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1)
“大昭國禮,冠與婚同,吉。”
——《舊俗·文帝》
扶蘇回到奚山,就聽聞奚山君生病了,子發虛,正喝老母湯補著,敷著塊綠巾子哼哼唧唧,據說是離魂太多累著了。
章三弟夢中的仙、他背簍中的布偶、黃韻黃四弟,扶蘇掰手指數了數。
怎麼就沒累死。
這廝臉皮厚,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開心地握著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嘖嘖道:“瞧我兒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沒吃好飯吧?”
誰是你兒啊,整天跟我搶搶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蘇幾乎一口氣沒提上來。
翩翩年徹底沒表了。
他已經不知道這廝想要什麼了。或者換句話說,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個人病了,然后兩人還都覺得自己沒病,病的是對方。
奚山君和扶蘇有些默契,都已懶提此事。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塊饅頭,說后山頭有個書生暈很久了,隨你救或是不救。
扶蘇知道奚山君說每句話、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圖,不會沒事這麼好心,他帶著狐疑去后山一觀,竟啞然。
原來是真正的云簡,云氏族人。
年穿得破破爛爛,暈在樹旁,樹上吊著幾只翠小猴子,一會兒晃著他的頭,一會兒又他的臉。
猴兒們見扶蘇來了,都作了個揖,齊聲道:“給君父夫君請安,這兒有塊人。君父命我們每天喂他一粒續命的丹藥,有太的時候拖出來曬曬太,說等您回來就開葷,現今您回家了,正新鮮著,我們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暈倒的年臉蒼白,顯然了許久。
扶蘇抱著那些猴兒,驅它們去別玩耍,徑自把饅頭撕一條條,就水喂了云簡。
奚山君遠遠踱步而來,從袖口中彈出一粒赤丹藥到云簡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別。
約莫半個時辰,年醒了。他口齒清楚,道自己本去書院求學,途中卻被一陣黑的妖風刮到了此,之后便再無知覺,只覺腹中得厲害,這塊饅頭真是及時雨,救了命。
扶蘇問:“兄何時被卷到此?”
云簡是個溫和氣的人,想了想道:“齊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歲,已過三庚。
云簡說兄長看著面善,又救我一命,真當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結拜。
扶蘇苦笑,連說拜過了,你還有二哥三哥。
云簡一愣。
扶蘇覺得腦仁兒疼,只能道:“你暈了,不了,有人勤快,幫你拜了。”
佯裝散步的奚山君撐著耳朵聽,聽到此,笑瞇瞇轉頭道:“好孩子,快來快來,你大哥拜不拜不打,本就冷心冷腸十分遲鈍,只是你須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簡啼笑皆非,覺得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狹有趣,當然,前提是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著他的臉四招搖,干了些什麼。
三人相談甚歡,云簡細問之下,方知一陣妖風,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舉抱負皆是無,不黯然。
扶蘇見他此狀,心下思揣,奚山君這樣一鬧,如今這天下之大,怕是沒這無辜的云小郎容之了。他正苦惱,奚山君卻指了指東南方向,扶蘇明了意,便道:“平國世子與我素來有些淵源,我寫一封舉薦信,你去尋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負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憂心。這世上真真假假極難分辨,妖風許是幫你躲禍也未可知。我算過你的命數,今年方才起運,鵬程萬里,定有高飛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數,他人他國無有變,又怎助你扶搖直上?”
扶蘇心下冷笑,這妖言之鑿鑿,卻不知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可此番把他變了云簡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簡與章咸之再無緣分,如此肆意妄為,雖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馴至極。
三兩翠氏子孫化人形,護送喬裝過的云簡走了,扶蘇三年來第一次回到日間喧鬧夜間寂靜的奚山。他靠在大樹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鎖在大樹中的時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親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麼,他知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對黃四弟的恨和晏二對他的真心。這些是磨滅不了的東西,他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人都是記憶的俘虜,活著就是為了裝滿記憶。與恨同樣重要,因為它們就是彼此。
太升起的時候,山變得金燦燦,年的白藍袖也金燦燦的。一麻的奚山君坐在扶蘇旁,離他很近,靜靜地看著太升起的地方,知道那里很快將變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蘇原本該在的世界;知道黑暗與那塊土地格格不,燦爛的人生中,瘋狂惡毒要適時藏。
奚山君抱膝問他:“會不會畫畫?”
