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2)
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拜,明臣禮也;君答拜之,禮無不答,明君上之禮也。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于國,君必報之以爵祿,故臣下皆務竭力盡能以立功,是以國安而君寧。’禮如此,何為君大義?”
“王子傅言笑了,王子傅又想漲月俸了?”嘖嘖,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于國,君必報之以爵祿,這算盤打的。
“……殿下,‘文王世子’篇中有云:‘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初鳴而服,至于寢門外,問豎之者曰:“今日安否何如?”豎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暮,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節,則豎以告文王,文王憂,行不能正履。’既如此,殿下可有盡為人子之本分?”
“文王之父豈非被這不孝子氣死了,哪有做兒子的一天問三遍—爹,你死了嗎?你沒死啊,你怎麼還沒死?”
殿不遠,綁在玉柱上的是如手臂的一段鐵鏈,鐵鏈中綁著一塊被了巫文的圓木頭。
圓木頭似乎忍了許久,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在王子傅一口老在嚨涌的時候,它抖得益發厲害,只一瞬間,突然從鐵鏈中掙了出來,朝著覺那張俊臉便砸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一木棒追著穆王世子滿殿打。
它其實,原本太累,想好好休息一陣子的。
可有這麼一種熊孩子,你就算進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談談理想。
世子被一棒子打了的消息像了韁的野馬,不控制地被朝堂上下宮外知道了個遍。
大朝例會的時候,穆王的表很微妙,是一張便了很久忽然發現擁堵全消但是一瞬間又堵住了的臉。眾大夫諱莫如深,沒人提這茬子事兒。聽說大雍宮王妃倒是笑了頗久。
至于世子覺,年散了一床青,似笑非笑地看著,不,是掐著這麼一截圓木頭。他說:我不急,你等著。
第二日,白胡子老道臨真子來了。
覺把木頭遞給了臨真子。
臨真子慈祥地看著覺道:“你這孩子不常在家,不識得我,我亦不怪你,不過,論理你還要喚我一聲外父。”
他把王妃傅氏養長大,王妃待他如父。
“你問問當今皇都太仆傅氏,可敢應我一聲外父?”覺語帶嘲諷,眉眼睛幾乎要飛上天。
太仆卿傅氏,是王妃親父。
臨真子嘆了口氣,也不惱,依舊和氣道:“你和這木頭有夙緣。”
王妃匆匆趕到,與臨真子師父好一陣唏噓,抹了眼淚才道:“師父且看看,這妖怪是個什麼來歷,怎就鬧到我家。”
臨真子點了點木頭,捻須笑道:“這木頭前生是個漂亮的姑娘,覺兒為了看一眼,還翻了人家的院墻,一見傾心。”
年似乎回憶起什麼,怔怔地看著木頭。臨真子念了陣咒語,對著木頭哈哈大笑道:“小友,還不速速現,更待何時?”
一道霞閃現,太過妙的記憶充斥在年腦海,它們在囂,他出了手。
木頭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腳和發。
沒變活生香的人,甚至連人形都沒有,圓木頭上長了四枝小樹杈,頂著一個圓乎乎的木頭小腦袋,小腦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卻丑得驚人。
覺出的手瞬間一哆嗦,帶著審視之后的厭惡了回來。
“這是何?”王妃一駭。
圓木頭漆黑的圓眼睛看了看王妃,笑著行禮道:“王妃有禮。”
它將笨拙地滾到道士旁,立起來問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們各行其道,緣何喚我出來呢?”
覺把佩劍抵在了木頭頸上,“妖怪,把東西出來。”
“了,吃了。”圓木頭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滾了一圈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廁。”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戲弄覺兒,那些人間之于你修行并無益,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義之財,恐將天降刑罰。”
圓木頭用小樹杈支住小腦袋道:“王妃不用為本君擔心,我既得了,斷然吐不出來。”
臨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又有何用?你已修道,爭什麼帝王呢?若非心中執念,想來飛升絕非難事。”
圓木頭歪頭,疑道:“誰說我愿飛升了?我如此活著豈是為了飛升?”
