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1)

有姓有蘇,靈寶之狐。世代居僻,慕繁盛,好嬉鬧,,與人為婚。

——《雅品》之卷一五·萬妖格

扶蘇做了個夢。他的父親在宏定殿中大宴群臣,阿覺、三弟帶著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對那些或蒼老或年輕,但看著他,無一不充滿深意的面龐。

他覺得殿中十分熱,可是坐得卻比方才直了些,面無表地吃著旁的食。環顧四周,只有鄭貴妃在。鄭貴妃與母親同歲,卻看著比母親艷年輕許多。不知為什麼,高高在上的陛下會那麼喜鄭貴妃。他讀過歷代陛下召幸子的筆記記錄,比起其他陛下對宮中人一月中有三日寵便被稱作過寵,八日以上稱作專寵而言,他的父親,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貴妃宮中度過,這該稱作什麼?

三朝元老陳宰輔年邁致仕之前,曾因此問陛下:“中宮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頗?”他的父親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貴妃于你們是紅禍水,于我卻不是。皇后于你們賢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扶蘇坐在群臣面前,過額帽上的珠簾,看著那樣一張張遙遠的不懷好意的面龐時,竟益發平淡下來。人本該如此的,不是嗎?厭棄的永遠比得到的多。他的母親,只不過是陛下眾多厭棄的東西中的其中一樣。而他,即將變另一樣。

他飲下桌上的白漿,卻突然不控制地變得忽冷忽熱起來。他僵地坐著,眾人的權勢、都在金燦燦的大殿中堆積著,它們向他,又變一張張猙獰的面龐。

陛下忽然轉向他,冷漠地問道:“太子,何謂臣?”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卻被熱油潑了一般,冷熱替,痛苦不堪。何謂臣?再向遠的下位,他們卻全變垂涎的畜生。他指著它們,對他的父親說:“陛下,豺狼虎豹皆是您的臣。”

“你呢?”他的父親從王位走下,走到他的旁,然后,俯問他。

扶蘇覺得上的皮幾乎被熱毒褪去一層,他強撐著,卻不語。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這人世全部對他俯首稱臣,他也不會如此去做。

黑袍繡龍的父親,冷漠地把他從座位中提起來,打了一掌。

夢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歲的模樣。連他也早已不記得,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狼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樣高高提起,材瘦小得連腳也無法點地,卻平靜地垂下額簾回答。

陛下著他,那眼神像是對著厭惡至極的仇敵。他明白,他被當作一只小貓小狗丟棄的日子興許不會太遠了。

那時,是他最后一次,讓陛下以及任何一個人看清他眼睛里的東西。

他與他的父親對視。

父親。

以后,再也不會了,無論多麼痛苦,再也不會了。

扶蘇醒來時,面龐正溫暖的貂皮中,渾還是忽冷忽熱。另一張蒼白丑陋的面容,在他的臉頰上。

“奚山。”他喚的名字,聲音卻因生病變得沙啞低沉。

扶蘇邪氣,發了熱。已有兩日。

過了許久才醒來,眼睛,問他:“怎麼了?”

了。”扶蘇覺得如此難以忍。他無法訴說自己痛苦的,一切痛苦都變

奚山君出蜷的右手,張開時,已經出現了一簇燦爛的火苗。的面容在火花中依舊黯淡無奇,卻奇異地和起來,“起吧,該吃晚飯了。”

扶蘇點點頭,待那火花安穩,看著的目,除了一點未竟的冰冷淚,還有一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他隨著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舊不在,去了年水君玩耍。如今已然接近過年,年水君公務繁忙,不怎麼搭理他,可是翠元是個認定朋友便不大會變通的妖怪,他不會因此而減

扶蘇低頭吃著米飯,偶爾夾起一點咸菜。他一貫如此安靜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著吃著卻忽然十分困倦,等到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整張臉都埋到了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聲音也顯得如此的尖銳。

四三走到了扶蘇的旁,晃了晃他,可是,這孩子卻瞬間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從上座上站了起來。二五走過去的時候,不小心用腳到了扶蘇的袖。袖子下的皮出來,腫脹得駭人。

“讓開。”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蘇的手腕。把一把脈,卻是時沉時慢,讓人聽不清楚。給他輸一些妖力,扶蘇仍全無靜。

“他怎麼了?”三娘惶急地從猴子中穿過,也扶住了扶蘇。

奚山君額上浮出一層細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脈,卻依舊毫無所獲。三娘著他的額頭,依舊是滾燙的,咬牙切齒地對奚山君道:“他的熱還沒退!”