扶蘇點點頭。
奚山君慢條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畫個我。”
扶蘇白皙的手握著樹枝,垂頭畫了一會兒,好一個癆病鬼,手中握著春花,也算燦爛。
奚山君輕笑,“記住了嗎?”
扶蘇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點頭。啊,真丑。
奚山君搖一變,變一個黃裳的人,淡淡一笑,看著他,眼中有些晶瑩。
黃啊黃,山中的三娘也是黃,夢中的小孩兒也是黃。
扶蘇心口一窒,絞痛難忍,他大概已經知道了什麼,卻有些不想承認。
“長這樣能記住嗎?”
扶蘇出手,那樣輕地臉頰,黑眸中有了幾分深沉。
可不過一瞬,積極樂觀開朗惡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搖一變,變了一只大蟈蟈,仰頭認真道:“長這樣可得記住啊,下次變了樣,你又記不得誰是你娘子了,到頭來,埋怨我唬你。”
扶蘇出雙手,合半圓,那蟈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年手指帶著微涼,著的頭,淡淡道:“莫再胡鬧,乖乖坐會兒,鬧得我頭疼。”
蟈蟈乖巧地坐在年手掌中,他們一同看著太,好像不眨眼,燦爛的生活就要開始。
不知道,年慢慢長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經也許可能是個麗的姑娘,曾經也許可能被他在夢中見過。
沉寂許久的奚山終于有了喜訊,扶蘇和奚山君要親了。
婚期是扶蘇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場雨讓小猴子們都有些沒打采,三八在還有些寒氣的飯舍添了幾個火盆,火焰赤紅赤紅的,它們圍了一團,扶蘇就坐在火盆后教它們習字。
有些乖巧的,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著黑炭認真寫,有些不乖的,諸如剛滿兩個生辰的二七、二八雙胞,就卷著尾在地上埋頭胡畫。像二五這樣漸大的孩子,反而益發不說話,渾然不如時的淘氣天真。
扶蘇先寫了個“壹”,猴兒們累得手疼,又寫了個“大”,猴兒們說無趣無趣,扶蘇問他們想要學寫什麼,這個問“”怎麼寫,那個說“桃”長什麼樣兒,還有幾個小的,嚷嚷著要學寫“好吃的”,后來掰掰爪子,發現是三個字,就簡化了“吃”。
扶蘇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積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頭,也嘿嘿笑了。他就認真教它們寫“吃”,學會了“吃”則又依次鬧著讓寫“父”“母”和“君父”。過年時候猴兒們還剩了些果子沒舍得吃,扶蘇教一個字,小家伙們就塞一個果子到扶蘇口中,他看著他們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實是壞人。”小猴子們齊齊搖頭,指著奚山君的影,齊刷刷道:“不,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幾只小猴兒。
其中一只好學的小猴兒指著扶蘇在地上畫的字道:“扶蘇,你寫錯啦,‘君父’是兩個字,你寫了一個。”
扶蘇食指指著那個字,念道:“‘妻’,這是‘妻子’的‘妻’。你們的君父,是孤的……妻。”
奚山君愣了,扶蘇垂著頭,淡道:“孤與奚山君,緣分頗深。吾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屆弱冠,正值婚期。”
他是在詢問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沒打算詢問,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素來行事詭譎的奚山君卻未反對,只是頓了頓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該有個嗣子了。”
