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 (3)

里瞧見過。

他埋頭吃那一團糙的饅頭,因為太痛苦。這是他還是人時的娘子帶給他的最深刻的教訓。怎樣死都好,千萬莫要死。

看著他,直到困倦。而后,小孩子把小蟋蟀放在枕邊,沉沉睡去。

扶蘇找不到方向,在孩子的床上爬了許久,直至疲力竭,所有的修養都變了絕之后的抑。

再次照到他的軀上時,扶蘇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破破爛爛的床榻之上。四周有一些的碴子,無下腳。

“啊!啊!”他聽到了那嬰孩的聲,風從扶蘇的旁掠過。許久,他才發現自己被那孩子放到了小腦袋上。

帶著的新寵又回到了王國—那片干枯的小花園。是小花園里的王,征服了一切,包括這只不知從何冒出來的小蟲子。

孩子兇殘而驕傲,孩子君臨天下。

在枯樹下不停地爬著圈圈,偶爾玩得開心興時拿下頭上的小蟋蟀,地攥著搖晃,扶蘇幾次覺得自己又要死了,卻又松了手,輕輕把他放回小小的腦袋上。

大部分時候,小國君并不開心。小國君不開心時便在滿布花刺的牡丹和薔薇殘枝中穿梭,累了,就坐在枯萎的花叢中瞧著小花園外的大人。

扶蘇極度困倦,他只是剛剛瞇上眼,卻從孩子的小腦袋上了下來。

他摔在地上,是因為那孩子垂下了頭,幾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國外的一男一兩個奴仆正在歡快戲謔地討論著一個馬陵的將軍。

扶蘇知道他。馬陵是大昭建國之時一個十分驍勇善戰的將軍,但據史書記載,同他的百戰百勝齊名的,是他的殘忍奇怪的嗜好。相傳他當年降服于昭王的唯一條件就是,每年要開三次葷腥,而每一次葷腥要吃一個兒,不超過三齡的最好,皮,是孩子則更好,而帶著清香。

當然這只是幾本史書這樣相傳,誰也未知真相如何。

“馬將軍今日來府中做客,殿下讓我等傾力招待,可真為難。我們府中哪有他吃的那稀罕呢?沒化開的包皮死羔羊,這兵荒馬,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可馬將軍刁鉆金貴,不吃死!”

“怎麼沒有?奴手頭就有一個!”扶蘇認出了,這是之前打罵孩子的那個人的聲音。

“林娘子,別開玩笑了!你那個可是你大的姑娘,雖十分皮,蒸煮著吃了正合適,可大人若是知道了,還不把你我給宰了!”

那被稱作林娘子的人顯見得朝小花園的瞧了一眼,目極度狠戾殘忍,小小的孩子知到,在樹后全發抖。從地上抓起了小蟋蟀,這樣的小玩伴、小寵。扶蘇看到了眼中的恐懼和這樣的年齡不該有的濃重的悲傷,而后,在那個人再次說話之前,孩子又把扶蘇塞了口中。

扶蘇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到了孩子的戰栗。的舌頭發燙,牙齒在抖,可是閉著,試圖把小蟋蟀扶蘇保護在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聲音又傳來,提高了嗓音,大聲地朝著花園的方向,“是哪家的姑娘?喪門星!喚聲姑娘你問殿下認不認!殿下今日生辰,死了,倒是賓主盡歡了!”

“你這娘子忒狠心,論理還當你一聲娘!好歹了半年,總該有些不一樣的。”

“生下來剛學會喊一聲娘,便把那下賤的娘給克死了!半年,我到今日霉星還在腦門上罩著,我的夫君便是因充了軍!若哪日再開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燉了,倒還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張說得輕巧,到底是條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什麼模樣!”那人嘖嘖道。

“生的賤人沒了,不在了,死了!沒有娘,沒有人哭!一塊塊剁了,拿那叉的叉子叉住了,扔進滾沸的鍋中,才痛快!被一塊塊吃了,在曹地府也見不著的親娘,又能向誰告狀?”林娘子咬牙切齒,目地瞪著樹后。

蟋蟀扶蘇看到了亮,小小的孩子張開了

他朝著明跳了出去,轉過黑黢黢的軀,一抬頭,那孩子正雙手攥著枯草,靠在樹后,滿頭大汗,抖著張大了,無聲地痛哭著。的鼻涕眼淚都糊在小臉上,瞧著那麼臟那麼小的孩子,扶蘇卻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孩子,難過起來。

