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1)

翠申者,后族也。貌而喜翠,族除大母皆男兒,妻多養,一生不渝。輩居奚山,聰穎,擅竊

——《異人集·四卷·太史撰》

不知此是何了,但見四周冷冷地結著寒霜,四壁無,亦不過風來。

白裳的年剛犯了殺孽,卻終于睡了一次安穩的覺。被雀王努力制的鉆心之痛每每午夜發作,月上柳梢的時候,靜謐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天不應地不靈、承煉獄一般絕的絕好契機。

每次瞪大眼睛,向天際,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們的燦爛和明目張膽,只能讓這樣躲藏得費盡心機的小公子一臉苦笑了。

夢總覺是錦玉食,隨心所,可是到了扶蘇此,一片虛空反倒是最益的了。

他醒來了,地依著個人。

黑暗之中,那人雙手環著他的腰,沉睡之時,一雙細臂卻也像無法撥拉掉的倉頡子,狠狠地扎

他沉思此人是誰,那人卻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帶著笑意,收回雙臂,坐直軀,揮了揮袖,滿室霞

是那夜夜爬墻的登徒子,一紙婚約便賴著不肯松手的人。

“公子醒了?”

這是一間石頭房子,冷。除了一張石頭床,空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紅的大木箱,結了厚重如繭的蜘蛛網。

登徒子在霞中又笑了。端詳他眉眼,道:“瞧著好了些。可想吃些什麼?”

扶蘇從石頭床上起,斟酌片刻,才斂衽行了一禮道:“近日有勞山君照顧。”

登徒子奚山本來出手,要去握他手,許久,才收斂了心神,點了點年一點紅暈的額頭,笑道:“如何能不照顧你呢?養大了才能煮了吃喝湯啊。”

扶蘇愣了,許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榮幸。”

奚山君推開了石頭門,門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負手,地博弈方才溫過他的左右手,一雙眼睛帶著濃重的倦意,結著紅打了個哈欠道:“你是誰的孤呢?此獨我一人為君,公子還是改了自尊的病。”

此山便是鄭祁遍尋不到的奚山。

扶蘇瞧著四周之景,有些詫異。

時自打斷了,也許是喝上米糊糊開始,也許是更早,從握住第一卷書開始,便開始夢見各種各樣的山川。它們的模樣醒來之后依舊清晰,用小工筆描出,讓宮中有見識的匠人、閹人或者專門做測繪的員看,竟均是實實在在能得出名字的山脈。他的祖父真宗十分驚訝,直到有一次偶然夢到岱宗泰山,他依舊描畫出來,才讓祖皇徹底下定決心,立父親為百國太子。

夢中的他顯然不是為了全父皇才不斷地夢著山巒,他只是在尋找什麼,可是一直尋不到罷了。直到十來歲時,他夢到一座不起眼的生著繁花異草的青山,這夢才終結。

那座山無人知曉在何,作為一樁無法了斷的懸案,了一幅山水畫掛在了平吉殿的書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畫自然也沒了。

但是,夢中的山卻出現了。

就是奚山。

那幅畫他讀書累了,養神時經常端詳,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叢都如舊時友。眼前奚山一景一,悉如夢時,令人驚訝。

扶蘇有些信婚約之說了。雖然不明白太祖皇帝為何會讓孫輩和一只不知道是什麼的妖怪訂下婚約,但夢中尋山,到奚山則戛然而止也不免說明了上天之意。

扶蘇一貫是個不在意世事、不深究由之人。

石頭房子在半山腰上,仰頭,還能瞧見山尖上的一點白雪。常年不化,好似白頭。

一路上,能瞧見許多不同的翠石頭,深淺不一,一照,晶瑩剔中出現一條條海藻一般的紋理,瞧著頗有意趣。

扶蘇俯索了好一會兒小石頭,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會兒,雖然不笑,但覺得有意思極了。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眼下是六月,橘枝茂盛,卻還未結果。橘樹散發出淡淡的辛香,葉子比平素所見北方的柑橘橘葉更小一些,也更圓潤一些。

興許不會很甜。扶蘇想起了《云農》一書中所載:“橘若深,則葉尖尖,小扇狀。深而葉厚,橘紅則甘。反之苦,不宜食。”

腳下忽然被什麼絆住了步伐。

低頭,竟是一個掌高的大子。吊睛細眉,雙髻烏黑油亮,小小的臉,刁鉆古怪。他作僵,似是轉不了彎,直直撞上了扶蘇。

“是汝!”這小子僵地叉了腰,緩緩地抬起頭,憤怒道,“汝害吾!紅禍水,進讒言,將吾那圣明的君主變了商紂周幽,呔,吃吾一拳!”