婚禮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奚山上上下下忙著籌備婚禮,奚山君收到了一封書函,扶蘇也收到了一封。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來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歷經三千余年修煉,由道祖下法旨,終于要與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水君親了。
扶蘇是夜間收到的,兩名夜叉抬著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差,帶來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已痊愈,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來秦廣王過年時,例行巡查卷宗,卻發現一件束在轉鏡后的懸案,如今結了好厚一層灰,秦廣王翻了一番,什麼也未說,只將此案予了他,說是他管倒十分恰當。嬴晏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長,來到徽城。若扶蘇想尋他,只管去江東。
暫且不提晏二。
說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個人。他一個坑里的,竟修了神君,拜在靈寶天尊門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權在握,如今還要迎娶道祖的徒,真真是羨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漸干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蓮子和阿元,被無奈,背井離鄉,去了赤水。誰料王八進了綠水,竟然修煉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飛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靈寶天尊看中,收為末徒,從此竟青云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都是數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屬意,預將四水中赤水與水合流,而水歷來是道祖門下管轄,誰當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無奈,便命年水君與道祖徒水君結親,大婚后二人共治。
這喜日就定在今年五月。
婚禮籌備折騰了月余,奚山君、翠元夫婦連同子侄輩的皆去幫忙了,留守的則為奚山君打造嫁妝,兩樁大事趕在一起,奚山上上下下忙得晨昏顛倒,連扶蘇也未閑著,替奚山君理了不積攢的公文。
正是忙的時節,翠元夫婦卻還添,他二人自打赤水回來,就鬧起了別扭,不再說話。聽聞翠元前些日子老病又犯了,同一個蛟勾搭在了一起,迷了好一陣子,等到年水君夫婦禮,他才清醒了,把個年水君氣得不行,一同從正源時代修行來的怪,不論品階高低,翠元大概是唯一一個沒修仙的了,年水君道他不懂清心寡,日與子廝混,自然是難修的,多次提攜也不見效,只氣得不理他這石頭兄弟了。
七月初九是扶蘇人的日子,按照人間的禮俗,他從子變男人,要束冠了。
奚山君一個大妖怪,素來沒沒臊,此時竟是十分注重這禮節的,提前兩旬,便出山采辦。能一日千里,披星戴月,竟是誰也未帶,眨眼便不知去了何。行前問何日歸,只說則一旬,多則半月。
半月也未歸,又過半月,已整整三旬,仍是未回,眾人道素來守時謹慎,從未如此過,均有些擔心,詢問相的仙家君主,卻都無人見過他,翠元使通玄法,令幾個方士千里去尋,也是無果,竟像三界蒸發了。
扶蘇倒是吃睡讀書一如往常,眾人不忍責備他不上心,雖則快結姻緣,可終歸山君也不是他頂頂如意的人。
又過兩日,竟是自己回來了。
是在夜間。石頭房子的門也是石頭鑿的,旁有陶碗大小的機關,一,便自然打開了。
可這一日,卻似忘了,只是敲,有節律地不停敲著,直到扶蘇從夢中慢慢蘇醒。
月皎皎,這位山君竟與素日不同,眉如春蛇芯,眼似桃花水,勾人心魄。
扶蘇微微瞇了眼,但見垂眉一笑,語速極慢,“相公,近日可好?”
他沉默不語,緩緩側,放奚山君。
奚山君似乎累極了,倒頭便睡,扶蘇方醒,一時睡不著,便在橘木架子上尋了本經看。
