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三章》 (3)

可怎麼有臉相見。”

他的眉目那麼凄涼酸骨中的箭還在不斷滲出鮮。他拖著殘足,穩穩立在天地之間,為的不是家國天下,而是,一個“義”字。

義是什麼?姬谷曾為了他每日[花-霏-雪-整理]熬藥,在他撐不過時背著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離魂時,因害怕他再也醒不來,而坐在他的旁,夜夜淺眠。他活不下去的時候,姬谷若還有一口氣息,便也要分給自己半分生機。

義不是活著時一活著,而是,死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比自己死了還要難百倍千倍。

是不能選擇的親人,義是自己選的。自己選的,得認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沒有人行了義之后,想要他哥哥這樣的結局。

能死在敵人手中,而非兄弟劍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聞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給?”他大聲問著那十萬兵馬的首領,可是,鼻子中不斷涌的鮮,讓他面前一團模糊。

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卻漸漸聽不到對方的回復。

他要的,沒人能給。因為,那個能給他的人,死了。長長久久,或者,是天長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的嬴晏,終于堅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聽到,眼睛卻那樣睜著。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積累的功德,會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蘇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見了。

嬴晏從未覺得自己此生這樣酸楚過,那是因為,這世上,還有越過生死的東西還需他費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戰旗獵獵,寒風又送,關山多遠,一張紙鳶,他方到。

紙鳶落到了嬴晏的旁。晏二的手指

紙鳶搖一變,變了一個瞎子,一個活生生的人。

瞎子兩眼空的,抱著年,無聲地掉著眼淚。年直直地睜眼瞧著他,瞧見他面容陌生,許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過之后,又是失

那人從口掏出一層薄薄的東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張臉,路過千萬遍都要忘記。他說:“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說些什麼,晏二卻笑了,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訴你,不可……離開……金烏,你為何……為何不聽?”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年,帶著痛楚和不甘。他以為自己陷了死亡之前的幻覺,可是有些話再不說,就太遲了。他抑著痛哭,蒼白帶的面龐上滿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樹下,我知道這世上千千萬萬個壞人,我不能求你信誰,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一個嬴晏,活著又該有多難過,多孤獨呢?”

扶蘇摟住他,啞聲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幾年?”

嬴晏捂住口的,眼珠含淚,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見……昭人……都有家的時候。”

他歪頭,似是沉沉睡去,扶蘇卻發出痛苦的悲鳴,他抱著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敵,又悲憤難過得不能死去。云簡靜靜地看著他,章咸之卻下了馬,喚了軍醫過來,扶蘇抬頭,極防備地護住悄無聲息的晏二,咸之心頭一酸,輕聲道:“我不會害二哥,你放心。”

遲疑著,要拍拍扶蘇的手,卻被他避開。

惻惻一笑,著云簡,“云卿,你負我兩回了。”

云簡卻似不曾聽見,一直靜靜地看著扶蘇,那人似是有些應,茫然抬起空的眼眶,許久,才沙啞道:“東佾主帥何人?”

“你是何人?”東佾八皇子在馬背上彎了彎腰,瞇眼瞧著這隨軍冒出來的古怪年。

“扶蘇。”年抬起了臉,“我扶蘇,是方才那人的兄長。”

“你們家人都半路躥出來當英雄?”聞聆一笑。

“非吾弟當出頭鳥,奈何世人都別人。”扶蘇慢慢索著站起,拱手疲憊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行禮,“殿下行個方便,就此去了吧。”

聞聆啼笑皆非,“咄,小兒,我不與你說!教大昭明珠出來應戰!”

覺揚眉,笑了笑,手握金弓,無一語。

“小兒,你說你什麼?”朱紅簾中的年一直沉默著,卻忽然開了口,目從簾中出,審視著貌不出眾的年。

扶蘇,公子扶蘇,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殺了嗎?

“上九殿下。”扶蘇道,“你我時,曾有一面之緣。”

齊明三年,大昭秦將軍大敗東佾,得當時的東佾上皇不得不進貢歲拜,當時,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聞爽當年雖然亦是不大年紀,但是對坐在大昭陛下旁的玄小兒的印象,近十年依舊無法褪

他捧著一盒珍寶,對著那比他還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卻一直未說話,直到他跪倒在他腳下,那孩子才問道:“九殿下,東佾在東海之上?”

他點頭稱是,那孩子卻道:“你可曾見過夜叉?我聽聞東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卻殊不通人。”

大昭朝堂一片笑聲,父皇的臉幾乎被氣得發紫,他心中覺得屈辱,抬起頭,那孩子正過額上的珠簾,眼珠黑黑地俯視著他,高貴而冷淡。

那時他的還是一雙好

朱紅的皮套漸漸,聞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痛難耐,最后,卻住沸騰,開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時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開了簾,亦是個秀端方的年,瞧著不遠滿污的年和空的眼眶,聞爽便忽而笑了,“啊,這樣瞧起來,太子并不怎麼好呢。”

扶蘇緩緩道:“時運不濟,晦氣連連也是有的。只是,我這太子過得都這樣潦倒,大昭還有何可圖謀的呢?”