奚山君掉他的鞋子,他的腳也已浮腫得不樣子。三娘癱坐在地上,開始捶奚山,“你這個混賬東西,我就不該把他給你!他是個小皇子,不是你這樣的山賊妖怪。你卻讓他每日吃這些東西,睡那樣冰冷的石!”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豈不更好?”

說完,便背起扶蘇,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終于明白之前夢中為何牽涉到扶蘇,許是扶蘇背著,染到了瘟疫之氣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輕,熬到了如今才發作。

“君父,你要帶公子去哪兒?”三六剛從灶舍出來,用圍布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蘇要離開,愣了愣。

“你這倒霉孩子,給公子吃了什麼?!”三娘無發泄,一把抓住無辜的孫子,開始攆著他打。

“不用擔心,靈寶君總有辦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著扶蘇,繼續往山下走。

靈寶君住在靈寶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窮得一條子穿一輩子的窮娃,那麼,靈寶山就是富得看著隔壁家孩子奚山吃著糙面饃饃,就羨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饃饃去換的地主家的娃。

靈寶君是個有錢且十分慷慨的老婦,原是只狐貍。靈寶山養什麼都能很輕易地活,比起奚山,這里簡直是一塊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靈寶君還是一只帶著八只小狐貍在靈寶山艱苦度日的寡婦狐,沒有妖識之前,似乎便是個風流的狐貍,因的八只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只公狐貍。有一日,靈寶山從天而降一個玉白的細口小瓶子,長得頗好看。靈寶君,整日頂著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為何,那段日子,出現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宰了。靈寶君被得走投無路,護著八只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淚。

可天卻并未因為它們的悲慘而顯出毫的霾。但靈寶君忽然福至心靈,想到這一切的倒霉運道,興許與頂著的小瓶子有關系。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卻突然從瓶子中冒出一濃烈的青煙。青煙瞬間變了白胡子老頭。老狐貍并小狐貍看呆了。

老頭說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煉丹煉得記錯了日子,提前打開了爐子,里面的妖怪竟然都變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們攆著他打,要同他同歸于盡。老神仙沒辦法,想了個法子,躲在了丹房里的小瓶子中。誰知徒兒不小心,把瓶子當無用之,隨意扔到了人間,這才被靈寶君撿到。妖怪們聞風跟了過來,把可憐的一家九口幾乎到絕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覺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猶豫著要不要出來。正在此時,靈寶君砸了瓶子。

從此,寡婦狐走了運。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于歉意,給了靈寶君幾顆丹藥,并把這老狐貍收作人間掛名的徒兒。靈寶山吃的喝的應有盡有,九只狐貍孝敬著,老神仙過得十分愜意。等到靈寶君法進些的時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滅了一群神錯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靈寶君沒過幾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藥,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眾山君中,第一批飛升了仙,正式接管靈寶山。

靈寶君記得師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師父據說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煉丹仙,傳授給煉丹的妙方,故而眾妖仙有了病痛,都治。都好,獨有一不好。但凡逢到平頭正臉的公妖怪來此醫病祈丹,靈寶君總是以娶自家的老小為換條件,否則不治。

公妖怪每逢此時,無論病什麼德行,都立刻生龍活虎,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提起靈寶君,就不能不提家的狐貍小妞。靈寶君一并生了三個兒子、五個兒。因的風流子,孩子們多傳一些,對男之事的花花腸子總比別的妖怪多一些。三個兒子剛剛化人,就被山下的子迷了眼,哭著鬧著要去人間尋找幸福。過了兩年,大兒子被妻子家請的道士打瘸了一條,哼哼唧唧地單跳回山上;又過了兩年,二兒子瞎了一只眼回來;三兒子持續的時間長一些,據說迷住了人間的一個縣主,可是縣主未過幾年,又迷上了一個年,暗中謀劃殺夫,狐貍三黯然地趁夜逃回靈寶山。從此,三只公狐貍每夜對月傷春悲秋,著山前的淡海長吁短嘆。四個初初長的狐貍小妹吸取教訓,不再去人間尋找伴,嫁給了生得俊俏些的公妖怪。但諸位皆知,既是妖怪,又大多非天生貌的族群,生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兒?狐貍小妹們花容月貌,個個都覺得自己委屈,總去人間養些漂亮的小夫,以寂寞。公妖怪夫君們聽聞,竟到人間把那些夫給生吃了。狐貍小妹們更荒唐,聽聞此事,又把自己的夫君們給吞了,搬回靈寶山,隨母親一同做寡婦。從此,老幺狐貍小妞雖漸漸長大,但絕無公妖怪問津。

靈寶君一想起此事,就老淚橫流,點著一眾兒的頭道:“我不記得我養的是一群黑寡婦啊,怎麼就能腦缺到把丈夫給吃了呢?”