子緩緩再緩緩地抬起僵的小拳頭,像耙一樣在扶蘇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扶蘇低頭,那小子的大卻突地吐出一塊嗑好的核桃。年忍不住,藍袖遮臉,雙眼緩緩出了淡淡的笑意。子臉紅了,怒道:“無禮無禮,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間太子膽敢取笑,待吾殺了汝這禍水,再以死相諫吾君!”

語畢,大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個核桃。

扶蘇忍不住,轉過,克制許久,才笑了起來。

子哇哇大哭起來,“不知吾喬阿箸竟被區區凡人欺辱至此,唯以頭撞石爾!”

哭完,大了一塊核桃,然后朝旁的一塊翠石頭撞了過去,卻撲了個空。

扶蘇一路行來,瞧見的那些翠石頭,此刻竟都彌漫在一陣白煙之中。不到片刻,煙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綠翠袍的年,貌白,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鬧鬧,朝扶蘇、子二人走去。

子要撞的那塊石頭亦在一陣白煙中,變了一個十二分笑靨嫣然的年,閃過懶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賤得罪君父,何愁我等沒零?”

說完,撿了個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進里,揚長而去。

那些石頭幻化的年經過扶蘇時,語氣不咸不淡。

“嗯,生得不錯,雖然比我差了些。”

“難為我們曬太等他這許久。”

“君父還不許探看,這暴君,嘖嘖!”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頓,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不改,暴君最不耐煩瞧妖哭。”

“今兒天兒不錯,太大。”

“二五、二六跟上!”

走在最后的不是年,而是兩只小猴,桃兒般的小臉,眼似含水,黑亮稚氣,一發,明麗而似誰人幡然大夢初醒之態。

被稱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剛出生不久,另一個大一些,害地瞧著扶蘇,探著茸茸的小腦袋,細聲道:“君父夫君,人的手可暖和、可啦。我喜歡你我,能不能再?”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農家屋舍,茅草鋪了很厚的一層,但依舊瞧著十分單薄。屋舍前圍著一圈籬笆,籬笆中有三五群的小和一只長大了搖搖擺擺的公鴨子。

扶蘇站了片刻,瞧著群。

“公子在看什麼?”

“噓,我在等它們說話。這座山連石頭都會說話。”

年長玉立,轉過,卻撞見一雙笑得彎彎的眼。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遙遙點在了小上,嗓音有些干啞道:“好,便看看它們說些什麼。”

一只小說馬上要開飯了,另一只說整天吃秕谷吃不飽。公鴨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間吃飯,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許多魚果糧,全是我們的。人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這山上的妖怪,窮苦如此,一定干了什麼缺德事。”

奚山君鼻子,揮了揮袖,那些話便聽不到了。朝前走,側頭笑道:“連鴨都知道我不大好,萬事皆不能瞞住天地,可見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扶蘇停下腳步,著屋舍,淡聲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報應到了外之上,不過落得食無著,可我卻不知做了什麼,報應到了自己頭里了三毒針。”

他又問道:“我還能活幾日?”

奚山君轉過,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壞事、造了什麼孽,才被上天懲罰,使得如今奚山萬皆長,唯有糧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寶碎石,卻個個皆修,不能拿去換糧反倒嗷嗷待哺?”

“愿聞其詳。”

奚山坐在了一塊翠無瑕的石頭上,剔妙至極,若賣到市場,連城無價而不換。,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從家中帶來的糧食珠寶消耗完,耕種所得又甚,我開始率眾在山前殺人搶劫,每殺一人,得二三換糧幣,便取下一塊樹皮,記下死的人數,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樹,有一大半都沒有了皮。之后奚山腳下再無人跡,而我無論走到何,都會被雷劈,躲在石頭房子中,雷劈不進來,便開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來,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憤。那大概是百年的時間,難熬得我幾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暗沉下來,我便如你今日,問自己,還能活幾日?”

