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早飯吃完，也沒瞧見丐叔的人影。但他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眾人也不以為異，估著他是去城里轉一圈，過得半日也就回來了。

沈夫人一用過飯就把今夏喚過去，拿了幾塊帕子出來，說是要教刺繡。今夏吃驚不小，找了無數借口想溜，都被沈夫人識穿，是要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

“刺繡只是第一步，接著我還會你裁。”沈夫人把針線遞給，“來，穿針。”

今夏委屈道：“姨，我是個捕快，又沒打算當繡花大盜，學這個派不上用場。”

“裳破了，你都不補麼？”

“有大楊呢。”今夏理所當然道，“要不，你教他吧。”

沈夫人皺眉看：“將來你有了夫君，夫君的裳破了，你難道也讓楊岳來補？你不能連給夫君做一衫都不會吧？”

“……姨，你這也想得太長遠了吧。再說，街上還有裁鋪子呢，大不了我出銀兩給他做裳不就行了麼。”

“裁鋪做的，和你自己親手做的，能一樣麼。”沈夫人毫不讓步，盯著道，“快穿針，今兒先教個簡單的，把帕子走個邊就行。”

“一條邊還是四條邊？”今夏打量那條帕子，掙扎道，“……這帕子也太大了，有沒有小一點的？”

沈夫人偏頭看，滿眼無奈，正待發話，就聽見楊岳的聲音。

“今夏，你叔怎麼還在院子里站著，他吃飯也不應，你到底跟他說什麼了？說得他現下跟中了邪似的。”

聽見楊岳的話，今夏如蒙大赦，擱下針線就跳起來：“我去看看！”

“他怎麼了？”

聽說丐叔中邪，沈夫人也有點擔心，跟著起去看。

到了院中，果然就如楊岳所說，丐叔仍站在之前與今夏說話的角落，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眼神盯著不知名的某，都不一下。

岑壽、淳于敏、謝霄都圍著他看，連阿銳都來了，總之除了腳不便無法下床的上曦，全都到齊了。

今夏撥開眾人，習慣地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轉頭安眾人：“沒事，還氣。”

“廢話，我早就探過了。”岑壽道。

淳于敏猜測道：“會不會是被邪上了？我聽老祖宗說過，有些老宅子常有狐仙。”

“不能夠，我叔的功夫多高呀，狐仙怎麼敢上他的。”

今夏說著，細瞅丐叔模樣，心里也直犯嘀咕。

“我方才喚了他半晌他都不應，像是聽不見我的話。”楊岳擔憂地皺著眉頭，“我也不敢他，他功夫高，萬一是里真氣竄，走火魔了怎麼辦？”

“我聽說江湖上有一種點功夫，能把人點住不，該不會是被人點了吧？”謝霄不知何時也冒出湊熱鬧，猜測道。

沈夫人默不作聲，撥開眾人，拾起丐叔的左手，徑直在他食指指尖上扎了一針。

“啊、啊、啊！”

丐叔嗷嗷嗷著回過神來，瞠目著圍觀自己的眾人，莫名其妙道：”干嘛啊你們，圍著我干嘛，個個跟看猴似的。”

見他無事，沈夫人松了口氣，收起銀針，復回屋去：“今夏，快來，接著練刺繡。”

“我馬上就來！”今夏口中應著，腳底下沒挪過，揪丐叔的袖，“叔，瞧見了吧！還得刺繡！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把我姨娶了？”

剛剛準備散去的眾人，聽見這話，又都紛紛停住腳步。

丐叔撓撓腦袋，愁眉道：“我方才正想這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不知曉怎麼想？萬一冒犯了，以后不理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姨待你那麼好，肯定愿意。”今夏鼓勵他。

丐叔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極沒信心：“待我好，是因為覺得我以前幫過。你也知曉，當年雖說沒有嫁過去，可一直守著門寡，說明心里一直惦記著……”

“不可能，沒準連那人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怎麼可能一直惦記著。”今夏連連搖頭，轉頭去問眾人，“你們覺得我姨對我叔好不好？”