靈寶君也因此事,日日把小兒帶在邊,悉心教導,不肯讓跟姐姐們一起玩耍,生怕最后的兒也學了壞病。狐貍小妞喚秋梨,長得跟秋梨也有些像,材臃腫,滿面斑點。倒十分好,沒有姐姐們的半分兇悍,但因從未見過生人,所以很有些怕

奚山君把扶蘇背來時,秋梨怯怯地躲在老母親后,看著一向悉的奚山君和背著的全都腫了的怪人。

“奚山君來了。稀客稀客。”靈寶君抿笑了笑,拿著龍頭拐杖指了指腫了的扶蘇,“他是誰,如何了?”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癥,只能向仙人求助。”

靈寶君滿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頗意味深長地道:“你應是知道我這的規矩吧?”

秋梨紅了臉,垂著頭,不敢看奚山君。

奚山君卻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證秋梨姑娘嫁給好人家。”

靈寶君繃臉,嚇唬道:“可不許你拿你們家的那群猴子搪塞。他們太窮,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飯,你們家養不起!”

秋梨得耳朵都紅了,嗔怪地看了母親一眼。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們家這樣窮,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說的好人家,可是人間的好男兒。”

秋梨的臉變白了,面目上的點點斑點更加清晰。靈寶君皺眉,“人間不可。人間的男兒都顯浮躁虛榮,不統。雖說我們家世代與人都有些聯姻,但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間巡視夜游,見每家每戶頂上都是黑煙滾滾,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復先圣時期教化。”

奚山君笑道:“這樣家中冒青煙的豈不一目了然?總有好人選,仙君大可放心,都給我。”

靈寶君猶豫一陣,可看了看兒的容貌,最后還是點了頭。拄著拐杖去瞧扶蘇,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蘇上敲打一番,才吃驚地拿長袖掩面道:“這孩子竟染了瘧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說完,便要閉門送客。

奚山君也吃了一驚,詭異地看了扶蘇一眼,問道:“真治不好了?”

靈寶君拉著兒離得老遠,怒道:“我還騙你不!也勸你早些把他燒了,不要禍我們千里一脈!”

奚山君蹙眉許久,才踢了蜷一團的扶蘇一腳,冰冷地笑了,似乎還有些松了口氣,“這樣,也就沒辦法了。你時運不濟,莫怪我。”

鄭國國都七商最近幾日,搬進了一家大戶,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場不小,家資頗是厚。這大戶初到七商,便高價盤了十幾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織場、珠寶鋪子、楚紅館,惹得一眾大商眼紅熱議。聽說當家的是個老頭兒,姓有蘇。這姓頗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幾位姑娘。他們家的大姑娘管著珠寶鋪子,據說戴著幃簾出鋪子,一陣邪風刮過去,把紗帽刮掉,竟是個國天香的人兒。全七商的男子都沸騰了,到有蘇家求親的人滿了宅前的大道。

誰知有蘇家老不死的竟油肚子,捻著花白胡子道,他們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妝。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資,但非狀元之才、將帥之勇不見。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門,邪風未吹,眾人也鼓足了腮幫想要自個兒吹起紗帽。姑娘得捂著紗帽,大腳丫往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軀瞬間了所有男人。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窮家男子涎皮賴臉盯著老頭兒喊岳丈,有蘇老爺蹺著坐在黃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濃眉,看了窮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方才還熙熙攘攘的街道,這會兒已經沒有人煙,除了歪在有蘇府門前,一直沉沉睡著的瞧不清臉的乞丐。

有蘇老爺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經心道:“把他給我打走。”

扶蘇醒來的時候,是在深夜。四周犬不聞,他發著熱,搖搖晃晃地站起,卻發現此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間。天上星子這一夜十分燦爛,他瞧著星辨了辨位置,才發現此竟是在中南之。約莫……是鄭國。