“之后呢?”

“之后,雷不劈我了,天開始捉弄奚山。先前結滿甜橘的樹一夜之間,全長出了苦橘,辛勤墾出的一大塊水田全部生出了鹽,稻谷不生。那些種糧的地方長滿了曲連無盡的鮮花異草。那是我不曾見過,誰都不曾見過的麗妖嬈。”

“我見過。”扶蘇打斷了

奚山君道:“何?夢里?可是這些花草通通含有劇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著它們盛開,然后常年盤踞,冬日雪來了才敗。”

扶蘇的鬢發整齊致,朝著玉冠的方向結去。一照,年公子的側臉便與玉一樣溫潤晶瑩了。他默默地側耳傾聽,奚山君笑道:“我做了這樣多的缺德事,遭了這樣多的報應,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蘇抿,淡聲道:“雷劈不死,天不死,沒人針,無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負在背后,右手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幾日,只需親我一親,沾些我這妖的壽元便好了。”

扶蘇遲疑了片刻,輕輕走去,低頭,捧住奚山君的臉,許久,才低聲道:“男不親,山君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淺淺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毫為“男不親”的困擾,朝著妖怪的額頭,冰涼干燥的印上,輕輕一親。他認真道:“這樣我能多活幾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聲,垂下頭,經久不語。隨后,奚山咳了咳,負手朝食寓緩緩邁開八字步,“孩兒們,開飯了。”

扶蘇見到許多許多綠人、綠猴兒,食寓瞧來,好生令人眼花繚。聽奚山君方才言語,這些人或猴皆是價值連城的石幻化而

他自吃食,都在一室之,一人之席,無論偌大宮室多宮人,無論窗外飄的是花還是雪。侍從像是從不會說話的人,窗外鳥啼花落時,淺淺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語。

七歲之前,有母親同他喋喋不休,他生喜靜,瞧著,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覺得母親聒噪。七歲之后,男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親,他幾乎沒有了開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語。

奚山是個特別貧瘠荒唐之,這里的飯桌上,除了糙的谷粱便是干癟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旁,即便他們好奇地看著他,自以為竊竊私語其實聲音大得全都灌他耳中地評頭論足,他還是不地吃完了一大碗糧。

扶蘇了。如剛鑿開的泉水,噴涌而來,惶急中帶著解

“君父,人間的太子也這樣吃飯!”二五坐在高臺上,奚山君側,年紀小,而吃相頗是魯。奚山君常同他講些人間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間的貴族便是再斯文不過了,何時都不會墮了姿儀。

“可是,他沒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邊的飯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派去人間采辦,須得一兩日方能回來。于是,晚間要照顧二五、二六這兩個小崽子。二六剛會走路,這會兒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著吃飯,眼珠子好奇地盯著臺下一隅的白公子。

“吱吱!”二六激地指著扶蘇

奚山君微微皺眉,順著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發覺,扶蘇已經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著瓷碗,臉頰仿似有些發紅。

“公子,如何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聲音不大,問了一問,但原本喧鬧的屋舍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暴君在奚山,積威甚重。若開口問些什麼,旁的妖是不會的。

扶蘇有些困地瞧著碗,許久,才抿道:“孤……不吃人。”

一個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熱氣蒸得全發紅,兩團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稱阿箸的。

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撥弄撥弄,那小人兒卻瞬間抱住扶蘇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訴道:“山君,小人害吾,與吾有齬,泄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躥到了一旁。

走到了小人旁,蒼白的手一,那小人便從扶蘇的指尖跳到了手掌上。

負責食舍的翠家子孫三六跪倒道:“君父饒命,我一時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誤蒸了他。”

小人咧開大,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訴道:“你若不罰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頭撞地!”

