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 (2)

我若如歷代公主脾氣,這會兒你早就被先后殺沉了塘!你素來不肯撒泡尿照照,我這樣如花似玉、弱柳扶風、油頭面、不勝的姑娘看上了你,你還真以為是自己好謫仙了。拿著黑底鍋擋頭,你好大的臉!看上你是我瞎了眼,你他娘的也瞎了眼不?”

弱柳扶風?油頭面?不勝

隔壁院子里的幾個低等員憋笑憋得難,相互眉弄眼了半晌,瞧向主位上峰,那秀的兒郎倒還面如常,一邊翻著文書批閱,一邊淡淡笑了,“殿下的學問進益了。”

忍冬出了一口惡氣,后有一日,歡歡喜喜地參加爹爹和娘親舉辦的年宴。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禮又把同云瑯的座位排在了一起,惡狠狠地一眼瞪過去,好幾個禮掉眼淚了。平素沒把他們二人排到一起,青城殿下總是連口罵著“蠢材廢”,這會兒排出慣了,反倒又招惹了這個姑

能頂著巨大的力做帝國第一剩,不是沒有理由的。青城殿下的兇悍常常被老太監當床頭故事,嚇尿了不宮的小太監。

是個有氣的姑娘,自然沒給云瑯什麼好臉當著他的面大口啃著油汪汪的水晶肘子,偶爾斜過去一眼,真如挑釁。

云瑯姿態清雅,吃了幾口,便停了筷子。他素來謹慎,從不會在宮宴中放縱自己。

忍冬知道吃不飽的痛苦,那種不關心云瑯整個人就不對勁就抓心撓肝的習慣真真要不得,可是,終究養了。從荷包中騰地掏出了一把致的小刀,陛下和娘娘脆弱的神經繃了,他們方才一直裝作沒瞧見這個丟人現眼的閨,可終究寵了這麼些年,眼風帶也帶到了。

群臣雀無聲。他們以為忍冬惱怒,要劃花云奉常的臉面了。

可忍冬不,忍冬惡狠狠地切了一大塊肘子,連脆皮帶,夾到云瑯盤中,冷冷道:“吃!”

諸侯們原本興的老臉瞬間灰敗了。真想把這個丟人現眼的丫頭片子重新扔回娘胎回爐。聽聞侄先前罵了云瑯一通,諸王滿心以為姑娘的腦子回來了,再不會被一個男人迷得顛三倒四了,都拍手好,可今日一瞧,家宗室一張幾百年的老臉被打得啪啪響啊。

云瑯黑黑的眼珠看著忍冬,許久,卻笑了。他道:“殿下有疾。”

忍冬呸道:“你才有病。”

云瑯食之有味地吃完一整塊肘子,才抬起頭,認真嚴肅道:“殿下有二疾。”

忍冬斜眼,“你全上下都有病,你爺爺有病,你有病,你爹爹有病,你媽媽有病,你姐姐有病,你哥哥有病,你兒子有病,你孫子有病,你重孫有病,你玄孫有病。”

云瑯低頭恭謹地聽罵,許久,才抬起頭,畔竟掛了春風一般清爽的笑意,眾人皆看癡了,他卻道:“殿下之疾,一在從不肯聽人說完話;二在常使吾……如此開懷。”

忍冬的臉本來黑得如茅坑中的石頭,可是,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心里努力撐著不笑,不一會兒,卻趴在金楠木的食桌上,肩頭不停聳

二十五歲的忍冬,曾經那樣深切恨著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在他說了如此坦的話之后,卻忍不住笑了,心中滿是暖意。

二十八歲時,忍冬的堂侄,年方十六歲的齊郡主泠隨著父親,的堂兄齊王在年節時來皇城朝拜,有些困費解地問道:“姑姑,你喜歡云相何呢?他固然是這世間見的好男兒,可是依照侄看來,亦非好到能讓姑姑喜歡十年之久啊。”

這時的云瑯,已經以百國第一人的名頭載了史冊。大昭史上,虛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忍冬的父親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云瑯,意圖為自己的兒子,的弟弟燦奠定江山基業。