眾人把頭點一片，啄米一般。

“你看！”今夏有竹地拍拍丐叔肩膀，“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們一幫小頭，什麼都不懂！萬一惹惱了，我怎麼辦？我后半輩子怎麼辦？”丐叔攆他們走，“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去！去！去！”

今夏拿他沒法，只好道：“這樣，您不敢開口，我替您去探探我姨的口風，如何？”

丐叔騰地看向，雖不言語，但雙眼炯炯有神，飽含期、期待、期許……

“行了，叔你不用多說，包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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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您覺得我叔這人怎麼樣？”

今夏一邊老老實實地給手帕絞邊，一邊眼溜沈夫人的神。

伏在屋頂上聽的丐叔，屏息靜氣地等著沈夫人的回答。

“是個好人。”沈夫人答得甚是簡短，自顧著指點針法，“針從這里挑上去……對，就是這樣……”

一同趴在屋頂上的謝霄和岑壽，皆同地了一眼丐叔。

今夏了幾針，接著問道：“我叔想娶您，您肯不肯？”

聞言，丐叔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腹中滿是辛酸：說好是探口風，今夏這孩子怎麼能直接問出口，下次再不能信！

沈夫人怔了一瞬，神很快恢復如常，淡淡問道：“是他讓你來問我的？”

“是啊，您也知曉我叔那膽子，這事他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夏道，“我瞧著他實在可憐，所以就替他來問問。”

這孩子兩句話就把他給賣了！一小塊青瓦無聲地在丐叔掌中化末，恨得牙直。

未料到他力竟然這般深厚，岑壽和謝霄眼睜睜地看著，彼此換下眼神，連氣都十分謹慎。

“他為何自己不來？”沈夫人問道。

“他哪里敢，生怕把您惹惱了，您就不理他了。”今夏停下手里的針線，認真道：“說真的，姨，我叔除了邋遢些，沒啥缺點了，能文能武，對您還癡心一片。”

“你這是在當他的說客？”沈夫人挑眉。

“我叔是什麼人，您比我清楚得多，哪里還用得著我當說客。”

沈夫人微微一笑。

今夏不得不接著問道：“那您到底肯是不肯？”

沈夫人半晌都沒答話，屋頂上的丐叔已經連氣不敢了，就等著的回答。

久到今夏差點以為不會回答了，沈夫人才輕聲嘆道：“你這句話，我一直等著他來問我。”

丐叔楞了好半晌，輕聲問謝霄：“什麼意思？……肯，還是不肯？”

謝霄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去問不就知曉了麼。”

“一邊去……”丐叔接著問岑壽，“什麼意思？”

岑壽沉片刻，嚴謹分析道：“這句話的重點其實在于‘一直’兩個字，也就是說，長久以來都知曉您對的誼，所以有兩種可能，一則希捅破這層窗戶紙，與您修秦晉之好……”

丐叔一臉幸福。

岑壽繼續道：“……二則，因為說話時還嘆了口氣，那麼可能是想和您說清楚，讓您對不要有非分之想，言談舉止間要留意分寸，不可逾矩。”

丐叔臉難看。

“說了半天跟沒說一樣，兩個沒用的東西！”丐叔趕大蒼蠅似的把他們倆全趕了走，悄悄把屋瓦復原，這才縱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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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了圣旨，對岑港的攻打愈發頻繁，明軍幾乎是日夜攻打，但見效頗微，俞大猷連日督戰，數日不曾回營。陸繹等人在軍營中僅能見到絡繹不絕被送回來救治的傷兵，想找個參將都找不著人。

陸繹除了在大帳中看軍事資料，便是從傷兵中打聽前線況，倭賊在進攻岑港的路徑上所設制的重重阻攔，他了解得越多，眉頭就皺得愈發。

“大公子，我們已經在此地盤桓近二十日……”岑福提醒他道。

仍舊看著海防圖的陸繹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命道：“岑福，你到大營門口守著，只要俞將軍一回來，馬上來回稟。”

“您這是……”

“什麼都別問，快去！我有要事須與俞將軍商量。”

