，在李延華看來，純粹就是這個老東西在玩太極，本來就對他極度不滿，這下再也按捺不住，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用手點著周恒，“大人名下是知道的，您不怕這萬金油就冇有不靈的時候？了皮見骨頭，誰不知道誰？平日比這厲害的多了的事都做得，想當初，那個蘇……”

“閉！”周恒一張老臉變得一樣紅，再也按捺不住，瞬間拍案而起，怒聲喝道：“放肆！你還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看著眼珠子都紅了，一臉猙獰似要吃人的周恒，李延華自知失言，被他氣勢所懾，一時間不敢再說話。

周恒氣得渾哆嗦，和這隻豬再說一個字，他都怕自已忍不住會出手掐死這個人渣。

“本今天把話放在這裡，鶴翔山一事，任何人不許肆意妄為，若出了事休怪本不留麵！”說完冷笑一聲，一揮袖子揚長而去。

丟下李延華在後邊瞪著眼氣得發暈，心道這個老傢夥今天是吃了槍藥還是得了失心瘋？媽蛋的信不信老子一封信送到京城，立馬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王有德一臉驚惶的看著周恒怒氣沖沖的走了，不由得傻了眼，“大老爺，這可怎麼辦是好？”

原來王有德領著十幾個臭味相投的傢夥拿了銀子離了鶴翔山，到了鄒平城裡好生過了一陣好日子，每日吃喝嫖賭，日子過得逍遙瀟灑，一直到那天在街上偶爾遇到一個鶴翔山下來的采買日常用品的同鄉，王有德存了個心眼，便拉上他去酒樓吃了一頓，想從他裡套點有用的訊息。

不料那個人除了絮絮叨叨的說了幾大車留在山裡的各種好的話外，就一直埋怨他們不該一時意氣用事，過了這個村就冇有這個店雲雲，等聽到死對頭李老大現在已升了王府總管，各種榮耀風名利雙收，這一下就到了王有德的肺管子上，勾起新仇舊怨，怒火湧心上頭，連眼睛都燒紅了。

陪上一頓酒除了撈到一頓埋怨外，真正想打聽的一句冇打聽出來，王有德不肯死心，潛回山上幾趟，留心之下還真讓他打聽出點幾蛛馬跡。一咬牙便帶著幾個手下，一口氣來到濟南，找到濟南府尹李延華舉報領賞。

都說朝中有人好做，沈一貫對這個小舅子為人極為看不上，但念在老妻隻有這麼一個弟弟，便將他丟到濟南，反正出小事有周恒罩著，出大事有自已坐鎮，這也造了李延華這些年橫行霸道，無所不為，濟南一帶百姓有冤無訴，苦不堪言。

李延華一生有兩大好，一時貪財，二是好，也是因為這兩個病害他多年不得升遷，但興趣所在，正是百折而不撓，屢挫而不改。

王有德帶來的這個意外的訊息，正中李延華下懷。

一來幾個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蘇映雪，越想就越深恨朱常這個傢夥人小大，居然敢將自已心頭上的人搶去不還。二來聽王有德說鶴翔山上出現金礦，頓時貪心大熾，恨不得現在就帶人上山，分上一杯羹。

於是興沖沖帶著王有德來找周恒，萬萬冇想到，一向對自已百依百順的周巡三句話不到，先是向自已大發雷霆，後來更是疾言厲的訓斥一頓拂袖而去，正自覺麵掃地的時候，一見王有德湊上前來，一肚子火頓時有了發泄的地方，抬起就是一腳，踢得王有德了一個滾地葫蘆，“狗奴才，你若是敢騙老爺，小心老爺摳出你的牛黃狗寶來！”

王有德後悔的臉發白，不過他也知道此刻已不能回頭，低聲賠笑：“大人放心，給小的一萬個膽子也不敢騙您的。”

“哼，諒你也不敢！滾下去老實呆著，等用著你的時候，好好出把子力，老爺虧待不了你！”王有德如蒙大赦，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唯唯諾諾的滾下去了。

“你不仁不要怪我不義，看來這個巡的位子坐得久了，是時候該換人了！”李延華站起來，手狠狠的拍在案上，“來人！召集兩班衙役，跟老爺走一趟罷。”

大帳，朱常靜靜凝視著麵前儒雅的中年文士，二人相對而坐，煮茶長談。

“自與先生自考場一彆經年，當日就有會晤之言，冇想到這一諾居然到今天才得實現，先生不遠千裡而來看，常激不儘。”

顧憲未說話先歎了一口氣，目中毫不掩飾對朱常的欣賞之意。

自從離京回家已有幾個月，眼見東林書院已經正式掛牌立，顧憲便將書院中一切大小事待給兄弟顧允和好友高攀龍打理，掛念京中的事，擇日往京城而來。

一路上途經酒肆飯館，大街小巷議論的都是睿王甘願意放棄贍田，帶著流民去了鶴翔山，聽了滿滿一耳朵的顧憲臉越來越沉，思忖再三，終於臨時起意，就有了今天的上門拜訪。

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顧憲也不含糊，一拱手，“小王爺，下是特意專程拜訪而來，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先生有話但講無妨，能得先生教誨，是常的榮興。”

朱常說的不是客氣話，做為東林黨的鼻祖，顧憲一手創立的東林書院可是在大明中晚期幾十年中，煥發出了無儘的神奇力量，可以說無數人的命運，包括大明朝的結局走向，都被這個眼前看著和朝廷冇半錢的關係的地方和其中的人縱掌握。

麵對這個寫下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千古名聯的人，即便是朱堂也是心懷敬畏，不敢有半點輕忽以待。

“睿王殿下這些年一來，做下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自就藩以來，濟南大街小巷口口相傳儘是殿下的盛行，王爺可謂得儘天下人之心矣，王爺懷大誌，憲雖然不才，但也能看出一二。隻是在憲看來，睿者通達圓慧，睿王爺隻怕是白擔了王號中這個睿字了。”

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朱常一瞬間微有訝意，隨即如常。顧憲看到的卻是他眉宇間掠過一道近乎執拗的堅持和不悔。

不由得再度歎了口氣，“行到水窮，坐看雲起時。事有可為有不可為，王爺既然離了朝堂，何必執意逆天而為？不如扁舟散發，逍遙江海寄餘生不是更好？”

朱常默然半晌，淡淡道：“先生明見千裡，當知三千微塵裡，各有業障。先生所說這些，常不懂。”

著朱常清如雪水，冰寒骨的雙眸，顧憲微微瞇著狹長的眼，眼底帶著歲月滄桑，更帶著說不出的深沉智慧：“睿王爺說話，習慣說一半留一半，不打，我幫你說出來就是。”

“世人都道王爺自請藩，已經甘心放棄了王位之爭，憲大膽猜測，王爺非但冇有放棄，反而正好相反，眼下種種所行難道不是厲兵秣馬，臥薪嚐膽之舉？小王爺好高超的技藝，就連憲險些也被王爺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