他跳上了孩子的臉頰,那不斷洶涌噴薄的眼淚潤了他的。眼淚的咸,比的腥味還讓他到難以忍

扶蘇又跳回了枯草中,抬起了眼。那個孩子的眼睛,他確定他一定見過,曾經在哪里,無意中卻非常頻繁地見到過。

這個孩子從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樹和薔薇枝之間。就趴在樹后,地瞧著園子外的一切。從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無數盞藕的宮燈一盞盞被侍提腳點起,人流穿梭,無數梳著雙髻的引來達貴客。一派歡笑熱鬧,人間又現仙境,是扶蘇曾經日日相見日日厭煩的那些場景。

那個孩子看著這一切,直到傳說中的將軍馬陵到來。這是個年過三旬的壯年大漢。十分發達,被長靴裹著,腳步十分有力,眼睛狹長兇狠,隆準凸,絡腮滿面。

他極高,比引路的婢、侍衛高出不。為人有些野無禮,但行舉止敏捷,與史書所述無異。扶蘇大概知道自己在何了。他來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個戰國。此時諸王混,他的先祖昭王五十歲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時在昭國,能被稱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華國長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壽宴,估算時,這場盛會正是《昭傳》中最聞名的一幕,四殺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孫,七歲的喬郡君,同手握二十萬銳之師的將軍馬陵。(郡君:本系子封號,始于西漢,沿用至清。本文稱男子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喬植以特殊稱謂。)

馬陵擁兵自重,為人兇狠有謀略,雖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請鎮守西郡,實則是離昭王控制,借助西方諸侯之力,順勢而起。昭王坐臥不寧,不能忍,設下三計,預備借公主壽宴剿殺馬陵。馬陵稱病不去,昭王無奈,只得借口此宴亦是為他行之宴,去接旨。

此中三計,第一著,便是侍手中的八角宮燈。燈中燭火是匠師制,蠟尾含毒,遇火則蒸出劇毒。按這一路行程嚴苛計算,到設宴的大殿之前,侍和馬陵都會被毒死。

可惜……

馬陵停下了腳步。樹后的小蟋蟀和小孩兒都屏住了呼吸。他聲音洪亮,不耐地問道:“這園子種了什麼花?香氣甚是厭人!”

他隨即魯地用手扇風,而后,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宮燈。

燈滅了。

馬陵外表魯莽,實則里十分聰敏細致。他早已察覺這盞宮燈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抖道:“將軍恕罪。此園原是先夫人所,荒廢已久,并未種什麼。”

馬陵哈哈大笑,對后的侍從道:“說起來,咱們的司徒大人,倒還有個深義重的糟糠,可惜俗不識禮。”

前方一行宮燈,從反向迎來。

“何人在此喧嘩?打擾先母九泉清凈。”十分稚卻清冷的聲音。

“稟郡君,奴婢瞧著像馬將軍。”尖細嗓音傳來,是個太監。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馬陵有些輕蔑地朝前走了幾步,彎下腰,瞧著眼前一、佩著暖玉的孩,拊掌,笑得樂不可支,好似這老的孩子本便是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八盞宮燈高高提起,素,郡君喬荷抬起頭,瞧了馬陵一眼,又低下頭,輕緩吩咐左右道:“傳令下去,將軍馬陵對我不敬,笞二十。”語畢,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清淡離去。

馬陵愣了,隨即幾乎氣瘋了,怒罵道:“黃口小兒,滔天之膽,敢如此對我說話!”

寒風吹過,八盞宮燈搖搖晃晃,暖黃的宮燈之中,七歲郡君緩緩回過頭,發上的素束帶飛到了他的臉頰上,“傳本君令,將軍馬陵喚本君黃口小兒,大不敬,念其從軍有功,從輕發落,笞一百。”

他的目掃過小花園,小蟋蟀瞧著他的面龐,竟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悉。小孩兒瞧見喬郡君,卻幾乎一個不大飽滿的小球,不敢抬頭瞧上一眼。