晨熹微,他去溪水邊整理冠,奚山君笑意盈盈地跟著他。他去食寓吃朝飯,依舊坐他旁,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去橘子樹下盤膝講經學,小猴子們牙牙學語,搖頭晃腦,也搖頭晃腦。
三娘愁眉苦臉地經過,沒打采地與扶蘇打了個招呼,似是沒瞧見奚山君。
這一日夜間,天黑時奚山君便倒頭睡一坨爛泥,可是銅環敲石頭門的聲音又緩緩響起,只把一頭散發,已黑甜鄉的扶蘇再次敲醒,他打開門,愕然了。
一個月前。
這一日,咸寧府十分熱鬧。穆王宮刷洗得干干凈凈,連各殿的墻角和恭桶都明亮可鑒,嚴肅端莊。素來不出門的穆王妃傅氏也早早盼在了府門之外,一素衫,握著白玉佛珠,被隔在遠的百姓熱熱鬧鬧地翹首看著,果然如傳言,貌不驚人。
他們的世子覺,自從歸國大病之后,腳步從未停歇,手握天子諭,三年來東征西討,大昭四鄰被小世子打得焦頭爛額,真真是天生的戰將,“大昭明珠”聲名遠播,西陲鹿陵國國王吃過他不苦頭,據說膳房三餐必做的兩道菜就是“紅燒明珠”“油潑白圓子”。
今日匆匆回來,眾人雖不知他如何模樣,眼卻已經有些紅了。自然,不是慨相思一片赤忱,而是,萬里河山,金山銀礦,珠圓玉潤,如今全要歸一個有實而非一個僅僅只有“世子”二字代號的年郎了。而年郎,今年不過十九歲,算算穆王日日蔭藥的子骨,小世子二十五歲上下擁有這一切,應不是太大的問題。
人群中,著一個貌不起眼的絡腮乞丐,材瘦長,眼圈濃重,臉蒼白,一雙眼睛看似憨呆,偶爾卻晃過幾分說不出的狡黠。
“七月兮流火,汗滴兮禾葉,重重兮影影,世子兮辛苦。”他一邊嘟嘟囔囔念著歪詩,一邊四張著。
今年七月的花開得格外艷,咸寧府素來以花聞名,兼民風比穆地別開放許多,為此街上賣花的子十分多,含笑對著年輕男子個眼,對孩兒們多是一句“姑娘,世子爺可還未娶王妃,瞅瞅您生得俊的,好比奴手中的花喲……”于是,小半個時辰后,滿街的姑娘小伙兒頭上滿了,熙熙攘攘地瞧過去,好似一出又一出花紅柳綠的戲。
那乞丐也從地上偶爾踩落臟掉的花中拾了一朵,別在耳畔,嘿嘿一笑,儼然別有風。
小世子執著馬韁,背玉弓,騎著名駒,一棗紅騎裝卷著風,終于呼嘯而來時,差點沒被滿眼的花花綠綠晃瞎眼。
他鼻子嗅了嗅,臉登時泛了黑。
小世子對花香一向過敏。
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再低頭,看到小姑娘們滿頭花花紅紅眨著眼含帶怯的模樣時,臉更黑了。
“駕!”小世子揚起馬鞭,踩馬鐙,叱喝一聲,正要再如風一般離去,眼前卻驀地滾出了一樣臟得發臭的東西。
“世子爺,救命啊!”那臭東西號了一聲,開始原地打滾起來。
覺勒韁繩,馬前蹄躍起,顛簸得他左臂的傷口又洇出來。
覺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覺是痛。從此,再見他,痛似有記憶,如約而至。他不記得,痛卻記得。
“何人造次?”覺冷狠辣地著他,右手扶住了左臂。
后的侍衛紛紛拿出了刺刀。
那團東西緩緩抬起臟兮兮的胡子,眼圈濃重,鼻涕眼淚一眨眼便出來了,“求世子爺可憐可憐小民,給小民一口飯吃。已經了三天,走不路了,這才堵在路上。”
覺看他一臟污,心中厭煩,眉皺了起來,礙于份,卻不便同這等蟻民計較,便揮了揮手。他后的侍衛掏出幾塊干餅,扔到了乞丐的破上,呵斥道:“世子仁慈!還不速速離去!”
乞丐抱住了餅,頭上的那朵白茉莉蔫了吧唧地垂到了眉上。誰料他囫圇咬了幾口,卻似想起什麼,扔了餅,抱住覺座下駿馬的前,開始哭號起來,“這頓吃了,下頓可怎麼辦呢?”
這話不可謂不是得寸進尺。覺面孔了一下,沒有了什麼耐,掏出金箭,挽起了弓,眼睛微瞇,睥睨著馬下的那一團臟兮兮。
這匹馬是大昭名駒重云的子孫,重云當年是敏言大帝南征北討時的坐騎,相傳雪白無雜,可因蹄上常濺,后來前后全變朱紅的了。而重云子孫多是純白發,以晶瑩剽悍著稱,卻鮮有朱紅蹄。說也奇了,覺出生的那一年,大昭皇家馬廄卻出生了一匹純朱蹄的重氏,便是如今覺下的這匹,喚殊云。
殊云同他主子一般,是個有潔癖的好年,臟兮兮一撲上,它簡直要炸了。
覺食指拇指繃,圍觀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他后的門客重重咳了一聲,覺挑眉,冷笑著看了門客一眼,那人瞬間噤了聲。
隨即,箭尖便如雷似電了臟兮兮的后背。
臟兮兮看準時機,吐了口中預先準備的一攤豬,哭得更凄厲了,“世子殺人啦,殺人啦!”
