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之下》第五章

陸繹似乎沒留意到他們,他手上端著一蓋杯,賞著江景,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裊裊,氤氳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

依著今夏的想法,橫豎他沒瞧見,自己也犯不上去見禮,溜開才是方便。沒準陸繹還記得那晚新橋頭的事,若是認出他們倆來,想起那二兩銀子,很難說對會有什麼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晦氣也說不定。

而楊岳遲疑一瞬,想著階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禮,已忙上前一步施禮道:“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今夏來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禮:“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陸繹抬起眼簾,淡淡嗯了一聲。

這般近的距離,今夏瞧他面上并無異,想是沒認出來,便暗暗松了口氣。

“楊程萬楊捕頭何在?”陸繹問道。

“我爹爹腳不便,正在艙休息。”楊岳答道。

陸繹手略一抬,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帶路,端著的茶碗順手往旁邊一遞,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這作著實過于順手,自然而流暢,至于于今夏在腦子還未轉過彎來的時候就已經自自覺地接過茶碗,替他捧著。

楊岳帶著陸繹往楊程萬歇息的船艙去。

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這才回過神來,為瞬間從捕快變小廝的遭遇默了默,然后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詫異:他為何不先去見劉相左,而是要先見楊頭兒?

行至楊程萬船艙前,楊岳輕叩艙門,喚道:“爹,經歷陸大人來了。”

里面沒有任何聲響,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我爹他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可能沒聽見……”楊岳忙向陸繹解釋道,“陸大人千萬別見怪,要不回頭等他醒了,我再告訴他?”

陸繹不答話,面如冰雕,靜靜地立在艙門前,沒有毫要走的意思。

“經歷大人……”

今夏擔憂這位錦衛經歷是故意想找楊程萬的麻煩,也開口打圓場。剛張口,艙門就吱嘎一聲被打開,楊程萬披立在門口:“經歷大人,楊程萬天殘之人,還請恕禮數不周之罪。”

“楊前輩客氣。”陸繹的語氣甚是溫和。

楊程萬淡淡一笑,往里讓去,將陸繹請進了船艙。

楊岳和今夏兩人當仁不讓地跟進來。陸繹本已落座,正待與楊程萬談,見他二人一左一右門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淡淡的,只是不說話。

“你們倆,出去。”楊程萬朝左右道。

楊岳與今夏不敢違逆,乖乖出去,把艙門復關好。

“楊前輩……”陸繹剛開口。

“經歷大人稍候片刻。”

楊程萬行至門口,一把拉開艙門,各自拿著皮制小聽甕在艙門上聽的今夏和楊岳差點跌進來。將小聽甕盡數收繳,楊程萬瞪了他們倆一眼:“天黑之前,關于這艘船,還有船上的人,我要你們都做到心中有數。”

“爹……”

“頭兒……”

兩人同時哀號出聲。

“我隨時查。”楊程萬簡要道,隨之將門關上,轉朝陸繹笑道,“犬子徒兒頑劣,讓您見笑了。”

陸繹此時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經提過,當年在錦衛中,您的追蹤無人能及,堪稱一絕,現下后繼有人,也是件好事。”

楊程萬不置可否,只問道:“令尊可還好?”

“還是老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陸繹不地察看楊程萬,“我常勸他將養著,可他也聽不進,閑下來常想起從前的許多事兒。家父多次提起過你,心里是很盼你能回去幫他。”

“多謝他還記掛著我這把老骨頭。”楊程萬淡淡笑著,疏離而客套。

“家父讓我帶句話給您——”陸繹注視著他,“——死者已矣。”

聞言,楊程萬靜靜而坐,良久才緩緩道:“以前,我也認得一位從七品錦衛經歷,階職位都與大人一樣,他姓沈。”

陸繹靜默著,這位沈姓從七品錦衛經歷,他知道。

沈鍊,字純甫,江西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后任錦衛經歷。秉剛直,因親眼目睹“庚戌之變”,百姓家破人亡慘劇,沈鍊忍無可忍上疏歷數嚴嵩十大罪狀,結果被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而后,沈鍊被殺害于宣府,兒子沈袞、沈褒被關監牢活活打死。

楊程萬然苦笑道:“當年,令尊雖然為錦衛最高指揮使,但對我和沈鍊卻另眼相待,甚至與兄弟相稱。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報答不了了。如今的楊程萬已不中用,既老且殘,只能在衙門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過四十多歲,卻是半鬢花白,疲態備顯,與爹爹描述中那位屢破奇案的錦衛鎮相距甚遠。究竟這是表相還是他當真心如枯槁?陸繹注視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輩不必現在就匆匆決定。此番揚州之行,言淵年,還要仰仗前輩多多指點教導才是。”

“經歷大人客氣,豈敢豈敢。”楊程萬忙道。

陸繹再不多話,起拱手,告辭而出。

艙房僅余楊程萬一人,復坐回椅子上,靜靜看著對面那杯茶水,目復雜。

站船夜泊,半宿無事,到了天蒙蒙亮時,卻鬧起了大靜。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聽見艙門被敲得震天響,還以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起來開門。門一開便被兩名頭戴墨折檐氈帽穿青束黃戰兵強行闖,話也不多說,徑直將艙件翻了個底朝天,什麼都沒發現,又轉向今夏……

“搜!”其中一人道。

“慢著!”這幫人無禮至極,今夏已是氣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飯,你們丟了東西與我有何相干,憑什麼來搜?!”