當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臨真子得道已久,素來溫和慈,見它如此,也覺著惱,他蹙了蹙白眉,肅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們一較高下,你若贏了,走或留隨你,你若輸了,走或留隨我。”
圓木頭像是沒聽到,打了個哈欠,滾了一滾,腦袋手腳了回去,又了個圓滾滾的木頭。
滾來滾去,滾去滾來。
臨真子僵住了,覺冷笑,修長的一雙手攥了起來。
王妃年時便一直學八卦算數,掐指了幾個來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來了,臨真子作法引水淹圓木頭,圓木頭滾到穆王世子懷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時鉆研過一段時間五行,在后宮轉了個來回,道:“它真是木,想應怕金,屬金,便召拿刀劈之。”
第二日,來了,臨真子為刀施法,劈,木裂,現木人,眾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又劈,世子崩。
王妃中年時喜畫符咒,拿筆畫了幾個來回,道:“我的兒,你且去拿這個試試看。”
覺著符問:“王妃,我親娘許是死得早?”
他親娘訕訕的。
臨真子也無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只道我們拿它無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將它鎖住,既非凡俗,一般法也奈何不得,兩日之后,極之時,請位神尊附,用極幽之地火燒灼,或能制伏。”
扶蘇已經許久沒睡好了,他覺得自己中邪了。
過完子時,石頭門又敲響了。
當當當。
扶蘇脾氣一向不錯,這會兒也有點不住了。
他試過裝作沒聽見,門會敲響一整晚。
年有些疲憊地了眉,輕輕推開了門,門外是只松鼠,松鼠背上背著一只小包袱。
小松鼠輕聲吱道:“扶蘇快接,扶蘇快接。”
扶蘇取下包袱,掌大小,輕輕打開,竟異滿室。
小松鼠歪頭道:“扶蘇扶蘇,你貌俗淡雅而又霸氣的娘子托我告訴你,出外云游一些日子,冠禮約莫無法參加,讓你乖乖兒的,婚禮之前若回不來,你且不必再等,已修書季裔,讓他派人來接你,日后定有大好姻緣,切莫擔心絕了嗣。”
扶蘇玉白的手握著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幾晃,竟變了個紙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間變大,里面整整齊齊疊著四件人間至寶。
扶蘇忽然覺得呼吸很艱難,他有些麻木地轉了轉,滿滿一屋子的奚山君對著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誰?”
木頭被綁在了咸寧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后,太君生辰,借他地火決這妖怪。覺素來疑人,這木頭又讓他吃了這等大苦頭,恨意上來,豈不想將它碎尸萬段?這一時他并不十分信臨真子與他那十六方士,便帶兵在四周巡視。他本有些王子脾氣,養,不曾吃過什麼苦,可前些年四征戰,卻也習慣了野外宿營,這上半夜風平浪靜,方過去,緣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卻被住了。
老祖宗留下的祭壇上綁著一個黃的姑娘,態修長,漆目櫻,生得仿似和藹的春日糅了第一縷和四月里青草紅花的溪水,風起時長發與臂帛角共舞,不似人間可見。
他長了這些年,并不曾見過這等姿的人兒。前些年,楚國郡主來使,也只是驚鴻一瞥,大家邊夸贊何曾見過這等雪花容的人,可是已然王,風姿氣度不俗,卻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養出這等子。
他覺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人對他一笑,他又上前,人又笑,糯齒白凈,紅鮮香。
打更人更是慌,他出了手,要去那人的面龐,后卻有鷙聲音一喝:“何人?”
覺被更聲驚醒,可這更聲只敲了一下,頗是蹊蹺,他披起帳,卻發現圜丘上站著一道黑影。
打更人后退了一步,一晃神,那人竟已變木頭,他尖了一聲,駭得后仰,凄慘道:“有鬼啊!”
覺問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連滾帶爬地走了,他道木頭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機而逃,便益發警惕起來。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烏云遮月,竟無一聲響,他迷迷糊糊,遠方竟有皎皎瑩,瑩中,云水一般的妙境停歇著一個嫣然一笑的子,那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子臉頰微紅,略帶尷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幫我個忙嗎?”
“幾甲幾排之士!”