泠時年已與江東謝侯議親,等待年后春枝發芽的時候,便嫁給那個傳說中驚才絕艷的兒郎。忍冬在想,自己年時,如阿泠一般年輕的時候在干什麼。那時,方在花叢中磕著石頭失去了記憶,整日天真懵然,戴著草帽在太池畔釣蝦,無憂無慮。后六宮的人卻都在嘲諷,說那一日十分丟臉,被小狀元當眾拒了婚。可是的父親是難得的識才之人,并沒有因此怪罪小狀元,反而直接把他放了尚書閣,而未按例讓他翰林。

與云瑯未相識,便已結仇。忍冬的子睚眥必報,本是十分窩火。一日,的那些玩伴們在太池中行舟,各家貴們剪了一束又一束荷花,把整只簡陋古樸的小舟幾乎堆滿。忍冬素來荷,瞧見荷花,很輕易便安靜下來。們待膩了,都上岸了,忍冬卻滯在舟上吃起甜酒來。酒雖甜,可用荷葉杯飲多了,也有了五六分醉意。忍冬握著荷葉睡著了,伴著花枝清甜的氣息,想起了失去很久的懷抱,那似是屬于母親,又似是屬于心底的一個寧謐的影子。在睡夢中并不安穩,先是聽見打雷,又聽到雨聲,驀地驚醒,天上的云變幻得那樣快,雨水早已淋了所有的花葉,還有的櫻紅長袖。

然后,瞧見了雨霧中的那個人。一渥丹朝服,姿拔,步履清雅。看不到他的臉,雨水打的臉,太池常年不化的霧擋住了他的眉眼。瞧著他朝自己走來,便覺得是心底的那個人終于回來了。屬于的懷抱,連雨水都無法遮蓋的溫暖,就這樣,好似在等了很久之后,經年之期,歸來了。

忘了自己喊了什麼,那人停在了那里。迅速地搖著木櫓,哭著說“求你不要”。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吧嗒吧嗒,都砸在綠葉紅花之上。

那是失去了許久的東西,這世上再無人知道了,可只有,一直這樣艱難地銘記著。哪怕失去了味覺,失去了,變了一粒草籽、一片烏云,也鉆心刺骨地無法忘記。

這樣深切痛苦地思念著他,是思念讓走到今日。

那是第一次見到云瑯,站在舟中,手上握著一朵荷花。驀地流了許多鼻順著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上。抖著把那朵花遞給了岸上的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離開時,也是這樣大的年紀。聲音嘶啞,酸得五臟都快要出來,“荷稱君子,吾見汝端明秀雅,贈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這是一段太正經、太合乎話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時,都幾乎被自己了,這輩子,說出這麼一番文雅端方的話,也并不那麼容易,可是,荷花中卻答答地出一只綠蟲,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瑯的虎口上。

云瑯蜷手握住了蟲,斯文有禮地說:“謝殿下,臣很喜歡。”他帶著蟲走了,忍冬和手里的荷花一起發呆。

這樣一段往事依舊無法解釋喜歡他的緣故,可是卻足夠回答泠的問題。

“他是我的心上人,這才是他做對的唯一的一件事。你瞧他不過如此,可是在我眼中,他卻是天地至。而天地至,本無常主。所以,他遲遲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人。”

二十八歲的時候,忍冬的生命中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的父親死了。第二件,了帝國的大長公主,的嫡親兄弟繼位了,年號勝文,稱景宗。

而第三件,西突厥攻打大昭,戰火連綿,滿朝嘩然,小將秦鼎嶄頭角,請戰西突厥,云瑯作為監軍,跟隨到了戰場之上。朝中理宗時期的老臣一直瞧云瑯不順眼,新帝踐祚,政局未穩,短期之,本應求和,可云瑯卻力排眾議,帶著秦鼎和十萬將士去了戰場。

與西突厥火的前三戰,云瑯都輸了。被先帝架空了權力的一眾老臣趁機挑撥,景宗子綿,便疑了三分。當時國輿論,儒生、道徒地在罵云瑯:“黃小兒,不堪大任,急功近利,不啻叛國之徒。”

忍冬走到外城,時人紛紛罵云瑯,相賣國之說絡繹不絕。傍晚回府之時,陛下已命人查抄了相府,撤了云瑯之職,命邊塞守將秋大林羈押云瑯回京。

相府中,值錢的統共只有五件裳和幾串銅錢。如此寒酸的三公,世所罕見。眾臣卻囂道:“云瑯定是攜了家產而逃,本就預備借突厥之謀反。”