可是喬荷卻瞧見了他們,徑直走了過來。他后的太監撥開了薔薇叢,小孩兒得更厲害,瘦小的背幾乎彎了一座拱橋。

“把的下抬起來。”喬荷冷靜得不像個孩子。

小孩兒撲騰著小手掙扎著,可還是被大力氣的侍衛起了下。這孩子缺乏營養,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雙眼睛,瞧著有靈氣一些,可惜下午哭腫了,益發丑。

“照亮。”喬荷如是下令,七八盞燈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臉上。著,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蘇塞進里了。

可惜扶蘇瞧清楚了的意圖,鉆進了黑暗之中的枯草叢,遠遠著喬荷和

“甚丑。”喬荷端詳這嬰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眾高貴離去,這一簇卑賤卻并未被命運眷顧。小孩兒還是滾泥、養蟋蟀的小孩兒,小花園兇殘的國君,被大人只言片語嚇得驚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啞

果然,那一夜馬陵功遭陷。扶蘇知道之后發生了什麼。

長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這是第二著。可惜馬陵十分謹慎,只肯喝自己帶來的酒。

第三著,舞姬助興,長公主琴,眾臣行酒令,由馬陵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飲酒,手指到酒,毒便了酒,亦算花費了心思。但馬陵豈肯騙?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過酒杯,這一次亦是失敗。

公主愁眉難歡,昭王酒過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監送來兩卷恩旨:第一卷慶賀獨生辰并賜外孫封地,第二卷則是放馬陵去西郡駐守的圣旨。

馬陵果真喜不自勝,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喬荷卻打斷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親祝了壽誕,之后,瞧見馬陵,便哭鬧道馬陵對自己不敬,不肯領刑。

馬陵暗恨,眾臣皆瞧著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將一切忍下,陳自己對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鑒,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終于能接旨了,喬荷卻變得極快,竟向馬陵慶賀,彎眼一笑,出手討禮沾喜。

馬陵無奈,從袖口出一塊平時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雙手恭謹地遞給了喬荷。喬荷喜不自勝,反復挲,竟像是十分喜。他瞧見貔貅肚腹中有一點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拭,卻忽然吐了污,倒在了地上,沉聲疾呼三次“馬將軍毒害本君”,隨即竟昏死過去。

馬陵還未接到旨,便以謀害皇室嫡裔的名聲了牢獄。馬陵部將不服,說昭王陷害,竟尋來西方、北方幾位德高重的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諸侯共審。孰料,竟查出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來馬陵包藏禍心,藏毒本就設計尋機毒害長公主,最后因與郡君結怨,才轉而謀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會揮發,尋常之人本無法察覺,若非小郡君當時哈一哈氣,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無意亡了,那馬陵自然能逃干系了。此人用心當真十分狡詐狠毒!理應梟首!

如此大惡之人,昭人民風淳樸,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將領迫于世論,如一盤散沙,對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難氣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幾乎淹死這縱橫一世的將軍。馬陵臨死之前,對著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聲,道:“枉做小人者馬陵,十三年后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計此心腹在,何須陵謀反?!”

他說此話之時,那染了毒的小郡君還在病榻之上昏迷,醒來之時,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蘇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當為人之時,因有名利羈絆,死之時格外不肯甘心,可是變一只小蟋蟀,這樣短暫的命,卻日日覺得十分開心無憂。

他平生不言喜二字,對萬事萬有些興趣已經頂頂撐死了,心中卻對眼前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些親切至極的喜,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他視如子如后,總覺得這樣頑強可憐的生命這樣活著,是對卑微荒唐的扶蘇生命的延續和祭奠。

他始終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此,可是當花園小君主日日把他頂在腦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險便把他含到口中時,當他為用怪腔怪調唱出一首又一首《詩經》中的歌,沒有角尋不到方向時便只能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地和在一起時,方才覺得,只有這樣一個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歡他,只有完完整整屬于扶蘇。那是他永遠無法從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個人上尋到的東西。

他尋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他猜想,或許這只小蟋蟀便是他無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過冬日。他快要死去,卻要留下這茍活的孩子繼續孤苦。但是,可懼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嬰孩的生離死別,可懼的是,他并不知未來,不知活到幾歲他們便會再相聚。他太過清楚,這個孩子終有一日,會被這樣的命運作踐夭折,而這個日子,距離他的死亡甚至不會太遠。