覺甚怒,他知這妖又來作怪,剛才似有預,一下子坐了起來,掀簾,果見昨日一幕,只映著微,瞧出,此次被迷的是他的兵衛。
子鼻孔微微了一下,一揮袖,又變一塊木,被層層鎖鏈束縛著。
士兵癡癡迷迷,轉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見呢,殿下非說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殺了豈不生災?三思啊,殿下。”
覺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窩,厭煩道:“滾回去!沒見過人的東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眾兵士不許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釘著的是個仙的消息還是傳了出來,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繪聲繪,一會兒是仙,一會兒是鬼的,駭人聽聞,整個咸寧府都籠罩在不安的氣氛中,大街小巷早已傳遍。
穆王對王妃道:“妖孽先生,國將不祥。”
王妃蹙眉,“這個妖怪與你的穆國有什麼相干呢?若謀劃穆國,大可變妖孽迷于你,何苦變一塊木頭?我倒瞧著是覺兒命里帶的劫數,大王多慮了。”
穆王思度,“覺兒什麼都好,就是姻緣頗為艱難,快過及冠之年,卻還未娶妻,你我雖可為他謀劃,然則兩相合古來大事,孤亦不愿強迫他,咱們家娶妻不忌諱與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屬意司家之,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國甚富,覺兒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書,愿嫁媵吾國,然則覺兒自三年前大病一場,倒似再不肯提這些事了。”
王妃嘆氣,“殿下有所不知。臨真子師父二百八十歲時便開了天眼,凡人姻緣皆由天定,覺兒腳踝生來系的亦有紅線。我曾央師父看過覺兒的姻緣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腳上,可殿下道結果如何?”
“如何了?”
“紅線那一頭的姑娘生生把同覺兒的紅線解開了。”
是夜,無風。
眾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開行軍帳,一眨不眨地蹲著看,可木頭還是木頭,沒變什麼小妞,看久了,就困了,罵一句“扯他娘的淡”,裹著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卻再不敢單獨行,一路提心吊膽,直至寅時,霧氣還濃濃的,將亮未亮的時候,巡夜的也都倒頭睡了,覺歪了一會兒,便又聽到帳外異。
他想了想,從帳后轉過,由那隙窺伺著圜臺。
這夏夜,天悶熱得厲害,烏云像漲時的江水一般翻滾而來,不過一時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圓木頭的頂端鉆出一枝綠的芽葉,芽葉漸漸長垂下,似柳非柳,天際雷聲大作,烏云濃黑,垂下的枝條鉆進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間變得干涸裂,它從泥土中重新出枝條,那枝條站直了軀,亭亭玉立,已然變子纖細的腰肢,芽葉從枝條中分立而出,眨眼間長,細長的手指已從中出,雷聲轟鳴,漸近,擊倒了旁的玉柱,木皮漸漸落,出白潔的腳趾和筆直的一雙,東南來風,那木皮已然隨風變了一件鵝黃的衫,迎風而立,長發。
笑了一聲,對著覺的方向,溫親切道:“公子,真三百年不見君,你一向可好?”
東南來風,風吹到了年的心上。
如鎖鏈一般的閃電隨著響雷奔騰而來,它們張牙舞爪,垂涎地看著。
他想起了穿著嫁亭亭玉立的樣子。
這世間的從來是不均等的,他常常聽說閨中的,每逢初一十五總去道觀,禱告的話丫鬟、婆子都聽出了繭子—希哥哥快些戰勝,希未來的夫君能夠喜歡上我。萬法自然的道祖啊,請您實現,信愿奉上一切。
他當年那麼輕蔑,想起這樣的子在閨中這樣不要臉地肖想著他,便覺得惡心得想吐,想要一劍捅死。
他沒有見過,便開始恨。穿著大紅的嫁艱難地走到他的面前,出了一雙蒼白的手。
那天也是這麼大的風。
他做了什麼呢?三年來他不停地想,終于想了起來。
他一掌打在的口。
雷聲越來越大,他恍惚著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輩子又一輩子,貧賤有貧賤的日子,富貴有富貴的活法,有些時候,天不愿予人姻緣,所以你連見一面都艱難得好像隔了萬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卻是這樣那樣的差錯,總也看不見。而他等了這麼久,也只是等著再看一看,再瞧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讓也看見,他眼底是怎樣的……喜歡。
然后,再好好地了斷。
他撲到了雷電中,抱住了。
雷擊到了年的上,他忽而想起了什麼,酸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接連三日如此,每每又讓他瞧見,只是為了設計哄他替躲過雷劫。
上一次是假扮云簡,奉獻扶蘇雙目的時候。
這個自私狠毒的妖。
黃訝異他竟這樣聰慧,慢條斯理道:“多謝公子。公子素來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時候,太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許久未歸家,這便去了。那些啊衫啊帽啊圖啊,本是家兄舊,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個理字。”