聞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許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惡氣,“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賊,自此傷了雙。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殺進大昭太平都,寧可自裁于東海。”

扶蘇苦笑,“殿下傷了雙,便要殺我昭人兩萬。我昭人枉死兩萬,又該回報東佾多呢?”

聞爽眉眼帶了殺氣,寒氣人,出雙臂大笑道:“公子扶蘇若有能,殺盡我東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錘,冷笑道:“無能太子,睜眼好好瞧著,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慘死殆盡!”

長袖在風中陣陣作響,聞爽舉起了令旗,十萬兵士齊齊震天呼喊起來。

扶蘇手握拳,慘然笑了,“我聞關有笳樂,又聞東海有夜叉,笳樂似如山間雪,皚皚不聞人間怨,奈何夜叉出東海,張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聞聆大手一撈,銀球捶向扶蘇。那年垂著頭,左手卻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來到此,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豈肯自認扶蘇,斷了自己這一點生機!”

聞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還能接他一錘。他朝前再揮,卻使不上力,低頭瞧左臂,卻一陣劇痛,額上登時浮了一層薄薄的汗,手中的錘也咣當一聲,落黃泥水中。

而后,扶蘇松開了手。

聞爽卻怒道:“殺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級者,賞金千兩,晉三級!”

聞聆痛呼一聲,覺卻忽而朗聲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肅圣德明遠皇太子,我軍將士凡取這冒認者首級者,賞珠萬粒,晉五級,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個字,思念愈增,封號愈多也愈。而這樣多的封號,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復活,還是,讓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蘇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年云簡握了雙手,忽而從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氣,在雨中磕頭三呼道:“臣云簡向太子請安,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的章咸之在雨簾中瞧著那個單薄的背影,終于哽咽,從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章氏咸之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歲,德馨萬年!”

三軍皆寂,好似這世間本就這樣寂寞。

扶蘇卻沒有轉,許久,才然道:“眾卿同安。”

他從口掏出一個丑娃娃,丑娃娃的發上別著一支通潤的玉簪。

那簪子被年牢牢地豎立在手心。

緩緩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鮮紅的噴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饜足的嬰兒,不停地貪婪地吸噬著鮮,一截一截發亮起來,變玉之艷

章咸之愣愣地瞧著簪子,許久才凄楚道:“臣叩啟殿下,敢問殿下,臣之簪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烏云瞬間匯聚。

雷霆大作。

的霧縈繞在天邊,風卷起了泥土。

扶蘇用手挲著通紅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親的。姑娘只是代為保管,何來疑問?”

暴雨不過是一瞬間,再一次從天而降,毫無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遠方的泥土震起來。

每一寸黃的泥土如同龍背上的鱗片一般,裂開了。

章戟的手背在抖。他張張,還沒說出些什麼,那每一寸裂開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爭先涌出的春筍一般,黑霧環繞中,緩緩浮現出一個個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戰士。巍峨如山,重千斤。每一個人都閉著雙目,面無表。可是雙手握著的千斤重的刀槍劍戟,卻指向了東佾人所在的方向。

麻麻的,足有二十萬之眾。

兵,是兵!”章戟的嗓音幾乎變了。他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兵。三十年前的他,不過十八歲,卻親眼瞧著這二十萬人如何撕碎敵人的鐵長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嚇破了膽,可是,大昭的軍士經此一役,也幾乎全軍解甲,永不軍門。

那不是人所能承的東西。鮮、殺戮、屠城、死亡,沒有任何一個詞能將戰爭詮釋得如同“兵”二字這樣清晰。“兵”便足夠了。

適用于任何一場戰爭。

在場所有的人瞧著這麻麻的兵,雖茫然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但腳終究發起了抖,心神碎。

他們都安靜了。無論是昭人還是東佾人。

人咬牙切齒,“昭太子,好手段!”

扶蘇冷道:“我要爾等承諾,有生之年,絕不犯昭!”

聞爽握了皮套,臉氣得發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無眼,垂頭平淡道:“那便俱投東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額戴明珠,一鎧甲的殿下覺卻忽而拊掌,笑了起來,“佑吾太子華蓋天下,運道無雙,天助也!”

