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第二回,夢里似乎過了很多年。
聽見有人在橋上慨世事難料,說是當年,元氏父子慘遭皇六子手刃,不想如今,這樁謀逆案竟峰回路轉,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說可不是嘛,瞧瞧這大半年來瞬息萬變的,先是徽寧帝被禪位,做了空殼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經最寵信的臣子輔佐登基……這樣諷刺的事,誰能料想得到?
說到這里,似有車馬駛近,兩人當下噤了聲。
元賜嫻也醒了,睜眼回想一番,不由悚然一驚。
這夢怎麼好像不單是夢。
生于國都長安,九歲那年隨封“滇南王”的父親遷居姚州,直至昨年及笄才因圣人欽點,回了趟京,得封“瀾滄縣主”,而后很快復返西南。
既常年遠離朝堂,對那些個膩歪的政事所知甚,何來道理憑空夢見這些?更令人險些驚掉下的是,旁敲側擊地向父親打聽了一番,發現當今圣人還真有個四歲的子,排行恰好十三。
細思之下,元賜嫻一陣寒。
彼時便已有些按捺不得,再過幾日,又從留京兄長來信中得知,他近來似與朝中皇六子走得頗近。想起夢中兩年后,兄長正是命喪此人之手的,便徹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遠赴長安,意弄個清楚。
眼下,正在轆轆向北的馬車里。車行兩月,已離國都很近了。
……
清早,元賜嫻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心里苦悶。
這第三回 夢境沒什麼新鮮的,多是頭兩次形的重復,唯一的收獲是,這回留了個心眼,從人們里分辨出了一二訊息,大致曉得了那橋在何。
車,婢拾翠見形容疲倦,鬢發漉,連忙捻起一方素綢汗巾替拭,邊道:“小娘子可是魘著了?”
回過神,搖搖頭,拿起一面銅鏡照臉,掌心面頰:“沒事,就是夢見有人夸我。”說罷眨了兩下眼,“怎麼說的來著?哦,絕。”
拾翠噙笑看。小娘子的樣貌當是生得無可挑剔。眼見得冰玉,吹彈可破,黛眉如遠山,俏鼻若瓊瑤,尤為驚艷的,是一雙形似桃瓣的眼,秋水橫波,瀲滟迎人。
附道:“那這人可是個有眼的。”
元賜嫻點點頭,深以為然,完了朝車簾外問:“揀枝,再多久能到長安?”
“小娘子,就快了,大約午時。”
想了想吩咐:“改道走城東延興門,咱們去漉橋看看。”
馬車拐了道彎,待巳時過半便繞行到了漉橋。
此橋去延興門數十里,算得上通西東的沖要,素是城中人與東游客折柳惜別之地,因橋上送行者莫不銷魂斷腸,亦稱“斷腸橋”。
仲夏五月,艷當空。漉水河面波粼粼,如生細皴,兩岸綠柳覆蔭,再遠些是數十棵花期將盡的槐樹,白槐花鋪落一地,遠宛如積了層厚實的雪。
揀枝將馬車停在橋邊,當先下去,掀簾向里道:“郎君,漉橋到了。”說完見元賜嫻利落步出,心下不由猛地一跳。
隨侍小娘子多年,倒見慣了艷麗姿容,只是此番遠赴長安,為圖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裝扮相,眼下穿月白圓領長袍,頭戴青黑角幞頭,足蹬烏皮靴,便似個翩然俏郎君。這一舉手一投足,險些將的魂兒也勾了去。
元賜嫻略一停頓,抬腳往橋上走去。
頭一回做那怪夢,恰是昨年進京封途中,到長安后心生好奇,便走訪了附近包括漉橋在的幾座石拱橋,卻不敢肯定究竟是哪。如今好歹能夠確信了。
青磚壘砌的石拱橋巍峨古樸,長不見盡頭。
元賜嫻在橋上站了些時辰,細細環顧一圈,忽然問后婢:“拾翠,你說,若城中要犯意出逃,選擇此橋是否明智?”