圍觀眾人嘩然。
侍衛上來幾人要把這乞丐拉走,卻見他邊吐邊穩如磐石地抱著殊云的前。奈何侍衛幾人,皆拉他不。
更詭異的是,這樣一支不留的穿心箭,他竟不死。
“堂堂一國世子,竟然如此殘害一個沒飯吃的弱乞丐,蒼天啊,你何在!”臟兮兮咆哮得更歡實了,覺后的謀士門客咳得此起彼伏的,圍觀的姑娘小伙們嚇得臉早就白了,臟兮兮悄悄瞟了一眼,小世子的臉已然黑如炭。
“請世子移駕到馬車,臣等定會嚴懲這刁民!”穆地的配臣聞風出城迎接,見到這番景象,皆汗流浹背了。
“不勞眾卿。”覺黑亮的眸子森然地看了那團東西一眼,哈哈笑了,揚起馬鞭。
殊云嗅到豬的味道本已蠢蠢,此時又了刺激,便迎著風狂奔起來,蹄下那人被拖得子忽上忽下,眾人道他多半要放了手,誰知那乞丐竟一路都死死抱著馬蹄。待到了王府門前,那乞丐已然被黃土裹了,分不清鼻子眼了。
王妃傅氏本來滿面欣喜,看到馬蹄上吊著的人后,整個人臉都變了。
“兒給母妃請安。”覺自養在太后宮中,與親母本來一般,但見忍著酷暑等在府外,一片慈母之心,他的請安倒是真心實意許多。
傅氏冷冷看了馬下的乞丐一眼,氣惱地拂了袖,“不敢世子大禮。今日是庶人此罪,明日焉知不是我!”
覺卻緩緩一笑,“兒何曾如此待過庶人?不過一潑皮狗,想是別國的細作,死都死不了的。”
他了那乞丐的臉,臟兮兮卻白著眼昏厥了,不知死未死。
恰像是專門同世子作對似的。
王妃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命侍從把乞丐抬進了外殿。
自此,亦請了三五名醫,拔了劍清了傷口,那乞丐卻一直未蘇醒。王妃怕此事傷及世子聲譽,著醫日夜守著這乞丐,恐防生變。
隨后,穆國最大的三座藏寶閣,穆王宮中心守衛最森嚴的張鹿閣、翼火殿、柳璋樓,接連幾日遭了賊。
乞丐也沒了蹤跡。
穆王要瘋了。
云水衫、通天冠、附稷刀。
一衫天時,袍中變雨,晴時驕,霧氣氳云端,水舟兩三行;一冠消五氣,為君者常有驕、嗔、戾、妄、瘴氣,戴一日消一氣,五日氣全消,有德之君必備;一刀除佞,為臣者幽生不臣之心,附稷自出,不追得那人首異,自不會停。
嗯,正源時代神。全沒了。
到!底!是!哪!個!鱉!蛋!順!走!的!
守衛宮的郎中令小臉被穆王扇得紅紅的,雄赳赳、氣昂昂的廷尉進來稟事說大王大王我們境殺人放火率逐年下降了呢,他脯得老高,就等著一朵兩朵大紅花,穆王煞白著臉,掂刀要劈了這不長眼的。
文臣武將跪了一溜,都被大王玉手拿折子砸了臉,文的弱質纖纖倒了一地,武的皮糙厚,跪著默默流淚。
覺肅立在第一排,想了一會兒,看著暴怒十分的父王,琢磨琢磨,覺得不對勁兒,就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還沒走的錦繡圖嗎?”
群臣上上下下尖震天響。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覺回到自個兒的大襄殿,手捧著金盒,臉都黑了。
最后一件至寶,他爹給他了。
他爹說,除了吾兒近,天下何有太平?