扶蘇從未來過鄭國,只知此是他七皇叔據的封地,在大昭算是個千乘之國,國力十分雄厚。國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之人頗多,頗難管理。但七皇叔據親生四子,收養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賢名,一人分管一據不偏不倚,對八子同等對待,把鄭國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條。

扶蘇未被扔進定陵中時,聽聞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幾個育有子嗣的側妃正鬧得人仰馬翻,八個公子也各有派系,明爭暗斗,互不相讓。世子之位本應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禮數,但鄭王妃死得早,幾位側妃皆出于世家名門嫡系,份頗是高貴,缺母親保護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尷尬了。荇有掌管錢糧的養兄伯清相助,本來松了一口氣,可轉眼,掌管兵馬總司的四兄季裔與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終日。

荇今年十七歲,正是娶妻的好年歲。之前因太子暴斃,按國禮守喪一年,過了年開了春,便要過生辰了。

扶蘇腦中的信息一晃而過,卻從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腫脹未消,有些細碎的小傷口竟流出了黃的膿水。

他讀過一些醫書,自己也懂些病癥,但見自己渾是泥,被丟棄在旁國的油膩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幾分了。

應是……治不好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來時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溫馨雋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棄了他。沒有誰必須得對誰付出真心實意,他這輩子得到的親切都有限,又何談喜歡。扶蘇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腦筋,清楚了,不自覺就走在了一棟棟民居之間。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遠,還散發出陣陣腥氣。米鋪、豆鋪、飯館、酒肆,扶蘇嗅到不同的氣味,一間間走過,心中也默默念著。他與旁的人,關心的東西總是不大相同。

到了郊外,終于尋到一口井,接了水上來,渾酸痛的覺更甚。拿水拭了臉和,映向井水,才發現,自己已經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臉了。啊,包子。扶蘇這樣想著,忽然想起奚山君東倒西歪的包子頭,困意和再次涌來。他靠著井邊,沉沉睡去。

不知為何,他這次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來,便是時候去找另一條生路了。這條路上,沒有奚山君,也沒有那麼多妖怪。他又想,這輩子定然還會再見奚山君一面。到那時,他們稱得上故,他便可替梳一梳頭發,不至于如今這等尷尬,看到那等雜的長發卻無法

可待扶蘇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一眾黑的人頭。他被附近的鄰人團團圍住,他們手中都拿著石塊,兇神惡煞又頗為忌憚地看著他。

“你用了井水嗎?乞子。”一個年紀大的老者皺著眉問扶蘇。

扶蘇點點頭,黑黑的眼珠向眾人,不明所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還敢用井水!”眾人尖起來。

“慢著。”老者似乎是此的里正,舉起手,眾人暫時安靜下來。他又問扶蘇,“你可是鄭國人?”

扶蘇搖搖頭。他站起,想要離去。本以為到了郊外,人煙稀,便可暫避一避了。

老者的面容卻瞬間變得狠,大喝道:“不準放走他!他沒有戶籍,不是鄭國人!打死他,把他的尸燒掉!”

人群把扶蘇圍得更,他們拿著石頭,帶著瘋狂和說不出的興,狠狠地擲向了他。那些石頭帶著棱角,劃破了扶蘇的臉頰和服,和膿水濺了出來,飛落在人群上,他們驚呼一聲,恐懼道:“這乞子竟然把病傳給我們,太可惡了!”

“不要用石頭,把他燒死!快,拿火把來!”老者一聲長呼,他的臉上也濺到了膿,十分氣憤地拾起一支長長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蘇頭上。

扶蘇的極度虛弱遲鈍,并不能躲過,渾地倒在了地上。他雙手依舊未蜷,一手向天,一手地,平展而坦率。這是他第二次面對這樣赤的敵意,可是無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為無法承的徹骨之痛,瞬間睜開了眼睛,卻眼睜睜地看著棺木合上,所有的全部消散。最后一刻,合棺的人那張裹著白綢的面龐上,角還留著一明顯得意的微笑。而這微笑,是因為自己的死亡。

眼前這些人的憤怒與興,也是因為自己即將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靜的心卻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卻發現,在這樣的人世,不與任何人牽連,這樣靜靜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第一種毀滅讓他痛苦,第二種毀滅換來了原始的認知。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毀滅,還是毀滅使他意識到了存在,扶蘇已經無法辨明,可是,那竹竿打在自己頭上的一瞬間,所有的痛苦卻讓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淚的警覺。