雨散風收,雷聲漸去。
冰冷的雨水在年英的面頰上,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那樣凄厲,還帶著哽咽,“妖謀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發白須的臨真子從黑暗中緩緩踱步,走了出來,他依舊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帶了不一樣的東西。
年眼中含淚,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著的一角衫,死死的。
這娘們唧唧的,木頭忍了半天,沒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萬騎兵變了二十萬,他收納了鬼蜮叛將靈岐的一支部隊,又將大昭逃去清恒的難民逃犯整編軍,于這三不管地帶了無名的君主。覺將王之名在百國益顯,季裔卻似個徹底隕落的諸侯叛子,在這三不管地帶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屬于他的時代就這樣重新開啟了。
他帶了喬裝王師的一萬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水的盡頭,就這樣,來到了不屬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盤踞山頭河岸。
有一座山喚奚山。
奚山上藏著人間的君。
不對,妖怪稱君,人間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這主公白藍袖,風塵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萬人跪烏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帶您躲躲。”季裔形魁梧磊落,已是個男人的偉岸模樣。時有時長,消磨著兒就了這樣。
扶蘇已幾日未曾正經吃些什麼,他讀書讀到困倦,卻始終無法眠,這一時,聽季裔的話,愣了愣,才道:“阿蕓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著黑發,連玉冠都忘了戴的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詫異,可依舊揮手開拔,默然地帶著眾人跟在扶蘇后。
這年顛沛流離這些年,白依舊清爽干凈,面容依舊沉靜溫和,除了量高了,眼神變了,其他都還對著,是他初始的模樣。
可見,奚山君本就沒打算毀了他。甚至,原就要全他。
過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卻不能忘了,從今而后,這孩子去哪兒,他便也只能去哪兒了。
秋梨年后生了個男孩兒,季裔終有傳承,真正可以做些什麼了。為王子的驕傲和將領的熱鼓噪得人難耐,有些日子,該來的終于要來。
奚山君信上寫道:“大難將至,敢不托孤?”儼然把扶蘇當了失怙的孩。
這孩子的妻子兇多吉,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當夜,星辰滿布,扶蘇的長衫都沾滿了的水,他一直未停下腳步。士兵們不知道這年要去哪兒,可聽從季裔之語,知道這才是正經的君主,故而不敢不從。
到了夜間,扶蘇倒是停了,卻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鎮上新買的一塊玉料,低頭刻著什麼。眾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方出來,扶蘇又起,臉頰蒼白,飛快地走著,仿佛后有什麼甩不掉的東西跟著。每到一國境,他便要來一條軍旗,埋藏在地標附近。
王軍過境,各國都是避讓的。兼之人,想是低調地替天子辦事,各國諸侯察覺到了,卻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著。真真撐死膽大,死膽小的,他們這一路竟然太平地過來了,唯有假扮王軍的士兵們覺得帶頭的這位殿下行為十分詭譎,紛紛看向季裔,季裔趕路趕得心焦,也不知道這位祖宗想去哪兒,瞧著遠方的邊界石,這才發現,經過四五日腳程,竟已到了穆國都咸寧。
一算,扶蘇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飛,似是口頂著一口熱氣,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返照,心中大有牽掛之象。
再過三里,便至城門,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敵是友,又擔心他們父子太過明,假扮的王軍被識破,便想將扶蘇打暈,送去醫舍,瞧一瞧端倪再議。
這孩子,太怪了。
他出一只大手,卻被扶蘇擎住。白年腳步未停,氣息未,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阿蕓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從口掏出一半焦黃的燒,“你想殺誰,我幫你,吃飽了便去。”
扶蘇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該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腳上的黑靴已散了線,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遠赴千山萬水的腳步卻沒有停。
季裔問他:“什麼時候停下呢?”