他不愿這樣死去,正如他曾經那樣痛苦地挽留過母親的生命,可還是失敗了一般。

花園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幾乎快要腐爛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過千次,直到竹片上的刺和不被磨掉。小孩兒白日去廚房拾取些殘羹冷炙,他隨而去,在廚房中艱辛地搬出一點點燒過的炭末。攢了許久許久,那炭末才夠。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齒啃鑿竹片,直到一排堅的牙齒全部掉落,那些黑炭末才悉數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兒看到小蟋蟀艱難拖來的竹片十分開心,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覺時也攥著。

郡君喬荷終于醒來。他余毒無法全部清除,長公主兒心切,日日以淚洗面,遍尋名醫,卻終無所獲。當日為毒死馬陵,用的是無解的劇毒,喬荷絕頂聰慧,只哈氣,沾了些許,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不住四時之氣侵襲,終究有了損。

這一年冬日,喬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龍燒得十分熱,書房寢殿中皆擺了七八個火盆,卻依舊無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氣。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

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兒卻只尋到一薄薄的夾襖。那是那早逝的娘親手制,在一歲生辰時套到上的。來年三月,小孩兒就要滿三齡了,這夾襖顯然已經太小,只能敞著懷勉強穿著。

凍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卻也不再到爬,只在樹下和屋中,把扶蘇握在手心中,替他哈著暖氣。

知道小蟋蟀變得全起來,知道他尤其好看的兩只黑眼珠漸漸失去了神采。

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喬荷起了,咳了一陣,發白。他的床頭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角很短,似乎曾經被截斷過,又重新長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喚來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沒過多久,長著短短角的小蟋蟀又出現在了喬荷的書桌之旁。這清秀異常,氣卻極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間系著的暖玉在氤氳的爐香中逐漸沾染了霧氣。

小蟋蟀猛地撲向了喬荷的手,喬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著這卷書,迅速地瞧著,喬荷卻目一冷,掏出素的手帕,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斷了一只腳。它再次爬到喬荷旁時,小郡君已經察覺有些不對勁。

他看著折了的蟋蟀艱難地爬上了書桌,它從他刻著的書中,從一個字艱難地跳向另一個字。它咬斷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著極其。那些沾到了那些字上。喬荷冰冷地瞧著,如白玉一般的小手從一個沾了蟋蟀的字上移到另一個上。那是四個字:“植喬救君。”

小蟋蟀疲力竭,全劇痛,僵地躺在了書冊之上。它本以為還需要費些氣力,在書房中找出有這些字的書引喬荷去看,可是……

合該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著喬荷一素衫,披著白遠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來雖然極其丑,但此時才明白,沒有表的一張臉并不能掩蓋所有的緒。好奇,天真,快樂,善良,那是冰冷無法掩蓋的。

扶蘇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兒的小臉和那雙十分兇殘又深藏怯懦的雙眼,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會有誰值得他付出這樣竭盡全力的真了。

小蟋蟀艱難地用一只手一只腳爬到他的小孩兒邊。那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不必流,他們又時常流。

他爬回那棵老樹下。老樹上高高的地方吊著幾只裂了皮的幾乎失卻水分的石榴。沒有人擷取,沒有人肯為它剪枝。這是一棵石榴樹,是小孩兒的母親所種。

小孩兒面朝著冬日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樹,對著仿似笑著一般的果子睡著了。張著小,小小的臉頰上還帶著紅暈。扶蘇小心翼翼地跳的口中,也安睡起來。

的手中還攥著他送給的竹片。

喬郡君找不到植喬。他找了許久,無人植喬。喬樹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寒毒之苦,無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殘余諸侯終于隨著馬陵的死亡相繼歸順大昭。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個角落的小花園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一破爛襤褸的小孩兒,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腦袋撞著石榴樹。那樣痛苦,那樣哭著,不知如何抑制。

的小蟋蟀死了。他變涼了。把他含在口中,卻救不了他。

無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該天意。喬郡君這一日又走回這個小花園。

他抱起了這個孩子。極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口中掉出。

的眼淚全都落到了那錮著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起小孩兒的下,問道:“你喚什麼?”