“好大膽子,小小一名賤吏,膽敢這般說話!”高個兵疾言厲道,“眼下丟失的可是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別說搜你的,就是拿你的命來也不夠抵。”

原來是仇鸞的手下,難怪如此囂張,今夏冷哼道:“雖說你家將軍現在圣恩寵眷,可小爺我勸你們一句,公門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凡事莫做絕了!”

高個不理會,上前就要搜。今夏急退兩步,飛踢出,干脆利落地將那兵踢得踉蹌后跌。

“以為小爺好欺負麼?哼!”

“你個小娘皮兒,”高個兵扶著艙壁站起,拔出腰際佩刀,惱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著那刀劈過來,不避不讓,待那刀險險到了眼前才飛快一偏頭,樸刀砍門板之中。

“嗤……久聞仇大將軍帶兵有方,捷報頻傳,連殺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折子請功,難怪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話真是沒錯。”

今夏笑著嘲諷道。

兩名兵怒氣更甚,正再砍殺過來。正巧楊岳趕了過來,看見今夏無恙才松了口氣,忙打圓場道:“大家都是公門中人,為國效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邊說著,他邊把今夏往外拽,在耳邊低聲道:“這幫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一事。我爹在外頭等著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見甲板上數十支火把,將船照得亮如白晝。船頭麻麻全是人,不僅船工都被趕了出來,連楊程萬、劉相左還有陸繹等人也都在。一人頭戴紅纓花尖頂明鐵盔穿魚鱗葉齊腰明甲皮緣邊,按理說該是威風凜凜才是,但此人卻是一副禍事臨頭垂頭喪氣的模樣,他跟著一名旗牌后還有眾多軍士。

“頭兒。”今夏靠到楊程萬旁邊,忿忿不平低聲道,“這幫人忒囂張了。”

之前那兩名兵也從艙沖出來,指著今夏朝為首那人嚷嚷道:“這小娘皮兒不讓我們搜,還敢手,出口侮辱大將軍,肯定就是……”

“廢話!屋子里翻了個遍就算了,還想搜小爺。當小爺是柿子啊,你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氣十足地嚷回去。

“搜?”楊程萬詫異地一本正經,“參將大人不是說生辰綱有七、八大箱,難不我這小徒兒上裝得下?”

王方興,仇鸞帳下參將,見屬下如此不檢點,還是在錦衛經歷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頓覺面盡失,狠狠扇了高個兵一掌:“沒出息的東西!滾!”

劉相左作為此間階最高的人,卻也是個脾氣最溫吞的老實人,深知仇大將軍的人是須給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氣惱,溫和問道:“王參將,我等還有公務在,若是已經搜查完畢,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興連忙施禮道:“卑職管束不周,手下魯莽行事,驚擾了大人休息,請大人千萬恕罪,改日一定登門賠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劉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艙,背影很快消失。

“陸經歷……”

王方興轉向陸繹,正要說話,便聽陸繹冷冷道:“王大人,這生辰綱是何時丟的?”

“丑時二刻過后,因為丑時二刻班時,箱子都還在。”王方興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們說話的檔兒,今夏歪靠在楊岳上,困得直打哈欠,預備著若沒自己啥事就回去接著睡回籠覺。對這位仇鸞大將軍著實無甚好,他的生辰綱丟了,倒是很想拍手好。

“楊捕頭,”陸繹轉向楊程萬道,“素聞您的追蹤不凡,不如去案發現場看看,或許能找到線索,有助于王參將追查生辰綱下落。”

“這,還請大人恕罪。”楊程萬佝僂著子,道,“經歷大人抬舉原不應推遲,但我這眼睛到了夜里頭倒有一大半東西都是雙影,實在是不好使。”

王方興見他佝僂著子,又是瘸的,也未將他放在眼中,只是礙于陸繹的面子不好開口推卻。

“如此……”陸繹盯了他片刻,目看不出緒,轉而道,“那不如讓你徒兒去看看吧。”

他這般說來,楊程萬自然不好再推辭,轉頭朝楊岳今夏吩咐道:“你倆就上船去,要仔細……”

“頭兒,我何時不仔細了?”今夏奇道。

楊程萬狠瞪一眼,仍叮囑道:“仇大將軍的生辰綱非同一般,你二人細細留意,且不可胡說話,明白麼?”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盡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畢竟是父子倆,楊岳已意識到此事有蹊蹺之,與爹爹對視一眼,方與今夏登上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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