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之下》第八十八章

于周遭嘈雜人聲中,毫不費力地辨出的聲音,短短幾個字,對于阿銳而言,如驚雷如烈焰如沒頂洪水,腦中完全無法思考。僅僅隔著馬車隔板,兩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經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卻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時,竟然還能聽見的聲音。

謝霄看見今夏倒還歡喜,只是看見陸繹在旁,便沒好氣,甕聲甕氣道:“你們走得比我們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還有……”今夏不便說因為淳于敏同行,為了照顧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許多,“總之是一言難盡。你們呢?是特地瞧熱鬧的?”

“我們那里有這等閑心,剛進嘉興就遇上倭寇,攆了他們一路,昨兒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順道來看看倭寇頭子長什麼模樣。”謝霄傲然道。

“攆了倭寇一路?聽著就好生威風!”今夏笑道,“哥哥,記不記得初見時我就喚你作大俠,你果然有大俠風范。”

謝霄聽得甚是用。

陸繹在旁輕輕瞥了一眼今夏,并未說話,將目投向旁邊一直未說話的黑斗笠人,忽然淡淡道:“看來,你的傷已經無礙了。”

那人聞言,怔了怔,將斗笠取下,聲音生而戒備:“陸大人,別來無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當初陸繹一腳踢斷他骨的景尚歷歷在目,盡管后來陸繹故意放了他,他仍對陸繹十分警惕。

陸繹對他卻有贊許之意:“你是隨他們來此地抗擊倭寇?如此看來,你當初在船上說劫生辰綱是為了邊塞百姓,倒是一句實話。陸某佩服!”

聽他這麼一夸,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來,訕訕道:“陸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舊相識,正好大家一塊吃頓飯去吧。”今夏熱道。

曦婉拒道:“不了,廟里的師兄們就在不遠歇腳,我們還得過去和他們會合,馬上要離開杭州了。”

“對了,我記得離開揚州時阿銳下落不明,可找著他了?”今夏故意問。

“還沒有。”上曦嘆了口氣道,“我爹爹說會幫著我繼續找,你們是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訴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曉姐姐在此地,說不定也會趕了來幫你。”

“他若在此地……”上曦似有點愣神,過來片刻,才半是嘆息半是傷道,“他若在就好了。”

馬車的阿銳聽著,手指死死扣在車壁上,雙目痛楚地閉上。

今夏略有些失:“啊,你們就走了?那以后該去何尋你們呢?”

“眼下倭寇四流竄,我們也是居無定所,只跟著廟里的師兄們走。”上曦笑了笑,“說不定,那一日咱們就又上了呢。告辭!”

謝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別。

今夏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灑豪邁,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遠了,還看。”陸繹輕道,“這般舍不得麼?”

今夏壯懷激烈地嘆道:“我也想去抗擊倭寇,好生痛快!”

陸繹點頭贊同道:“你的功夫雖然三腳貓了點,不過給和尚們當個伙頭軍倒是可以,他們應該不嫌棄三頓吃蘿卜。”

“……”

今夏默默無語。

住進客棧,推開窗子,楊柳曉風拂面,今夏舒展下,趴在窗邊看西子湖上的一葉葉小舟,回味著剛剛吃過的佳肴,不得不嘆杭州天堂之名不虛。然后,輕盈轉,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老規矩,你若還是不肯吃,我就去喚岑壽……”

話音未落,便聽見阿銳生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飯。”

“……總算開竅了。”今夏笑道,“你現下知曉我沒騙你吧。”

接著,阿銳道:“給我請大夫,我不想這麼一直躺下去。”

“行,我會告訴陸大人。”今夏答應地很爽快。

“你告訴他,只要能讓我復原,我會把我所知曉的都告訴他。”阿銳目中有冷意,“他讓我這麼半死不活地拖到現在,為得不就是這個麼。”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曉些什麼?說來聽聽。”

阿銳冷眼瞪:“除了陸大人,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你這人還真是見外的,不曉得你這次失蹤,烏安幫會不會有人會滿城地尋你。”今夏不輕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這才晃晃腦袋出門去。

陸繹剛剛才換上飛魚袍,今夏一進屋便被搶眼的大紅晃了眼,怔在當地,不知他何故要換上這襲袍。

“你來的正好,幫我把绦帶系上。”陸繹自然而然喚道。

“哦……”

今夏取了掛在一旁的绦帶,自后繞過他的腰間,仔細系好。

甫一系好,陸繹回轉過來,雙手圈上的腰,略,皺眉道:“明明這一路上都用好飯好菜喂著你,頓頓不拉,怎得一點也不見長?”