奚山君冷哼一聲,“詭譎狡辯,播弄口舌,恃寵生非,今日我罰你變核桃人時如何說的,若再起壞心,陷構他人,真只會越變越小。”

奚山君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滾燙的藏滿熱谷米的碗中,心志堅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蘇舀他口,再跳出來陷害。

一時語畢,阿箸的子竟變得更小,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淚,全落到奚山君長著繭的削薄掌心上。他的聲音也更尖細,“汝是暴君,吾乃臣,從前便說定。汝相公來了,汝便變了,變心之人無錯,吾又何錯之有?”

奚山君怒氣升騰,“一張翻云覆雨黑白顛倒,何學來的?”

阿箸握了拳頭,抖著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會說的話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歡,便去問他為何這樣教我!我常年關于幽閉,瞧不清他生得什麼模樣,也知道是個聰明絕頂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這般好,卻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是這樣的無恥之徒,忘恩寡,無無義!”

眾妖聽聞此言,臉都變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來如此,口無遮攔,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癆病鬼,瞧著沒什麼氣勢,可是周的氣息卻益發出暴怒之前的氣息。扶蘇瞧著許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約,又與誰訂了前盟,甚是不妥。”

奚山君靜靜地瞧了他許久,雙手握,許久,才彈了彈指,阿箸頃刻變了三尺多的小子,哭哭啼啼,卻犟著頭,不肯服

住怒氣,轉,躬出手,輕聲道:“二六,來。”

二六吱吱兩聲,雙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貫待他慈祥的君父嚇著了,躲在二五后,不肯去。奚山君面冰冷,一雙黑眼圈顯得有些瘆人,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飯菜都揮到了泥地上,一聲巨響,毀得徹底。

冷笑一聲,揚長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飯,那就都別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沒出現,到了晚飯,眾妖忐忑不安之時,卻出現了,神如常,一,居于高臺。

有幾個翠年抱著幾本賬簿向報告了些什麼,這些政事置完,眾妖依舊垂頭恭候,不言不語。

“吾錯了。”兒阿箸噎著上前來。

奚山君面前一盞清茶已經去了余溫,低頭,才道:“不覺這樣晚了,開席吧。”

從廚肆走出幾個年,抬鍋的抬鍋,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氣。

可是碗上明顯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跡,奚山君額,嘆了口氣,“你們都是死人嗎?我摔碗時,為何不勸一勸?一生氣便摔碗,顯見得不是什麼好病,我們家又這樣窮。”

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氣終于放松下來,笑鬧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戲本里面的暴君,特別像,生氣了就會摔東西呢!”

“對,戲里皇帝都摔東西,不摔東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過幾百個碗,比起人間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氣,就摔古董玉,君父算是脾氣特別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彎彎的。

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蘇黑黑的眼珠四周。

“沒事,碗不用錢,君父,我能燒!”一個頭發焦黃的綠年笑了,他是山中專門負責燒陶的三九,方化人幾年,對燒陶有些天賦。年笑道:“盡管摔,咱們家泥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開飯吧。”

那廂阿箸扯著奚山君的長袖哼哼唧唧:“吾錯了。”

奚山君哼了一聲,“說說錯在何,才準你吃。”

阿箸急了一腦門汗,他本是極自負的人,從來都是秉持著全天下的人都錯了他也不會錯,誰說他錯了這本就是世上最錯的想法。他轉了轉眼珠,才理直氣壯道:“吾言語太得、太犀利,了汝的痛腳!”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錯了,錯不在說得多好,錯在說得好的時候旁人聽不懂,說得難聽的時候,旁人又聽懂了。”

打著禮教的幌子,把你教得這樣學富五車任志堅,一酸氣偏偏理直氣壯,是想禍害誰呢?又能禍害得了誰呢?