“漉橋通往東都一帶,婢子以為,要犯經此混繁華地界不失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蔥般纖白的食指點在橋欄上,輕敲了幾下。話雖如此,但逃到這橋上被箭死也太窩囊了,想想就很失風度。
嘆口氣,不答只笑:“了,進城吧。”
“揀枝牽馬喂食未歸,郎君莫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賜嫻點點頭。
漉亭是設于此橋的驛站。漸近午時,橋上來往者絡繹不絕,倒是這座朱瓦長亭隔絕熙攘,十分涼。
卻不料元賜嫻剛在曲欄邊的人靠坐下,便有一陣急促步聲自長亭兩頭齊齊傳來。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來勢洶洶,立時戒備起,隨即聽見個甜糯的聲:“不得無禮,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勢的家丁們稍稍散開一些。一名著鵝黃羅衫的提了擺匆匆奔至,正是說話人。
元賜嫻奇怪地瞥瞥:“小娘子是否認錯了人?”
剛到長安,鞋底都還沒踩臟,哪里救過什麼人。
這黃衫一頭烏發梳作鬟形,看來尚未年,個頭也比元賜嫻矮幾分,倒是五生得十分巧,說話間,一雙晶亮的鹿目顧盼神飛。
似乎看元賜嫻看呆了,還魂后忙答:“恩公不記得了?昨年初春在這漉橋,恩公曾救奴命,奴也曾自報家門。”說罷也不管元賜嫻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幾步,眼底微怯之,“奴尋覓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相許。如恩公尚無妻室,奴愿以此報當日之恩!”
拾翠會些功夫把式,見莽撞湊近,下意識將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橫在與元賜嫻之間。周圍家丁一駭,亦紛紛擺拳防備。
好端端的,四下霎時劍拔弩張起來。
元賜嫻聽一口一個“恩公”,著實懵了懵,待仔細瞧過臉容才依稀想起,昨年走訪這座漉橋時,的確生過樁意外。
彼時橋上人洶涌,一男子馬不當,驚慌失措地連人帶馬沖進人群。躲過馬蹄后,見一旁并肩的兩名娘子被沖撞得連連退,將將就要后仰翻出橋欄,急之下便手去拽。雖未能將兩人一道救了,卻好歹扯著了一個,免于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這名。
但著實不記得人家姓甚名誰了。眼下只據對方說辭猜得,許是當日一心深藏功與名,匆匆離場,卻因一副男裝扮相惹了誤會,勾了兒家的思。
元賜嫻斟酌了一下。
看這小娘子的打扮,估著非富即貴,今后在這長安城,說不準還有往來,此事得盡早說明白才好。何況這男裝是為免去長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煩,如今到了安定的國都,已無瞞的意義。
打了個手勢示意拾翠擱下障刀,剛想恢復本聲與對方解釋,卻眼前一晃,見迎面又來了個人。
是個穿深緋袍的男子,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模樣,肩寬腰窄,量頎秀,乍見倒是神俊朗好姿儀,只是一雙斜挑的目微寒芒,人深來者不善。
這一波一波的,倒是有完沒完了?
四面家丁見了來人,忙散開一道口子。一旁也回過頭去,微訝之下上前笑道:“我剛派人去請阿兄,不想阿兄來得這般快。”說罷手一引,看了眼元賜嫻,“這位便是我與阿娘提過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來妹婿了。”
這自說自話的,真元賜嫻想掩面扶額。只是還未及作,便先到對面男子的目在上脧巡起來,先在腰一落,再往上看在外邊的一截頸項,接著,瞳孔驟然一。
這目如有實質,忽覺被盯住的那片發熱,生。
男子卻很快打消了審視,撇過頭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諾以相許,如何能出爾反爾?大當嫁,你與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說恩公有什麼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說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對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長相,聞言臉更沉幾分。
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起了腦袋。
也是,聽聽這沒良心又欠收拾的說辭,元賜嫻都幫著把汗。
張想將先前沒能出口的解釋說完,好打發了這對兄妹,不料卻被男子占了先機,見他微無奈之,不咸不淡“嗯”了一聲:“的確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一位……”
他說到這里一頓,盯著元賜嫻的臉道:“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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