今夏隔開他的手,作恭敬狀:“卑職為大人效力,每日殫竭慮,也是很傷的。”

“所以……”陸繹等著的下文。

“大人不妨試試每天再加頓宵夜。”今宵誠懇地提議。

陸繹忍俊不,正說話,便聽得門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總督派了轎子來接您,我讓他們先侯在棧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憲?他知曉你來了杭州了?”

“我們已用過飯,又落了腳,他若還不知曉,這兩浙總督不當也罷。”陸繹理理袖。

“對了,阿銳那邊……”今夏忙將阿銳所提之事告訴他。

“他上的病癥古怪得很,應該和東洋人的毒有關。我已讓岑壽去打聽此地有沒有擅長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針對東洋人的毒。”陸繹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嘆了口氣:“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現下也不知曉人在何。”

“不急,我已讓人調查沈夫人的份,不是回老家去麼,待份查出來,自然就知曉去了何。”陸繹不放心地叮囑道,“晚間我恐怕回來得遲,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揚州,你切勿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識時瞞著楊程萬一頭扎進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尋找生辰綱,陸繹便覺得這個分寸委實有點讓人信不過,道:“莫怪我沒提醒你,你若溜出去,惹出事來,那可是要扣銀子的。”

“……”

看著今夏的神,陸繹頓覺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淳于敏倚在窗邊,看著西湖景,順口念道。

丫鬟往上披了件披風:“姑娘,仔細風大涼。”

老嬤嬤將自家帶的被衾鋪鋪好,換下客棧的被衾,又將整理妥當,朝淳于敏道:“連日在馬車,總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我去讓店家備熱水。”

“不急,你們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聲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著,有事喚我們。”

看著老嬤嬤與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輕輕嘆了口氣。們是祖姑母家中的家仆,雖說祖姑母待親厚,服侍的丫鬟嬤嬤都是厚道人,可畢竟是投靠了來的,在丫鬟嬤嬤面前也客氣得很,并不敢多使喚們。何況這趟出遠門,想來們心里也是不愿的。

坐回桌邊,順手取過一本書來看,翻了幾頁,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這一路行來,隔著馬車,看表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別是那位捕快……雖然有時覺得子這般舞刀弄槍著實不統,可更多的是讓覺得新鮮好奇。

原以為那捕快是子中的異類,但今日隔著車簾又看見那位“上姐姐”,那般英姿颯爽,那般不讓須眉,著實讓人羨慕。

手想去倒杯熱茶,提壺里卻一點水都沒有,剛想喚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過是喚店小二來添水,這點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這般想著,仔細理了理發鬢和衫,便輕輕開門邁了出去。

因為不愿讓人發覺阿銳的緣故,陸繹讓岑福包下客棧的一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擾。淳于敏住時并不曾留意此間格局,只管低頭垂目跟著走,現下出門后,便怔了怔,猶豫地向前行去,想著也許馬上就能遇見人。

行了好幾步,拐過墻角,也未遇見人,遲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接著往前走。正在這時,聽見旁邊房間傳來一聲痛苦的……

是個男聲?

難道有人生病了?會是誰?忐忑不安,手指張地扣著窗欞,試探著往里頭看。

什麼都看不清,而那人還在,聽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掙扎。

住在這個小院都是一路同行過來的人,若置之不理,實在說不過去,淳于敏鼓起勇氣行至門口,叩了叩門,輕聲道:“我進來了。”這才推門進去。

幾乎在推門的同時,在床上掙扎著想起的阿銳砰地一聲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駭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應該上前把他扶起來。

“你……沒事吧?”試探著走上前,由于阿銳背對著只能胡猜測著,“你不是岑福岑壽吧,那麼,你是楊捕快麼?”

阿銳艱難地翻,把自己的手抬起來,想去夠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幾道猙獰的刀疤。淳于敏本已手去扶他,看見那手,嚇得連忙回去,抬眼間看見阿銳的臉,頓時嚇得驚出聲,不由自主地退開數步,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間正熬藥,聽見這邊靜,拿著攪藥的竹筷子就趕了過來。

同一時刻,岑壽、楊岳皆聽見靜,趕至阿銳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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