扶蘇道:“甩掉千千萬萬個奚山君的時候。”
年高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膩澤。
季裔下意識地轉看了看,哪里有千千萬萬個奚山君,這里沒有一個奚山君。
扶蘇說:“你看不見。”
季裔詫異,大的手掌上他的額頭,遲疑道:“你發熱了。”
后的將士怔怔看向扶蘇,他卻道:“們比你們還多。”
沒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所以……還真是異常讓人煩厭。”
晚風襲來,年的聲音像一滴水,從嚨中呢喃,又瞬間蒸發消散。
又行半個時辰,遠遠地,便能瞧見圜丘四周火通紅,似是在舉辦什麼祭禮。
扶蘇伏在山丘樹叢之間,卻看到堂弟覺。
那個一棗衫、髻著明珠華冠、帶走氏宗族所有寵的小殿下啊,有那麼些時候,他在想,也許他死了,皇位真的不會到父親的任何一個兒子,而只有覺才符合百國期許。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繼,無嫡子,嫡孫繼。
他年無子,可是覺卻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個嫡孫。
不用知道為什麼,一生下來,他們便注定了終生的死敵。
在一盞盞火把的暖中,棗年的面龐卻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艷,此時木著一張臉,只有眼角零星晶瑩淚。
扶蘇站在遠的山嶺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著一個著秋葉八卦袍的白須道人,他手持寶劍,周肅穆,劍間是一點雷,他的口型說著:它修自然道,原來怕雷。
語畢,右手食指中指齊齊使力,那雷便大盛,從劍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綁著的一塊……木頭?
扶蘇微微瞇眼。
木頭。
那木頭本只是悶哼了一聲,可那雷漸盛,未過多時,便聽到凄厲的慘,仿似撕裂的帛。
扶蘇輕輕側,后的千千萬萬個奚山君齊齊微笑道:“相公,莫要理會,自個兒待著才清凈呢。”
們說:“你想要自由,馬上就有了。”
季裔見他額上滿是細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又劈在木頭上,木頭的聲音似是撕破了的帛,含糊而帶著恐懼的抑吼聲,扶蘇手握拳,重重住口,淡道:“不礙事。”
千萬個奚山君踮著腳乖巧地在他耳畔語:“噓,快結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覺眼底瀲滟,被烈火的熱灼燒著,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來。他抿了抿薄,閉目狠戾道:“我不要,我不能要,在害死我之前,替我殺了。”
這一世的王子想要徹底擺延續了三百年的噩夢。一個年一見鐘的噩夢,一個尋了幾輩子卻無法終結的夢,一個年年歲歲枯坐卻等不到的噩夢。
一個看到就心跳得發苦發痛的夢。
他不再要。
他想要讓徹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從手中討要回來,哪怕已了面目模糊、鮮淋漓的模樣。
是他的病。
誰能妨礙病人治病?
“是王師,王師來了!”忽有人驚呼,遠灰塵揚起,一黑甲正是王師的標志。
覺轉,卻與一白的堂兄四目相對。
他滿面結塵,總算從那個可恨的清凈神仙模樣貶苦海般的塵世。
扶蘇輕道:“放了我妻。”
覺拔出了佩劍,抵在了年的頸上。
覺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淚,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
扶蘇指著圜丘上的那塊焦黑的木頭,仿佛真的認真道:“吾妻奚山。”
木頭方才仿佛快死了,這會兒竟振了一點點神,虛弱地啐罵道:“誰是你妻了?誰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蓋世無雙貌天下第一,老子這樣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這小孩兒,莫要認親,快滾快滾!從哪兒來的滾回哪里去!”
