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死了。死不瞑目！”他指著荇道，“荇甚至被強制送走，沒來得及看最后一眼！我把那塊巾帕埋在宮外的樹下，我等著您問我母親是否還留下什麼，我等著您忽有一日對我說，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塊帶著的的帕子給您看，告訴您，娘一點也不恨您，不舍啊，那麼不舍得離去，任憑淚流干。可是，鄭王殿下，您從未問過一句關于我娘的話，甚至任由王側妃剜走我的心頭，任由欺辱我娘，任由毒死我娘！”

鄭王把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臉上，咬牙冷聲道：“住，你這妖孽沒有資格喚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無限凄涼道：“對，我是紅妖孽，我是養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卻收斂神，咬牙道：“父王，請置逆賊季裔和芥，大哥伯清似與此事無關，還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嗎？你不是王側妃和芥所托，來做荇旁的細作，挑撥他同我之間的關系嗎？你如何無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這反賊說你有罪，你怎能無罪？”

伯清恐懼地著他，道：“你瘋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深，又怎會去謀與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們把一個個細作安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還擊。

伯清看著荇質疑的眼神，咬牙對鄭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無證據，詆毀兒臣，請父王還兒臣公道！”

季裔的手卻瞬間放在了伯清的前，他眼中充滿瘋狂的芒，“殺你罷了，何須證據？”

語畢，他手鼓如擂，一捶重擊，伯清僵直了子，眼睛瞪著季裔，悶哼一聲，直直倒在了地上。

群臣嘩然，大驚失。醫趕來，打開伯清前的衫，搖搖頭，驚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臟俱已碎裂，無法復生。”

荇倒退了幾步，直直看著季裔。季裔朝著荇走去，眼眸中充滿著復雜的說不出的溫。

鄭王大喝道：“保護世子，莫讓這妖孽靠近！”

弓箭手團團圍住了季裔，他卻依舊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鎖鏈，步履蹣跚，艱難地朝著荇走去。

他聽不見他的父王口中說著什麼，亦聽不見福太傅說些什麼。他此生匆匆而來，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趕去同阿荇說最后一句話。

不知是誰雙目瞇起，瞄準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間離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抖著，忽然大聲開口，可聲音卻被箭氣破空時的聲音蓋過。

季裔直直看著荇，卻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許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鮮。

荇眼中帶淚，問季裔：“你想說什麼？”

季裔看著他，染了的手從袖中抖著掏出一塊巾帕，遞給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殺死啦。以后，你要好好當世子，當王。娘教我好好守護你，我為人魯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著輔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將軍，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萬艷，愿傾盡全力締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舊不信。

他說：“請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紅發，本不是娘的錯。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鄭王妃湘懷孕時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兒卻是紅發。痛不生，鄭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鎖進了宮殿，對外宣稱早夭。他接連收養了三個兒子，才敢以養子的名義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著鄭王殿下的，滿懷期待，不顧損的，又生了第二個兒子。

又一個紅發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著他，干笑了笑，凄涼地低聲道：“你與父王這般設計陷害我，要殺掉我這個妖孽，我雖恨你，卻無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嬰，若他日后得勢，你可求他，饒你一命。”

那一千衛，若無鄭王旨意，如何能毫無征兆地圍攻鄭王宮？他的爹爹嫌他這個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頭紅發竟是嫡長子，嫌他礙著了荇的路，若不殺掉，如他先前供詞，輾轉反側。

荇雙手捂住臉，淚水卻從隙中掉了出來。許久，他號啕大哭起來。他無法估量這個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為何會變如此，他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頭黑發，如同死寂的眼珠，讓他害怕，讓他難過。

季裔雙手用力，拔掉了刺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蹌蹌地朝宮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旁，那里才是他的墳墓。

福太傅卻大喝道：“抓住他！”

宮外卻忽來侍衛急報，他慌不擇路，撞倒了季裔，“報！自稱扶蘇之人，生擒兩千衛軍，帶一萬弓騎兵來和殿下涉。他說，若不放大王子蕓，便攻鄭王宮！”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還很小。樹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蕓，喊我阿蕓吧！”

他終于想起來了。

季裔躺在泊中，這樣想著，著天，笑出聲來。

白藍袖的年坐在紅的駿馬上。他瞇眼著城樓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個已經滿臟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蘇一聲嘆息。

他后的千軍萬馬看著城樓上的主帥，群激昂，義憤填膺。

“你終究……還是反了。”鄭王淡淡看著季裔，輕聲道，“阿蕓。”