小孩兒一直哭。

那雙紅腫的小手一直捶打著這眼前的侵者。他侵了的王國。

侵者瞧見了手中的小竹片。

了出來。

那是兩個刻得極其端正費力的小篆。

郡君喬荷冰冷地瞧著這孩子,許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養你。”

小孩兒瞧著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小蟋蟀,許久,在喬荷的臂彎中,垂下頭,落下淚。那滴眼淚滾燙,融了小蟋蟀上的雪跡。

“二哥。”小孩兒聲音嘶啞,白雪一片,眼珠中沒有焦點,許久才張開口。把母親克死,即使學會如何說話,卻不肯再開口。

喬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臟,雙手圈住這孩子,淡道:“走吧。”

的靴子踩過了小蟋蟀的尸。他轉背過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頭上,再也不住石榴果。九月時興許曾經火紅人,可是,滾落的一瞬間,亦不過濺白雪,又被白雪掩過。

蟋蟀扶蘇死之時,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痛苦,盡折磨,不能親口同的小孩兒告別,卻為他的小孩兒取了個極好聽、極端莊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喚“喬植”。

若問栽樹為何故,喬木植可參天。

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可是,不見,就是再也看不見。

紅珠果必有翠葉因,風流亭也因流風起。

話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時,章三也醒了,一雙喬植的眼。

黃四的長發還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蘇待年章三好了許多,似是個真心實意的兄長模樣了。黃四郎依舊不大討喜,總是搶扶蘇碗中的,一眼瞅不著,便讓彎彎眼盆大口吞了。他們的日子便這樣過去,哥四個日復一日,打打鬧鬧,當時便道是尋常,槍舌劍,真真四方小諸侯,割據疆土,誰也不肯相讓。

那堂上夫子常笑問:“諸兒日后愿為何?”

章三郎翹起鼻子,“兒想做,大!”

“多大的兒?”

“除了皇帝,什麼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誠勇武、赤紅腸的大將軍?”

“兩相一將。”

“既如此,我便勉強做三公吧。”

年章活力無限,嘰嘰喳喳。黃四卻昏昏睡,一夜春風吹紅了桃花,紛紛揚揚往他袍中鉆。夫子心念一,笑道:“你們瞧,四郎倒了畫。若誰畫得好,今日午餐,便讓師母賞你等二兩燒一壺酒。”

扶蘇和晏二對了一眼,電石火間,竟一個低頭潑墨,另一個咳著白描起來。這些小書生們來書院兩年,個子皆高了不,一湖衫,長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語也不好形容。春風沁人心脾,孫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此次閉山專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沒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結局竟是素來大老年章贏了眾生。扶蘇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籌,可他們眼中,黃四弟倒是一張無賴的臉,怎麼畫都不討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賓奪主。

畫送到后院,小丫頭恒春有些迷糊道:“瞧著章師兄是對四郎了,才把他畫得這樣溫喜人呢。”

孫夫子與孫師娘對,沉默許久,夫子才冷道:“可見章三十分拎不清,還不清楚陛下為何下旨令他在此讀書。”

孫師娘折了一枝桃花,輕輕簪在恒春鬢角,笑道:“人是會變的,相公。自由時節,年時,都敢向天幾日。咱們本不必不寬容。”

章三得了二兩燒一壺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饞。溫黃四一邊吃一邊埋怨:“這怎的做得淡而無味?”

他素來有個病,約莫是小時候家境未敗落時,養刁了舌頭,吃什麼都無味。

年章不話,素來也是吃獨食吃慣了的,不大讓人,最后一塊也吞了。黃四眉跳了幾下,聲道:“三哥,出賣弟的相吃到的,可還香甜?”

晏二肅著臉斥道:“你已不是孩,卻坐臥無相,言語狂悖,日日懶,幸而夫子寬宏隨,否則還有你今日酒?”

黃四微笑,“二哥,來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給嫂夫人掙十里紅妝。”

這娃的死賤死賤的。

扶蘇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氣爽,黃四轉目卻真摯道:“當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這等賢惠貌、善解人意的子,也是兄攢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節的時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來問山上的學子,每人都發了幾只米粽和一條臘。遠方清恒的堂兄阿蕓正巧此時亦通過奚山君寄信而來,皆是些瑣碎閑語,什麼到了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作痛了,什麼他爹鄭王到現在還在四頭像通緝他,日子沒法過了,諸如此類。扶蘇許久未見自己這堂弟,他遞給自己那一條臘時,卻依舊一華服金冠,手中搖著山河扇,邊搖邊笑。這冷淡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間覺得份地位算什麼,娘靠譜算什麼,爹靠譜才是真靠譜。

