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才子（一）

一老一一個月來日日相見，一旦分別，自不免有依依之。書趣樓()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孩子別哭，別哭。常言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我師徒日後有緣，自會再見。再說，南林就在福建莆田，等你長大了，有了妻室，也可帶著妻兒前去探為師便是。」

葉天涯隻是哭泣。

慧空又勸了一陣，見這小徒弟哭個不休，哼了一聲，佯怒道：「男兒漢大丈夫，可以流鮮，不能流眼淚。你這般哭哭啼啼，像個小妞兒一般，什麼樣子？若是讓外人看見，『醜羅漢』豈不是很失麵子？一個整日價哭鼻子的男人，又怎做得我堂堂林派的高足？」

葉天涯見師父著惱，這才慢慢收聲止哭，猶自垂淚不止。

慧空抬頭天，皺眉沉思，緩緩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為師心裡有些拿不準，也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關於你父母、姐姐、鄰居之死，有些……」說到這裡，忽爾搖了搖頭，手在葉天涯肩頭拍了幾下，籲了口氣，又道：「算了，你年紀太小，還是平平安安做個小牧吧！」

葉天涯聽了，不著頭腦，手拭淚，哽咽道：「師父，怎麼啦？」

慧空一笑，臉上卻閃過一奇異的神，沉道：「天涯，別忘了你答允為師的那三個條件。尤其是你習武之事，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等你長大了，學了武功，須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要做個好人。記住了沒有？」

葉天涯道：「是，弟子記住啦。」

慧空點點頭，又手了他頭髮，說道：「好好練功。為師去也！」

說罷，一聲清嘯，拔而起，輕飄飄的躍上樹巔，但見一條灰影晃，沒遠方樹叢之中，頃刻間影蹤不見了。

葉天涯道：「師父，師父！」追了幾步，猛地住足，抬頭著前方樹頂，獃獃的站在當地，心下一片茫然。

荒林寂寂，唯有樹間蟬鳴鳥語，枝葉間片片進來，微有涼意。這小牧心中知道，老師父這一去，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此後數年，他每晚來此林中練劍。愈自究習，愈覺「驚神劍法」變化奇巧奧，似乎永遠也會不盡。

在他十三歲那年臘月，有一次雪夜練劍之時，突然之間省悟：「啊，是了，師父臨行之前試演的劍法招數，為了讓我能看得清楚明白，出手其實還故意放慢了許多。還有，這套劍法的要旨似乎是重意不重形，意在劍先，招式反而並不要。」

直至昨夜，方當十四歲的葉天涯終於練「驚神劍法」的最後一招「石破天驚」，而他這時亦已長一個瘦削的年。

隻因他牧羊十分勤力，子雖已長高了許多，按說早該分派做工了，但苑府上下仍然將這個「小秀才」當作牧。

此際葉天涯悄立土丘之上，四顧蒼茫，腦海中閃過五年來的一幕幕往事，思前想後，悠然神往，心想：「也不知慧空師父怎麼樣了？他老人家的玄功該當恢復了吧？他老人家說過，待得我練『驚神劍法』，就算是滿師了。可是，即使滿師了，又能如何？難道天天這般讀書放羊麼？」

這五年來，他已將醜羅漢所教的諸般功夫參詳領悟，依法研習，盡數練，尤以「混元一氣功」為基礎的「驚神劍法」最是得意。

他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讀了一會兒《金剛經》，間或橫笛而吹，哼著小曲。了吃饅頭，了喝清水。中午仍是如此，直至申牌時分，這才從曠野間趕著牛羊徐徐返回。