這是多高的評價啊。
他爹還說,但是,錦繡圖要是丟了,你就直接去守城門吧,那個簡單點。
要不是坐在金閃閃的高臺上的是他爹,覺真想罵他八代祖宗。
覺打仗歸來,正是松散的時候,邊妾環繞,珍饈百味,好不閑適。這麼一折騰,好了,再的小妞瞧著也是骷髏,再好的味品著也如嚼蠟。
覺與他父王一生只有一個王妃不同,這年郎十分花心。環燕瘦,在他眼中,各有各的。有陣子,黃,有陣子,就大眼兒了。他不大挑剔,因為世間子,無論丑,于他,都只有愉悅心的作用。
世子的大襄殿被宮衛和軍隊圍了個水泄不通,蚊子從天而降,都有捕蚊網等著你。
覺思度,這賊無聲息地便來了,了層層守衛的人間至寶卻又無聲息地去了,普通會武之人是做不到這一步的。八,是什麼妖人用的邪。可是,當下若他說去請道士,難保不會了父王的霉頭。他父王此人,生平最恨道士。
心思一轉,他卻瞇起眼低聲囑咐道:“著我令,殿統統撒上糖,把養蜂人喚來。”
過了三日,是夜,賊無音信。
覺攤開錦繡圖看了看,這是三百年前大昭連同番邦海外的作戰地形圖,傳言是當時一位王子所繪制,纖毫畢現,天才手筆,一直被收藏在穆國。三百年間大昭外曾有三次著名戰役,劃定如今的百國版圖,都是靠此圖取勝。雖然瞧著樸實,卻十分珍貴,圖上另有蠅頭筆記一二,各類戰,配合天時地形,一應俱全。
覺想起了記憶深的往事,那人恐怕也沒想到,他經年累月做出的地圖會得后人如此重視吧?畢竟,錦繡圖耗費那麼多年頭,那麼些人的心,都是為了最后一戰。
而那一場慘烈殘忍的戰爭,那人……輸了呢。
年氣息忽而有些不穩,他站起,負手來回走了幾步,手微微有些抖。
殿外系著的銅鈴微微震,起了清脆的響聲。
這一夜似乎天也助賊,漫天黑空,不到星月。幾乎凝滯的空氣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養蜂人提著一紗籠挑過的毒蜂,在閣外安靜地候著。
殿摘了夜珠,熄了燈火。
三更的梆聲忽而響起,蜂開始躁起來,在籠中不停扇著翅膀,四撞。
覺了口,錦繡圖不翼而飛。
賊終于來了。
覺角勾起了笑,狹長的眼在黑暗中益發明亮。他拿起背后的金弓,瞇起了眼,抿,朝著黑暗中的紗籠,緩緩拉了弓。
那箭上不知綁了什麼,中紗籠的一瞬間,倒像是白日里砸到了孩子玩的沙包,一瞬間便亮了起來。
群結隊的蜂都隨著亮,如洶涌的江水一般沖破了籠,每一只上都沾染了那點。
四周的侍衛初始被晃花了眼,此時才發現,那點亮只是夜的珠。覺午后,命人磨了一只三斤重的夜明珠。
穆地雖產珠,但夜明珠仍是難得的珍寶。眾人晃神地看著這妖異的一幕,覺卻揮臂喝道:“追!”
他要的是這賊的尸首,管他丟的是什麼錦繡圖,用的又是什麼珠!
這年一棗紅披風,黑暗中,盯著那些沾了珠的蜂,側容益發英漂亮,緩緩勾起一個亮如星火卻狠徹骨的笑。
眾人隨著蜂,穿過重重亭臺高閣,卻一路追到了馬廄。
然后,腳步停了下來。
幾匹棕馬從睡夢中驚醒,傻呵呵地抬起了頭。
鋪天蓋地的蜂嗡嗡地撅著屁,貪婪地啃著食槽邊上一塊……圓圓的爛木頭。
崇明殿,文武百。
穆王吸了一口氣,不管用,又吸了一口,才張問他兒子:“圓木頭是賊?圓木頭把錦繡圖走了?圓木頭準備穿著云水衫,戴著通天冠,左手附稷刀,右手錦繡圖,謀造反是嗎?”