靠著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勞。

“孤無天助,倘使此簪歸爾,不過廢。”

沒用的,沒有人能得到這個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著秦家的扶蘇才能驅使秦門祖輩相傳的兵。每一代秦家人與鬼王訂下盟誓,死后不地府,不慕回,但兵,魂碎沙場,忠君報國。

扶蘇著簪,低頭問道:“大昭主帥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啞聲道:“罪臣在。”

“傳孤旨意,修書東佾上皇,若不賠我大昭枉死兩萬余人命,安頓三關百姓損耗,十萬佾人同兩位殿下,俱填東海。”

“是。”

“傳孤旨意,將軍章戟私熏心,遲不發兵,貽誤戰機,禍害蒼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猶有可姑息之。孤命爾為枉死軍民修萬民祠,跪六十年兩萬日,謝罪萬民,此生壽盡便下一世償還,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蘇索著,把紅得發亮的玉簪又重新了丑娃娃發髻,隨后,沉默良久,才道:“傳孤旨意,行軍符者,先后秦族。孤及冠娶妻,令符為聘。”

雨中,著白鎧甲的小將軍依舊靜靜地看著他,溫不語。

這劊子手啊。

冷帶怒,用金弓對準了白的云簡,昔日的黃四。

他卻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厲箭,遙遙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來吧。”

覺不怒反笑,打量云簡許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簡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輕聲問他:“大哥,我殺你,你可恨?”

扶蘇幾乎碎他的骨頭。

云簡便笑了,“這就好。若無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還有什麼生趣呢?”

出手,輕輕一招,覺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黃年從中掏出兩粒眼珠,雙手冰涼,緩緩放了扶蘇空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睜眼瞎了,相公。”

扶蘇睜開眼,年一手抹面,已變了那癆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變了碎屑,隨同簪子從他口飛出,繼而沒奚山君袖中。

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骨,可瞧著這事實,你還是要謝我。我殺你,你方有活路。”

握著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禮,我先收下。”

扶蘇面無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不知為何,不停地掉著眼淚,他捂著口,與一指之距,面面相

奚山君轉目,遠遠看著臉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彎著眼道:“你害他無妻無子,歸結底,不過是不愿與他終生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計,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長短,須得試一試,才不后悔。”

東佾退兵了,至聞聆繼位,終此一生,未曾來犯。東佾答應賠償兩萬被坑殺的將士家屬,每人十兩銀。

這場戰爭結束了。在史冊上長久記載著,并被史不斷諷刺著的“乙申之變”,濃墨重彩的只有兩樁事:一是賢武天子素罰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條人命值十兩。

扶蘇沉睡了幾日,做了許多夢。可是,那些夢如走馬燈一般,過去了,便什麼都沒留下了。

他醒來的時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那些深刻而真誠的眼淚時,不在。

二弟還沒有醒來,但是保住了一條命。

大夫說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二弟的傷口就會痊愈了,雖然會留下傷疤,可是行走、奔跑、歡喜、痛苦,都無礙。

扶蘇離開將軍府的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著腳跑進了雪中,認真而帶著歇斯底里地問簪子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口的熨帖,暖得潤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經的心上人:“章姑娘,這世上,厭惡我、憎恨我、想讓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為我是百國的太子,你又何須為此耿耿于懷?可是,我的人,卻要費盡心機,保全我的命。雖然,這個世界,這種人寥若星辰,不,或許,只有一二人罷了。

“賣夢者要靠龍之氣續命。我母親未死之時,把所有的氣給了賣夢者。從此,那些船屬于我。

“母親用命為我換了一條察先機的金船,外祖秦氏用歷代忠魂換了我一條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給他,不肯當皇后,寧愿讓他無妻無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將軍。

章戟大將軍老淚縱橫,問道:“殿下,您當日求娶咸之,時至今日,可還愿娶?”

章咸之眉眼呈現出絕,眼淚像是恐懼到極端,又像是痛苦到極端。

他瞧著眼中的淚水,想著,三弟生得可真好看。興許,先前讓他對那樣瘋狂喜歡著的緣故,也只是年時那份干凈的關雎之夢。這樣一個窈窕淑,不帝王家,也別人家。

只是,再不與他相干。

遠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將軍府邸。雀鳥從天扔下一封信,來自已回了金烏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數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數月前從酆都行至平國途中失蹤,兄防之。

他想說,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歡的子,求娶時怎舍得要保命的東西,只會把全世界能保住命的東西給

夢中與嬰孩時期的喬植再見,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遠不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后來,臨死之時,真真讓他想出一個好法子。他讓們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帶到哪里,記憶有多長,們便有多麼長壽。

那麼那麼喜歡章咸之,許是也因一雙眼。長了一雙和喬植一模一樣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錯覺。

是喬植的轉世又如何?

“齊大非偶,姑娘志向遠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歸國,向將軍章戟辭行。花廳的角落,那幅畫還靜靜地待著。他蹲下,拾起來,再展開,也只是這世間無數個一瞬。

然后,瞧著這皺的白紙上黃的姑娘,許久,才穩住形。

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畫。幾乎要了他命的畫。

畫中也有一個黃的姑娘。

們生得一般模樣。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烏太守之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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