扶蘇怔了,許久,才閉目含笑,“我從家中辛苦跋涉,孤獨來到,如今家中無你,我還能滾回何?山君說笑了。”
木頭又罵:“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個沒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纏著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極了,鼻子,卻把話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來不走深路線,誰承想,這出其不意的。
扶蘇角翹了翹,眼角帶著溫和和疲憊,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麼,我尋了都給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這麼些年未必沒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時候便威風一把、富貴一把的念頭,此一時,何必非得在此殞命?人說嫁夫嫁權扶娘家,你此時去了,又嫁的什麼?扶的什麼?竟儼然了天下第一冤枉鬼,連我都替你不值當。”
覺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認定了,你定然會死在后頭。我曾經告訴過你,但有一次機會,我便不會放過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蘇說:“勞駕你帶我去瞧瞧。”
覺道:“誰知你使的什麼詭計。”
扶蘇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個話本子里的一句話。他笑了笑,風霽月,“勞煩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師并非假扮,也并非一萬,而是十萬,現下在三十里外駐扎。原先我是獨自來的,誰想遇到王師,他們每至一,都旗示意諸侯,途經四國,盡人皆知,實不敢瞞,一查便知。此次王師正是為擒我而來,孤自有陛下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過來稟告:“確系王軍。令旗為證,過境時亦有通關書文。方才王師參軍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們一路行的山道,通關文書自是偽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蘇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過太子,偽造他爹的章簡直信手拈來。
扶蘇似是思索,微微低頭,又笑道:“再者,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便是一支打不敗的鐵軍。你不是與我過不去,你是與自己過不去。”
覺不聲,目直白地盯著扶蘇看。
扶蘇眼似清泉,干凈亮,“另有一,孤千攔萬阻,這才來了萬人陪同,剩余軍隊都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豈愿與弟為難?”
“若你未遇王師,豈非獨自送命?”覺挑眉。
“孤本預一路拜見平王叔、衛王兄、韓王伯,到了此,再拜一拜穆王叔。總有一人,不似弟,見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過了明路,總有一人肯借些兵與他,雖不知是敵是友,但橫豎都是死局,卻要撞一撞運氣。
一向冰冷的扶蘇今天話特別多,理由列了很多條,苦口婆心。
“豈知兄長未撒謊?”覺世子半信半疑,一語中的。
扶蘇說了這一年都未說過的許多話,終于安靜了會兒,許久,才看著覺道:“無妨,你試試。”
他說,你再一下,試試。
木頭被抱回了扶蘇口,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溫和道:“以前只覺夫人威猛無比,幾時像個小孩兒一般耍賴痛哭過,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從木頭中張了張口,帶著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憤道,“似是一夜長大了,連汗都氣了。”
扶蘇那小小木頭腦袋,溫無奈地笑著,帶著年男兒才有的豁達和寬容,“原來你今日才發現,孤長大了。”
行得遠了,年一直吊著的眼角才放松下來,彎彎的。幾日未梳洗,下上微微長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時候好看得教是非顛倒。
他幾年前還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帶著懵懂和閉塞的心。
他幾年前只是個長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帶水,并不很漂亮。
他幾年前除了母親誰也不歡喜,可現在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歡喜誰或者會繼續歡喜誰。
他長大啦,所以漸漸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的無端干涉了。
每一個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幾條洪流,每一條都要隔斷許多手足親友,也即將被隔斷在其中一條洪流之中。
扶蘇從隨的包袱中拿出贈他的東西,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小在家中時,父親書房中擺著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說是否要用翡紅點綴衫,父親看著玉人就嘆息—怎還有你喧賓奪主之?
年換上了這樣一裳,便像極了那個萬都無法喧賓奪主的玉人。
他轉,那些每日每個時辰都會叩門而來,積攢了千千萬萬個,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們全都消失了。
因為有了真的,不再掛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來的那個模樣—乖巧安靜,麗雅趣。可是,這樣一個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懷中,便是個又丑又、被雷劈得焦黑的木頭又何妨?
種子發芽了,就會繼續生長,任誰都無法阻止。
他問:“這裳原本是誰的?”
年聰慧得讓人心驚跳。
奚山君看他冠齊整,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靜靜地變了那個癆病鬼的模樣,輕輕踮腳撈著他的頸子。眼中飄過許多一逝而過的時,或者很長很長,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統統都熬過去了。
說:“這是一個王子二十歲加冠的裳,長輩提前所賜,干干凈凈,嶄新極了,從……不曾穿過。”
“這張錦繡圖的主人是誰?”
“是這位王子十歲生辰時開始繪制,歷經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親自刻出來的。”
扶蘇還想再問什麼,卻抬起頭,輕輕挲年的臉頰,恍然笑道:“原來你長大了,是這樣哩。我知道該是這樣的,因為你小時候就是這樣。可是時間久了,就想不起來到底該是怎樣了。”
“未合卿意?”
鬼王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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