蕓是他和王妃期待著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們當初整日廝磨在一起時想出來的名字。鄭國有一支民歌，相傳已久—“華之蕓，死而生，高滋芳華，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國，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種著如我的孩子阿蕓一樣的高樹。他直而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國，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蒼何其圣明。

他離不開阿蕓的軍事天賦，卻那樣深深厭惡著他的容。

蕓哈哈一笑，他極開懷地對著扶蘇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鳥氣，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讓蕓這個名副其實的殿下喚一聲殿下？鄭王瞇眼細看，卻吸了一口氣。

竟是這個殿下！

他果真如傳言，還活著。

“殿下何事造訪？竟拿我國之兵士對準國君！”鄭王微笑守禮，卻諷刺道。

扶蘇仰頭，淡道：“鄭王殿下，我殷殷來此，是為您默一段策論。”

鄭王愣了愣。

“論鄭與昭。論國為鄭，百萬之民。三十為軍，七十為民。糧存滿，黍稷高積。近接齊楚，遠對穆衛，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論國為鄭，楚魏為盟，三年之貢，萬萬宮。大鄭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紳吏豪，平而為民，起而為軍。論國為鄭，唯獨明珠，論天為昭，無尊無儀。天子朽腐，百國離析，蓋有起伏，狗死息。論鄭與昭，得邦與國，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渙洗，若之炙，緩緩需時。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國夫差，頻添火薪。論鄭與昭，時機已到。舉國之力，可反之矣。”

憑借舉國之力，鄭國可反昭了。

嫡子之爭算什麼？長子之死算什麼？為求鄭國快速穩定，以圖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蘇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雀，儼然無聲。

“七皇叔，”扶蘇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蘇，妙人也。”

鄭王握了雙手，對荇冷聲道：“點烽火臺，突圍調兵，殺無赦！今日在場，除駿馬外，一人不留！”

扶蘇握著兵符，揮手朝著城門，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后千萬騎士應聲震天，季裔卻嘆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蘇愣了，許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時，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時你求死。”

扶蘇眼珠黑黑的，瞧著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時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說：“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麼？你知道，我不念書，從不懂聲樂，書法寫得很是不能目……”

扶蘇想了想，“你總要吃飯，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們兩個無巢、無父母的鳥兒，經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點點頭，說好。

他嘆息說：“此生多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較高下了。”

他奪去了侍衛手中的刀，閉上了眼睛。他說：“殿下，大軍將至，快走吧，快離開這里，如有來生，蕓做殿下一人之將軍，一人之國士。”

扶蘇著他，風吹起了他的黑發，他心中有些極難過的東西在不斷跳躍。他想大聲說不要，可是，還來不及開口。

那刀刃極薄，蕓又想起了那一碗。他不能連累唯一待他好的親人失去生機。

扶蘇念了很多書，活著，還有很多用。而阿蕓，書念得，除了折滿園的花，把四時放在一起，做著朝朝暮暮的夢，似乎已經沒有別的用。

忽而，一陣狂風刮來。眾人未反應過來，高樓之上，已多了一個穿麻的年，既高且瘦，癆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張，蕓竟瞬間被蒸發殆盡，變了小紙片兒，在稍顯冷的日之下，飄飄，被吞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他瞧著扶蘇，許久，才緩緩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貫可好？”

扶蘇握了韁繩，看著，心中有些不斷奔涌的脆弱，他出手，似乎是想一遙遠的的凌的發髻，最后卻只是收回修長白皙的手，面上點點頭，淡道：“好。”

也點頭，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隨為妻回家吧。”

一語完畢，寬大的袖一揮，城樓下的千軍萬馬連同扶蘇已經變一張張小紙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間涌的袖口。

風停了。

城樓之下，一片空曠寂靜。方才的千軍萬馬，像是一場夢，讓所有的人恍惚心驚。

這年對著鄭王揖了一禮，微笑道：“鄭王殿下，告辭。”

他轉飄然而去，鄭王握住刀柄，朝這年刺去，卻撲了一個空。

那片影已消失無蹤。

靈寶山上。

“多謝恩公對小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兒是您的婿。”

“多謝恩公肯娶小之恩。”

“嗯？嗯。”

“說起此事，老不得不萬幸，當日救活了扶蘇，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廣大，扮翁招婿一著。”

“是。”

“其實，說起來，秋梨原本應是極極香的孩子，只可惜丟了香。我后來勉力將變人形，卻無法把變得好看一些。說起來，老便想起當年，若非你抱著出了鄭王宮，我還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來阿梨便是那只火紅的小狐貍啊，怪不得眼。那日，阿荇從別院回到宮中，我十分歡喜，途經廚肆，看它可可憐，為了給荇積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尋回，我心甚憂。”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