一時間,眾志城,積毀銷骨,云瑯的三件常服和兩套朝服擺在太極殿之上,就等景宗下定決心,一把火燒毀。

忍冬戴上的青鸞冠,穿著那繡著太和烏鳥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時,這個年輕的天子笑了。他說:“皇姐來得正巧,云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設祭禮,來日定除此臣賊子。”

忍冬也笑了。站得那樣拔,年時的碎發現在都變順漆黑的發,它們不再跑,安安靜靜的。抱著那疊薪柴之上的裳,朗聲道:“陛下,臣心中有,還請陛下解。”

天子與青城是親姐弟,心中雖不悅此刻出現,卻掛著笑敷衍道:“皇姐但說無妨。”

青城抬起了頭,“依照諸大人所言,云瑯此人,定然狡詐堅毅非常。他五歲通讀百經,六歲中生,七歲拜太傅門,八歲研習帝師,垂髫辯輸三大儒,十歲連中小三元,十三初帝王門,年弱而無加薪爵,十六終于躍龍居,矢志不做三國婿。尚書閣中理政事,東方既白仍未眠。為曾有千斗俸,養活萬家貧兒郎。朝中三十中郎將,云相哺育十之八。三屆狀元探花郎,見之皆敬為恩師。黃兩水決百年,狡兒六載千秋業。蜀隴旱澇常年災,王君寢食皆不安。云氏定得疏水法,糧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戰火烽煙起,轉臉便做叛國郎。仁君忍棄學士恩,門生盡唾上師

“眾君既然皆有將相才,今日辱云瑯之時口舌朗朗,昨日敵家門,為何充耳不聞,滿朝頭?他自如此聰穎堅毅,世所罕見,為何先帝駕崩時不趁舉事,反倒如今才興竊國之心?臣實在糊涂至極,還陛下解,究竟是云白石的心太善變,還是陛下和大人們太過明察秋毫?”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朝中濟濟滿堂,卻忽然都安靜了。老臣漲紅了臉,指著青城罵道:“子何故上朝堂?牝司晨者,陛下豈可聽耳!來此,不顧廉恥,是為了自己的郎,諸君,莫要被哄騙了!”

天子揮了揮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寬恕你犯君之罪,但爾終不可為了私,讓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的笑容好似一層薄薄云氣擋不住的熱烈朝,眼睛明亮放肆得驚人。說:“天下萬民皆知,云瑯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郎。吾與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爾等今日燒他衫,不過懦夫行徑,何妨燒了我這三國之主泄憤?”

景宗的臉變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兒戲!”

青城卻變了,冷笑而似不懼后刀槍劍戟、千軍萬馬,擲地有聲道:“他們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佞之君,又何其歡喜!今日我燒己為云瑯辯白,若從頭至尾未曾發聲,足見吾心之堅忍同云相之誠,只愿陛下再寬限云瑯十日,十日之,云瑯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置如何?”

青城從侍衛手中奪過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閉上了眼睛。

太極殿上,火焰轟然燃起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龐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們都說他們從未瞧過這樣膽大妄為,這樣大逆不道,這樣不識好歹,這樣……癡子。云瑯的門生似有,心中慚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輕的天子驚呆了,他瞧著橘紅囂張的火焰躥上了姐姐的朝服,嚨梗了半晌,才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終究沒有下旨救火。天子握了拳。

眾人看著火焰中眉也被燃著的忍冬,都不忍地閉上了目。

忍冬覺得很痛。了自己的牙齒,努力讓自己忽略這種痛。抱著那疊服,緩緩地把它們攥在自己的口之上,卻想起了云瑯的擁抱,心中酸得很想哭。火苗纏上的手指和那疊服時,烈火中,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了。那樣想念他的擁抱,懷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見糯米的一瞬間。知道,他必定曾經在很遙遠很遙遠的時候,抱懷,那樣珍重,那樣憐。那或許是他們的前世,只有記得的前世。人說講虛妄之事是因無知,只有忍冬知道,劃定了一個虛無的前世,只是因為,太想得到。

當烈火燒遍的全想,確定,上輩子欠了云瑯,只是,從未想過,欠他這樣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還能活著,可是,當睜開眼時,人間已經變了天。昏迷了不知多久,聽說,云瑯在那十日之大敗突厥元帥忽而朗,之前三戰皆敗不過是敵深之計,如今早已戰勝回朝,聽說,的母親慶德太后對天子極度不滿,聽說,聽說……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親接到了邊,保護了起來。住在側殿一個小小的院子中,孤獨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生辰。直到三十三歲的時候,的弟弟景宗聽說因為行事不當,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國諸侯便聯名上書,希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閉門不理此事,無論諸王誰請,一概不納。