阿九沒有認出他來。瞧他角笑的那個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眾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蘇接過臘的時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覺得自己的眼神傳達的東西特別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見了,就一個覺—喲,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會錯意這種事時有發生,并且很有效地推了劇發展。

世子發完粽子和,又講了講話,代表平王表達了自己對學子的親切問,展了一下士子將來的大好前途,期冀學子們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腳踢鄭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揚平國威。

算起來,科舉之日也不過不到兩年了。最重要的是,馬上要舉行郡試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講,說得眾人倒是熱沸騰。他含笑而立,玉樹臨風,了幾分紈绔氣,文雅可親了許多。

忽而,他想起什麼,又加了一句:“本殿約仿佛聽說,孫師娘收了一個學生?”

孫師娘說確有此事,思揣恒春年紀還很小,便命恒春穿著一書生服來謝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肩頭棲息著一只紫小鳥,那小鳥卻發出鷹隼一般的仇恨目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著,山河扇收攏了,把鳥到手中,漫不經心道:“這鳥不錯。恒春姑娘,過年時,太守夫人似乎帶你一起進宮,拜見過母妃。那時,這小鳥還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記。這鳥兒是今年得來的。只是……只是,誰家小姐進宮敢造次到帶鳥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鳥還給了,便率眾離去了。

扶蘇黑黑的眼珠子卻又默默移向了紫鶯,他忍不住,了一尾羽。紫的小鳥,書上還未寫過。可是,這一,不得了了,那鳥兒竟炸了,轉狠狠地啄了扶蘇一口。一旁略帶心虛的章甘一直遮著臉,生怕被小書呆恒春看出。可惜,恒春抱著鳥,向眾師兄見過禮,便垂著頭回后院了。臨行前,轉了晏二一眼,彎著眼睛討好一笑,鞠躬,充滿謝意,再轉,卻同鳥兒一同撞到了樹干上。

眾位所謂師兄笑得死去活來,小書呆鼻子,轉,又含淚朝眾位師兄行了一禮,這才拎著鳥兒一同離去。

恒春今年約莫十一二歲,是個標準的小姑娘,卻有禮得像個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學,說誰誰像個儒士絕不是夸獎之詞。可是,矛盾就在這兒了,家提倡道學,道學卻不能作為科舉考核員的標準,難道要翻譯《道德經》,順帶研究莊子變的蝴蝶究竟是什麼品種嗎?典籍太太浪漫,能注釋治國之道走出一條道學主義大昭化太困難。治國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紂、周幽之類的大傻子!所以,儒家雖被認為過于古板拘禮,但諸多當世注解,作為科舉考核的科目,眾生還是要研究吃的。這個過程中,吃并且喜歡上儒學,終生進儒門的學者員倒也不在數。眼下朝廷除了黨羽之爭,諸國權力平衡之外,最大的爭辯點便在儒、道之間。

說起結拜的這四人,姬谷讀書太雜,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樣非道非儒,因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黃四,是顯而易見的儒派,他行舉止一貫以孔圣為模子。而晏二,他十幾歲便莫名其妙做了間的判,想儒家也不大可能,是個正宗的道學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見恒春如此,卻也覺得有趣,沉的面龐倒泛出幾分笑意。

天漸漸變熱了。書院每日下了學,孫夫子鉆回后院之后,學子們便不大顧忌形象了。平地有個習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學子總是盆大口,細致啃完紅的瓤,黑的子,再留皮臉,扔了皮,撲通一聲,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熱又去塵,教旁的國的學子看了一頭霧水。人與人之間總有些從眾效應,雖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著禮儀封牌的老爺子和夫人不在,誰還耐煩那些繁文縟節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歲的小子,一群孩子傻笑著拿西瓜皮蹭臉,蹭完再洗澡,撲騰得可歡了。

可是,這茬子為難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與眾人同一時間沐浴。這些日子,年章上總是跌得青一塊紫一塊,那張天仙化人似的臉黑得像他時常幫黃四倒的爐渣。眾人關切,問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語,最后卻一拳捶在了方采買的西瓜上,拾起開裂的一大塊一邊啃著,明亮的半月眼兒一邊狠狠地瞪著眾人。最后,眾人見這師弟表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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