這等白日裡牧牛放羊、吹笛讀書之事，他這些年來過慣了，一旦有書讀，這個農家子弟便也心滿意足了。

至於半夜裡悄悄外出習拳練劍，卻是五年來他牢記師訓、守口如瓶的一個，自然也無人知曉。

這日行經鎮外私塾之時，剛巧散學，一乾小兒從院一鬨而出，三三兩兩的各自去了。

卻見三個十三四歲的小兒簇擁著一個白年，站在學館門外，一齊向他招手，大聲嚷道：「葉重，葉天涯，快過來！」

葉天涯當即翻躍下牛背，奔近前來，問道：「幹嗎？」

原來這四人俱是自識的玩伴，又是同窗。除了那微黑的白年苑良玉之外，其餘三人也都是附近村鎮中的子弟。麵皮白凈的名郭昆，眉大眼的名呂遠，又矮又胖的名夏正禮。

這四人與葉天涯年齡相若，均是玩熱鬧的年。

平日裡散學歸來，幾個小兒常常一起放牛羊，或者一起下河遊泳，爬樹捉鳥兒，無所不為。春天放風箏，夏天魚兒，秋天捉蟋蟀，冬天滾雪球，追逐鬧玩，哪有一刻安靜？

郭昆當先從葉天涯手中搶過趕羊的鞭子，說道：「天涯，尹老夫子要見你。你可是又有好幾天沒來借書啦。快進去吧！」

葉天涯躊躇道：「啊，這個，俺……我還要趕羊呢。」

呂遠介麵道：「沒事。還是老規矩，哥兒幾個先幫你將牛羊趕回去。對了，待會兒咱們到南坡放紙鳶罷？」

葉天涯點一點頭，幾個小兒便即嘻嘻哈哈的一擁而上，大聲吆喝，搶著驅趕羊群去了。

苑良玉忽又迴轉，手將葉天涯拉在一旁，低聲道：「今兒學的是《孟子》『公孫醜』，老夫子讓每人抄十遍呢。天涯，別忘了早晨我可是拿了四本書給你，夠義氣吧，你可得幫我啊！」

葉天涯點頭道：「知道啦。」

苑良玉手從他腰間取過短笛，胡吹了兩下，一轉念間，又道：「對了，反正我爹也不在家，晚飯後你還是到我屋裡去抄寫罷。」

葉天涯皺眉道：「不好吧。還是按照老規矩來，我回家抄好之後，再送給你便是。保證不耽誤明兒到尹老夫子案前。」

苑良玉搖頭道：「沒事，就在我屋裡抄罷。我桌上有兩牛油蠟燭呢，比你那狗窩的油燈亮得多哩！」葉天涯微笑不語。

苑良玉忽又想起一事，皺眉道：「啊，對了，這事可千萬別讓我姊姊知道。前日又有個甚麼順昌府知府家的公子前來央，又被轟走了。唉，這些年來，每次趕走那些登門求親的傢夥之後，我姊姊都是心奇劣，對我兇得哩。」

聽到苑良玉提及乃姊苑良姝，葉天涯的腦海中自然而然便映出一個裊娜麗的倩影來。

其時苑大小姐已然一十八歲，越來越是出落得清麗無倫，嫻靜溫雅，端的是一位大家閨秀。

葉天涯了舌頭，笑道：「你姊姊這等絕代佳人，一定是天上仙下凡來著。依我說啊，那些富貴人家的紈子弟多半隻會鬥走馬，不學無，哪能配得上？等閑之輩，自然是極難大小姐的青眼哪。」

苑良玉深以為然，搖頭嘆道：「話雖如此，可是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我姊姊的好男人，到底在哪裡啊？可是快一十九歲了，總是這般拒人於千裡之外，怎生是好？唉，每一次將求親之人趕走，脾氣還大得，好不嚇人。這兩天我可是提心弔膽，不敢做錯什麼。唉，要是讓發現你幫我抄做功課，我可是死定啦。還有，尹老夫子這兒，你也別出了馬腳！」

葉天涯對那位心高氣傲的苑大小姐也甚是敬畏，聽了這話，不免中心栗六，點頭道：「小爺不用擔心，俺理會得。」

苑良玉又叮囑再三，這才奔過去追上眾小兒，吹著笛子，一齊趕羊去了。

葉天涯輕輕籲了口氣，轉走向書院。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子，青瓦白牆，院中植著一片綠竹。

葉天涯記得分明，那是在四年前的秋末冬初，有一天他放牧歸來，途經這間書院外，隻聽得書聲朗朗，卻是尹老學究正領著一乾小兒誦讀「三字經」。

其時葉天涯已負「烈焰功」，又修鍊「混元氣」，力既強，目明耳聰，自是遠勝常人。因此雖然遠遠隔著圍牆，卻也聽得清晰異常。

當下勒住黃牛，側耳傾聽，待聽得「犬守夜，司晨。茍不學，曷為人」時，翻躍下牛背，自傷世，不由得抱頭哭了起來。

恰好那位尹老夫子聽到牆外幾聲咩咩的羊，從書院中推門而出，見是一個小兒雙手掩麵，正自哭泣。一問之下，方知是苑府的牧。

那尹老學究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乾癟老頭兒，穿著儒生巾，形枯瘦，頭髮已白了八，留著一撇鼠尾須。老夫子對一個小牧自是不以為意，正想迴轉，忽聽得這小兒道：「犬守夜，司晨。茍不學，曷為人。先生，我……俺也很想讀書識字！」

尹老學究一哂，點頭道：「你一個小小的蒙，居然也知道『犬守夜，司晨』。有趣，有趣。」

葉天涯道：「俺是剛剛在牆外聽先生讀過，這才記得。」

尹老學究懶懶的捋須一笑，隨口問道：「哦，那你還記得多啊？」

葉天涯朗聲讀道：「人之初，本善。相近，習相遠。茍不教，乃遷。教之道，貴以專……犬守夜，司晨。茍不學，曷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