再后來,又過了些日子,聽說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的侄兒,景宗的嫡子汕,人稱真宗。

若還“活”著,恐怕已“長又長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宮中沒有銅鏡,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池畔的雙柳墓,竟然因為當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經了天下萬民心中有名的姻緣圣地。這個載著那樣絕和不堪的年時的曾經,就這樣,隨著的死亡,也漸漸逝去了。

的母親垂垂老矣,的面龐,流淚道:“我兒若如故,此時想必也已生了皺紋。”

忍冬年時就一直闖禍,一把年紀才肯消停了。一直覺得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娘是史冊排名前三的賢后,從他們忍了這麼久,從沒有親手宰了,就可見一斑。

忍冬沮喪的,自己這麼個鬼模樣,燒焦得連皺紋都不長,那些曾經有過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單純,似乎早已隨著恭桶倒進了糞坑。

喜歡云瑯的第十五年,已經足足有五年沒見過郎。知道云瑯也許沒有忘記自己,因為為他爭取的十天就這樣變了一輩子。

可是,依照云瑯素來的模樣,沒有忘記也僅僅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忘記。

太皇太后去世了。國喪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太后,也就是的弟媳帶著三尺白綾來了。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這個長姐,也許到現在,還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覺得人雖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絕不是這個死法。所以,忍冬帶著金銀珠寶,很大氣地從老娘給準備的地道逃跑了。

外頭的人間終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頹靡不知好了多姓埋名,置辦了宅子,又喜氣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鄰居。

第一日,命人給云相府送了一把熱洋溢的菠菜,重新調戲到心上人,樂不可支。第二日,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綠野草,想起云瑯那張困無奈的臉,忍冬窩在椅上十分開心。

很喜歡讀些志異怪聞,但是自從被火燒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賬房先生念了幾段,終覺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罷了。

夏日的黃昏,漫天的橙紅云靄,染了整個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明讓人那樣眷。昏昏睡的忍冬似乎是驚怔間才想起,人椅不在了,旁的那些陪伴了半輩子的小人們也都不在了,一睜眼,終究非人也非了。再也沒有人不停地揮著手帕,對遠方的道:“殿下,這里,也可以瞧見云郎呢。”

叉著腰,踩在竹的搖椅上,意氣風發地張大時,對著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卻發不出一聲音。

無論是還是恨,都無法再告訴云瑯。

那一場火,燒壞了的嗓子。

云瑯常常在竹林中走聽得出他的腳步聲。他常常站在林中讀書,林影斑駁時,沙沙作響時,忍冬便坐在泥土上,雙手抱膝,聽他念書。

云瑯似也喜那些鬼怪狐靈,常常讀些此等異聞。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卻已帶了吸引人的溫

“時有雨,張生背書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聞烏啼。夜半子時,約燈籠,紅黃四提,無有歸依,遙遙來。生大駭,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舉。久,陡然脧目,籠中竟非火也,蓋人抱珠環舞,皆燭芯高低,瑩潤不可方。生癡怔,之,卻轟然火,付之一炬。”

忍冬聽得迷,一墻之隔,云瑯讀到“轟然火,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麼,沉默了下來。第二日,他已換別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書,卻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頭。他總是講著教忍冬開心的故事,書里的書生和妖怪全是圓滿的結局。院中的桑葚果子了,握著一大把,邊吃邊聽故事,看著滿手的紅紫,料定也是這等妖怪,云瑯再一本正經沒有語調地念著書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顯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樂不可支。

決定嚇他一嚇。教下人尋來了野豬牙和灰兔耳,上、指甲上涂滿了桑葚。晡時,晚霞漫天的時候,忍冬爬上了院墻。的記憶一閃而過,前世興許也有這樣忐忑的時候,院墻讓人心,只是因為隔壁風