扶蘇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就這樣漸漸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澗上。所有的人都像是忘了他,當他慢慢嚼完飯,整間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群鴨群也不再了。不知它們在用人聽不懂的話說些什麼尖酸刻薄令人臉紅的話,扶蘇四野,徹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頭房子中,可是四皆是岔道。

傳來低沉的嗚咽聲,高了遠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讀些志怪小說,并不覺害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草叢中,才發現,那些綠人綠猴兒又變回了石頭,躺臥在草叢中,安靜而祥和,仿佛它們從未如白日一般生過。

這座山似乎變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蘇又走了許久,似乎依舊沒有盡頭,那座石頭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始終未毫蹤跡。

嗚咽聲似乎變了歌聲,帶著幾分凄楚,也帶著幾分滄桑。是男人的聲音。

扶蘇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曠,毒花散發出迷人的清香。風來了,吹拂在小年的臉上。

他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夢中。

那時也是這樣。

夢中的他也沒了路,周遭的空氣中帶著只能刺痛他的苦難,一停頓,便滿眼飽含淚水。

晚風襲來,帶著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一團橘的燈火,靜立在一條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燈火走去,出如玉的一只手,卻冰涼的一段竹。左手中提著一盞結著蜘蛛網的宮燈的人,只留給他一個高挑單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攥著竹竿的另一側,像是攥住了什麼不能再失去的東西,沙啞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丟了。”

是奚山君。

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討厭他,可那樣用力握著他也握著的竹,卻令人無言,不知在恪守些什麼,又在珍視些什麼。仿佛竹子沒了,魂也斷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報應無神眷的山。這里的妖怪全是石頭。大石頭妖怪和小石頭妖怪。吸收日月華而化形,初時為猴崽子,長大了便化形為人。奚山最大的石頭是一個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時從家里帶來,配給了翠元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資質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眾。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婦化了形,算起來,大大小小,滿奚山約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翠氏子孫皆是翠承自大父翠元。區別便是有些發翠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淺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們皆得仙妖不辨,總不與凡俗同品。

翠氏子孫除了大父翠元是個好膽小之徒,其余子孫都十分專一癡。他們的姻緣與人間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總要等年之后,父母之命妁之言,輕浮些的,不過也逃不出一見鐘再見傾心三見定終之說云云,可是翠氏子孫自便有決斷,他們的妻子都是自己選定,然后養長大。

他們天生有一種本領,能拾到有靈的石頭,若與他命中有姻緣,放到頸上佩戴,自然汲取他上的靈氣,越來越,若是無緣,則會被他們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干枯而死。

石頭在頸上一些年歲后,會化形猴,再過些日子,吸取日月華,又會化形為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孫長大了,妻子也養大了,便是他們的親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緣。

滿山之上,天氣晴暖之時,便常常可見舉止溫和藹的年輕輕為一個旁的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發。他們一生相依,終生相伴,遇到危險時,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頸間,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離。

扶蘇終于適應了這里,卻一直未見傳說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們被派去做采買,原本三兩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經七八天。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古怪,干笑幾聲,把殼收回袖籠,道:“不必為他們掛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來的。”

翠氏子孫一聽此言,也都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他們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常常弄出些風流韻事來,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膽小,次次偏偏都被母親發現,二人不鬧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是絕不肯消停的。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幫奚山君辦妥扶蘇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復職了。誰知他四人走了沒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幾個方士回來告知,人間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又過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婦依舊未歸,奚山君再卜,竟徹底沒了音信。叮囑眾猴兒照顧好二五、二六兩個小崽子,便要獨去尋。

“孤與山君一同去。”扶蘇略微思索,便也起了。二五、二六夜夜與扶蘇、奚山同住石房中,頗是依賴二人,奚山君要離去心中本就難過,見扶蘇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著大,哇哇大哭起來。

奚山君疑地道:“你去做什麼?”

其實想問,你去能做些什麼。

扶蘇卻淡道:“大昭有舊俗,子易裝出遠門,若無兄長夫婿跟隨,被認出了,是要被欺辱唾罵的。”

眾妖看了看男裝打扮一貫魯殘暴的山君,向來與“需要兄長夫婿保護的子”大不相干,不悶聲竊笑起來。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條斯理道:“你未來時,我活了三百余年,獨自出山不知凡幾。”

扶蘇卻站到旁,沉默許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約燒毀,否則自我來此,沒有我跟隨,便不能獨自去人間。”

他想了想,像個頑,嚇唬另一個頑,睜著黑黑的眼珠,沒有表道:“那里人太壞,逮到妖,要作法,宰了你。或許還剝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想說這是老子慣常做的行當,了人皮烤吃,我是只十分厲害兇惡的大妖怪。可是,話到邊,卻變緩緩而雀躍的微笑,“怕,怕極了!”