他想起了那只泉水變的手,紛繁的記憶定格在那只手上,當時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著的都是殺死他的利。扶蘇無從選擇,握住了那冰冷的竹竿。老者一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蘇扶著竹竿,艱難地站了起來,所有的人卻下意識地因為他的疫病后退了一步。

一個年輕人拿出了火種,他一邊警惕地看著扶蘇,一邊遞給了里正。里正似乎安了心,他點燃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面目全非的扶蘇臉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渾濁的眼珠,等待扶蘇后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饒,所有人也再一次放松。手中握有絕對會勝利的利,讓平凡的他們變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可是扶蘇毫無表出腫脹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盡管烤灼的紅炭把他的手燒得一片淋漓,可是扶蘇握的手益發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圍繞著一只骯臟腥臭的老鼠打轉,他們決定立刻解決這個卑賤的年。

于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擲到了扶蘇上。

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間燃燒起來,扶蘇看著自己的衫被點燃,火舌躥向他的膛和頭發。

在明亮的火中,那些瘋狂的面容,影也更加厚重。扶蘇低下了頭顱,如果前一秒他還在以天下之子的份和心理平靜地瞧著這群人,那麼,這一刻,他卻掉下了所有人都無法看到的、因火而黯然失的眼淚,這是為了他的父民。

多麼可悲的父民,生平這樣團結,竟只是為了殘害另一個人。

歷代的太子都被教導要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殺死,就是被民屠滅。倒霉些的,譬如扶蘇,在有生之年兩者都見了。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們看出勢頭不對,火中的人在朝他們一步步近。

扶蘇覺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出來,他覺得世間剩余的一切統統是假的,可是,讓別人也隨著自己一起痛苦或許才是真的,只有從別人的慘聲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麼模樣。

他們尖,他們逃離,他們甚至不知為何會變如此。得了瘟疫的骯臟乞丐不應該沉默地任他們欺辱嗎?不該哭著祈求他們的原諒嗎?不該靜靜地跪拜在他們腳下等死嗎?

火燒盡了扶蘇的服,眼淚只會如油一般,讓火燒得更旺。

如此卑微的王子,如此辛酸的一生,如此殘忍的死亡,究竟是因為什麼?

可是,走到那些人之間的最后一刻,他卻停住了腳步,閉上了眼睛。他沙啞道:“你們走吧。”

扶蘇以前讀書時,常常看到快意恩仇的游俠和堅定不渝的刺客,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殺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讀到時覺得暢快,似乎報復是使失衡的心得到解救的唯一方法,可是,他并未從報復中味到快樂。

這本不是一樁快樂的事,甚至會使死亡變得沒有窮盡,最后的一存在的氣息也因為恨意灰飛煙滅。

有些人并不明白蒼天是怎麼一個蒼天,因你痛苦時它絕不會出現,可你欣喜時也定會讓災難藏在不遠。遠方來了一隊騎兵團,首領是一個紅發銀盔的年,他凝視著這一片火,大手一揮,再次決定了扶蘇的生死。

明明只是一個尋常的冬季,可是,對于扶蘇,這輩子,只有這個冬天最難熬,仿佛永遠都過不完了一般。

扶蘇除了奚山君外,又多出一個救命恩人。他不知道這人什麼名字,只聽到奴仆婢喚他“四公子”。

扶蘇除了前和左臂被火灼傷了以外,其他都還好。奇異的是,他退了熱,全腫脹的病癥也消失殆盡。似乎是火把所有的膿出,所以病便奇怪地好了。

這世上總有許多奇怪的事是扶蘇無法解釋的,但是萬幸,天奇怪地讓扶蘇活了下來。

四公子古銅,眼睛明亮,力氣很大,力旺盛。比起覺的冷酷,這個年的暴反而顯得十分明朗清晰。他不高興了,便一錘下去;高興了,一錘再下去;傷心了,隨行的宮侍要陪他舞起兩把大錘;興了,把劍劈進樹中一陣攪。