云瑯背對著青苔滿布的瓦壁,手中握著一本書,頎長的手指點在了書頁中的某一。他靠在竹樹上,認真地念著什麼,模模糊糊地瞧見他的影子,便從院墻上栽了下來。

竹葉似乎也了驚嚇,全落在了云瑯的直裾長袍上。

云瑯沒有轉,他繼續讀著:“有怪踩月而來,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個兔耳獠牙的黑妖怪踩月而來,從背后緩緩又緩緩地踮腳抱住了他。的淚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長之上。若是還能如秋水,清如山河,還能時時刻刻尋著理由見到他,該有多好。

這是忍冬這輩子第一次抱云瑯。云瑯怔了怔,書掉在了厚厚的竹葉之上,瞳孔一瞬間放大,握著書的手有些晃。他低頭看著環著他的那雙手,枯瘦焦黑而傷痕斑駁。

云瑯閉上了眼,他輕聲道:“殿下,臣曾說過,對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

忍冬六十七歲的時候,按照紀元,是喜歡云瑯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沒有什麼大事,除了,云瑯離世。

他臨終的時候,沒有去。世人相傳,云相臨終時面目十分安詳,他無愧萬民,含笑而終。忍冬想起了自己還年輕時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說在薔薇叢中對云瑯一見傾心,依舊沒有那刻的記憶,只是現在仔細想來,這輩子,興許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瑯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時,薔薇叢中的小殿下忙著東挑西揀,薔薇叢外的小狀元忙著低頭喂魚。還年人時,瞧著這世間,真的真的很無聊。無論是嫁人,還是考取功名,都一樣無聊。而人生最快樂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將死之時,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這樣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會繼續。

他們未曾互通誼,他們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墻之隔。想起自己還沒有失去聲音,還在太池奔馳的時候,每一日問云瑯的問題。

云瑯,這件周代的爵你覺得如何?是假的嗎?

是的,殿下。

云瑯,你覺得那只貓生得怎麼樣?我瞧著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瑯,你說,這百國之中,我可是最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瑯,你喜歡我嗎?

不,殿下。

君心何堅決,到死無兩意。

云瑯殮時,聽說懷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孫子兵法》,這是他臨終叮囑。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宗廟配祀,只要此書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萬分,曾經翻過那本《孫子兵法》,上面麻麻,全是些蠅頭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趕寫。無人辨認出那些字究竟寫的什麼,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字跡勉強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有怪踩月而來,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而不能忍,甚傾之。”

到何,已不能忍咫尺之距。

甚傾之。

生甚傾之。

忍冬一直在想,這輩子究竟為何來到這等紅塵濁世,前半生榮華富貴,后半生形同鬼魅,這樣的起伏不定,生命中還有什麼是恒常的。后來細細思量,的來與去,似乎一直在持續一件事,那便是,和時間賽跑。

和這一生的時間賽跑,還能喜歡他多久?

垂垂老矣,經常昏昏睡,那一日,再次醒來時,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個賭局。

贏了,變回了那個癆病鬼模樣的奚山君。轉時,一襲白藍袖,芝蘭玉樹的扶蘇,倚著不知從何跑來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樹下讀書。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來了,好險。”

好險,沒有輸。

奉娘欺瞞了些事實,那個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沒有人改變得了過去,更何況真正的云瑯是仙,一舉一關礙蒼生,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擾。奚山君以闡教門徒之,代奉娘做了回冤大頭,奉娘卻頗不厚道,未說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門徒若是輸了,便永遠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驚訝,“那上了云瑯的是道德門下的哪位高徒?我臨行前,特意把對前生心上人的意保留在青城上,讓對云瑯一往深至斯。云瑯六十五歲壽終,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篤定,只有真,才能換取意。

奉娘笑了,“山君雖贏了,可云瑯至死也未承認喜歡過你,故而并不算輸,你不必為他擔心。他費盡全力,設了一個雙贏的局,實乃我兩教之幸。”

奚山君眉頭微蹙,問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對我這樣關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擇的人,只知是個十分聰慧仁厚的公子,帶著記憶進賭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曉。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總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著對前世心上人的歡喜對陌生人,不曾搖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輸?陛下過慮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鏡道:“這面鏡是靈寶天尊賜下,若我方局勢危急,便會顯現紅。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紅啊,山君,故而我這樣擔心。莫非,誤打誤撞,奉旨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似笑非笑地出手,“陛下馬上就要飛升,我這等微末小人盡了全力,只為討生活,還顧及什麼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請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幾套人皮賞與我,我那小夫君馬上要出山念書,不置辦幾個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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