扶蘇與奚山君扮了兄弟,風餐宿,一路朝距離奚山最近的左鎮而去。

夜間扶蘇頭痛之癥又犯了,扶蘇用妖法制,也只克制住一時。出了山,到了人間的民居,人群越來越集,扶蘇死死咬住,不肯一聲,唯恐被旁人聽到生疑。

奚山君瞧他咬得紅紅斑斑,心頭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強道:“疼便喊出來,敲了一更,都睡了,無妨礙。”

扶蘇眉目皆結了汗珠,眼珠睜得大大的,著布滿灰塵的高高的房梁,許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了起來,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而不大吸汗,骨節像從水中撈出,不斷地從掌心滴出汗水。許久了,見他痛如此,也不曾,卻忽然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虛弱地問道:“幾更了?”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張凳中,靜靜地看著扶蘇,毫無倦,“二更。”

他額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變得猙獰起來,角卻忽然流出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奚山君心頭一慟,迅速開扶蘇的口,把左手手指塞進了他口中,厲聲道:“咬!”

門外的更夫姍姍來遲,在幽長的夜晚中敲響了梆子。

扶蘇沒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語中帶著抖:“三更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黑暗中,著他的眉眼。

痛苦了所有的知覺,扶蘇終于在黑暗中凄厲無助地慘起來。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臥不安,背過他,不肯看他的臉。

黑夜中,再無人聽到這凄慘,更無人知曉其中緣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直直著前方,任由扶蘇手心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的手。

他又慘,痛到極致。

淚水爬滿面,始知泣不聲,卻依舊不肯回頭瞧扶蘇一眼。

清晨時,問他為何等到三更才肯發出聲,年如是答道:“何必讓他人知曉我這樣痛,同或者不懷好意的揣測,都非我所。三更天,再多愁苦煩惱的人借酒澆愁也睡了。”

又問他為何肯讓看見他這般慘狀,年又答:“我淪落如斯,這般凄慘無狀,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皆因你識我。你既識我,便無不妥。”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聲,先時猶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草中螻蟻,咿咿咿咿。”

果真嘲弄了他。

扶蘇單手撐起,中晶瑩皮亦流過不汗珠,蒸騰出了熱氣。他默默瞧許久,才笑了一笑。

到了左鎮,詢問時常換糧的店鋪,倒是確有一對夫婦相攜買糧,可是之后左鎮長曾氏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國傾城,眾人都去圍看,待到散了,卻不見了這對夫婦。

奚山君聽到此,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翠元是個瞧見就走不的妖,識得許多風月伎倆,八瞧得曾小姐貌,魂勾了去,走不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強勢慣了,自是不肯依。這夫婦二人行事素來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麼。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齊楚兩國皆染了瘟疫,一時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幾村,昨日又死了幾人,唾飛濺。只是這瘟疫與邊陲左鎮顯然沒什麼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與扶蘇一同去了齊家尋人。

哪知未行至邸,便聽到一個不大妙的消息。

曾家從前些日子起,喪事一件連一件。闔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爺子就去了,老爺子方與老太太排排擺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著不行了。今晨方起,去爺,竟也涼了一半子。

曾老爺哭得昏天暗地,爹娘雙雙斷氣能說是喜喪仙去,夫人死了可說是羸弱染了風寒,可兒子死了算什麼?壯的一個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賭的,但見是個恨得人牙的敗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斷了肝腸。

來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麼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個是自己還是兒,曾老爺尋人里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著院子,道士、大夫隨備著,寸步不離,可是依舊止不住瑟瑟發抖。

曾姑娘,被喚作紅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憂傷,凄凄慘慘地哭了幾場后,行為反倒益發古怪,再不肯讓下人接近的寢居,每日在繡閣中都獨自一人喃喃自語,道士作了幾回法仍不見分曉。

奚山君和扶蘇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來。

第二日,聽說曾老爺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皺眉道:“三娘著實

    人正在閲讀<昭奚舊草>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