總之,是個武瘋子。但是,這個武瘋子有個奇特的好,他喜歡撿東西,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他把自己當作觀世音菩薩,他心地善良,善良得可怕。誰能想象堂堂七尺好漢常常抱著一只傷的小兔子眼淚汪汪地喊“乖乖”,誰能想象他的院子里隨可見傷未愈到竄的小,誰能想象小貓小狗趴在這樣男兒頭上,他吃一口,貓兒狗兒哄去一半。

扶蘇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得救。

他看著四公子的排場,約清楚,眼前的這位四公子興許也是他諸多堂兄中的一名,他好像見過他,但是已經不記得這位堂兄的名字。大昭有百國之多,扶蘇有三百多個堂兄弟,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幾乎不可能。

既然在七商,那麼這四公子應該是七皇叔的子嗣。

四公子似乎很喜歡扶蘇,著他的傷口,眼睛亮晶晶地問著“還疼嗎”,好像扶蘇是個可憐的小

扶蘇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錯,很疼,尤其你那只跟鐵塊一樣的大手拍到左肩上的一瞬間。

他眼睛不眨地看了四公子一會兒,才指著他的頭發問道:“為什麼是紅的?”

四公子表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是父王拾回來收養的,我娘是海外的夷人。”

“你生得不像是夷人。”扶蘇淡淡道。四公子的面容雖比旁的家子弟獷一些,但明眼看來,還是昭人的清秀。

傍晚時,宮侍忽然一聲尖,嚇了四公子一跳。這人掐著嗓子說:“公子,明天要見太傅,你的作業還沒做!”

四公子渾一抖,瞬間像被吸干了的柿子,癟了下去。

有書侍端著碟子和一摞書紙出現,低頭稟告道:“公子,據臣所知,您要作三篇關于糧荒的策論,十首贊年節的詩,三百篇書法,還有……還有上次被太傅罰的五百遍抄書。”

四公子瞬間站了起來,咆哮道:“你們是死的嗎?我每日忙著軍中事務,哪有空作這些?就不能長點眼,幫主子辦妥了嗎?!”

書侍抖著手,含淚道:“臣已盡力,策論作了兩篇,詩作了八篇,書法不敢下手寫,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飄逸,太傅罰抄的書想必不會細看,我便寫了四百遍。”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錘,怒道:“反正就這些了,那福老兒若是再罰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錘還是他的戒尺!”

書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蘇許久沒有吃過良米和新鮮的蔬菜食,他低頭埋在碗中不作聲。

四公子叉著熊腰,團團轉了半天,表面惡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卻有些發虛,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兒罰自己的時候定然不會手,一幫兄弟個個乖,在父王面前打個小報告,自己便吃不了兜著走了。上次因為踢倒了書桌,揚長而去,被父王去外,背著枯樹枝跪在太傅面前負荊請罪,一眾兄弟為此嘲笑了他半年。這種事,若再發生……

他抬起眼,扶蘇依舊把傷痕未愈的臉埋在碗中,斯文秀氣且快速地吃著。他眼珠子轉了轉,咬牙大喝一聲:“我于危難,這位兄弟,你救還是不救?”

扶蘇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識字。”

四公子說:“他們說,你每日我的書看,而且都是很晦艱深的書!”

扶蘇頓了頓拿著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論,我卻是不問國事的。”

由于有帝國第一讀書達人的相助,四公子順利過了關,除了太傅把策論扔到他臉上之外,他寫的詩竟然破天荒頭一次得了贊揚。

太傅福先生聽說是始皇派去尋丹藥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據說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許久,遠至蓬萊,也沒見神仙出沒的痕跡,垂頭喪氣而返,卻怕始皇怪罪,便姓埋名,漂移鄭地生活,改姓為福,去了舊時的徐姓,祖輩都以做大餅為生,烙得一手好大餅,培養六七代,才出了一個會讀書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個倔老頭,教學生讀書時一板一眼,他深知將來的鄭王位會在八個公子之中產生,對他們益發嚴格。福太傅說一國之君持神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萬民,絕不可輕率,秉持罵是,打是更的原則,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無幾。

這老兒今日見一向難管教的四公子都順利了作業,便難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講學,我便說個故事,同公子們談些有趣的東西。”

諸位公子警覺地瞅了他一眼,隨后低頭稱是。

福太傅拿著戒尺,略微沉思,開了口:“殿下們,戰國史可還記得?”

眾公子又稱是。

“七公子,汝可知,衛氏變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實蠻荒,民弱兵疲。衛孫鞅,素賢,應公令,。三年,說變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點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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