覺挑了挑眉,“它怎麼造反兒臣不知曉,但是是這塊木頭把錦繡圖了。”
穆王眼瞪得比他兒子發束上的明珠還要大,當了一輩子的諸侯,再沒這麼窩囊過了,生了個引以為傲百國橫著走的兒子,不坑旁人,還坑爹。他氣笑了,指著圓滾滾的木頭對群臣道:“咱們的世子這麼說了,既如此,就限世子三日追回失,將這木頭賊就地正法!”
覺……
眾臣高呼:“大王英明!世子殿下英明!”
世人對妖法并無太多了解,偶爾遇到些有道的修行之人便說遇仙了,到些他解釋不出的便說撞鬼了,真真是仙也無奈,鬼也無言。仙人在天界,尋常并不肯去人間,饒是去了,也是為了歷劫或者轉天機;至于鬼魂,就更加不愿去人間了,氣如此茁壯,無異于靠近一個又一個火盆,這得是多想不開才去你家茅廁嚇你一嚇。
故而,人間出現仙多半不是真仙,出現鬼也多半不是真鬼。
只是出現這麼一塊踹一腳滾一下的圓木頭,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還真拿它沒辦法。
王都里的巫族被覺請進大襄殿,水巫建議用水泡,火巫建議用火燒,元巫建議用刀割,用牙咬,覺建議現不出原形的滅五族。
自從太子嬰亡,巫族已從皇巫降為國巫,上上下下莫不謹慎行事,小心侍奉諸侯國。諸國中,最難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一個不信巫,一個不信邪。
這會兒,南巫族一家長老紅紅綠綠坐一堂,垂著頭裝鵪鶉,心底暗暗苦。
覺擺了擺手,他們開始一個個試。
木頭在水里泡了三個時辰,卻又彈了出來;在火里燒了三個時辰,吹一吹黑灰,里嶄新如故;刀割的磨壞三把刀,牙咬的崩壞幾顆牙。
覺瞇眼看了圓木頭許久,手指微微一,它又地滾了滾。雖然這幫巫人沒用,但至證明了一點,這并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與盜寶賊有莫大的關聯。
王妃素來是修道的,也來拜訪過這麼一塊木頭,施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法,卻不見什麼效,這一時,看孩兒為難這副模樣,便想起年時拜過的恩師—出云觀主臨真子。
修書至出云觀,這一來一去,縱有仙力,也要一日一夜。
覺只覺無法,倒是耐下心,反正那木頭已被巫族封印,逃是逃不走的。
此事說來,筆者也覺荒謬,這世間又豈有木頭作犯科?可覺為人剛愎自用,做什麼事,都是隨心,靠直覺,思想天真無度,行為也是肆意霸道,并無節制。他信木頭有鬼,便定要把這鬼除了。可嘆世間,竟也這等恣意人,雖則他所做大多只為己之歡愉,但人間人人背著一攤事兒,背脊幾被彎,哪有他這樣自由,真真是個有大福氣的。
覺自從三年前歸國,穆王為他配了一幫殿臣,王子太傅足有八個,經史騎車數,卻是一樣都不的,比在百子閣中還要忙碌幾分。
覺一貫不耐煩讀書,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墊了桌腳。穆王怎不知他脾氣,對他唯一的嫡子素來嚴厲,選的王子傅都是一幫耿臣,在朝堂上,覺得大王做得不對都敢一頭撞死,對覺的武力威脅自然也不假辭。反倒是世子越兇,他們委屈越大,清名也就越顯,越大王重。
想從世子安穩過渡到諸侯,不好好學習是嗎?門都沒有!王子傅們保證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穆王親兒子,陛下親侄子怎麼了?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孫想要!你不行別人上!
故而覺也頗忌憚這些糟老頭,老頭兒們說一句,他敷衍一句。
“殿下,《禮記》書:‘學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學也,或失則多,或失則寡,或失則易,或失則止。’敢問殿下,殿下之失在何?”
“殿下之失,王子傅。”覺覺得讀圣賢書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他不聲地掩蓋自己眼底的一點同。
“殿……下,《禮記》又書:‘君舉旅于賓,及君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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