岑福不敢再問，只得聽命。

過了大半日，陸繹沒有等到俞大猷，倒是見岑福把王崇古領來了。看模樣，王崇古也是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滿面硝煙，袍幾破損。

“陸僉事，我看這位兄弟一直在等俞將軍，擔心您這里有什麼急事。”王崇古說話倒是和氣得很，“將軍這些日子不卸甲，一直在前線督戰，何時才能回來我也說不好。俞將軍之前還吩咐過我，讓我請您吃頓飯，可您看著戰事就沒停過，我心里惦記著，可就是不出空來，您可千萬別見怪。”

“王副使客氣了！”陸繹示意岑福倒茶，“不知前線戰事如何？”

王崇古搖搖頭：“我也不必瞞您，戰事吃得很。這幫倭賊著實狡猾，前些日子下大雨，他們在山上筑堤蓄水，趁著我軍進低洼地區，就開堤泄水，淹死了好些弟兄。”

“如此艱難，怎得還不撤回來休整？”陸繹問道。

“岑港里頭所剩的倭賊人數其實不多，將軍想得是一鼓作氣，讓倭賊沒有息之機，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海峰記恨在心，他并不想逃也不想贏，他只是要更多的明軍死在岑港，他是在復仇！”陸繹沉聲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們的尸首一浮現在他眼前，層層疊疊，疊疊層層，鮮滲土層……

陸繹繼續道：“我仔細查閱過海峰的資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戰方式，也計算過幾場戰事的火藥消耗，以岑港的火藥貯備絕對不足以支撐海峰打這麼久，他一定有為他運送軍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為何不逃？”

剛剛說完這句話，無須陸繹回答，王崇古就已經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海峰卻不走，卻費盡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答案正如陸繹所說，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明軍，為了把更多的明軍絞殺在岑港。

“您……是怎麼想到這點的？”

看著眼前尚還如此年輕的陸繹，王崇古忽然意識到他和將軍都低估了陸繹。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況俞將軍還要背負重重力，以攻下岑港為第一要務。”陸繹道，“但恕我直言，現下將軍這樣日夜攻打，其實正中了海峰的下懷。”

“說的不錯。”

王崇古咬咬牙，起向陸繹一拱手，快步離去。

在王崇古的力勸之下，加上士兵連日作戰，疲憊不堪，折損嚴重，俞大猷終于在次日清晨撤軍回營休整。

在營中，等待著俞大猷的是又一道圣旨。

當今圣上是個急子，一個月的期限還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總兵之職，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幸免，總兵以下被盡數撤職。但總算圣上沒把事做絕，圣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則讓他們復原職。

俞大猷看著這張圣旨是哭笑不得，連日作戰讓他心俱疲，連話都不想說，揮手讓眾將散去，拖著腳步回到大帳。

“將軍！”在大帳等候他多時的陸繹站起來。

俞大猷看見他，面沉水，一言不發地行過他側，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般。

畢竟俞大猷是連著打了十來日仗的人，疲憊些可以諒解，陸繹倒并不計較他的態度，仍道：“將軍，我仔細研究過海防圖，西面有一很可疑，應該是個……”

極力制住怒氣，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話，把手中的圣旨揚了揚，問道：“此事，想必陸僉事已經知曉？”

陸繹只得點頭。

“一個月之期未到，圣上就撤了我的職。”俞大猷看著他，緩聲道，“這事，和你有沒有關系？”

陸繹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誤會了。

“我若說沒有，將軍可信？”他反問道。

俞大猷冷笑一聲：“陸僉事的話，我怎敢質疑，再說，我現下剛被撤了職，將軍二字，實在擔當不起。此地廟小，恐怕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這些日子，委屈陸僉事了。不知陸僉事準備何時回京城？”在他看來，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陸繹卻在背后放暗箭，讓圣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職，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為止，我還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戰況，還未來得及向圣上回稟。”陸繹本是不愿解釋的人，但眼前戰事為重，想讓俞大猷聽取自己的建議，就不得不解釋，“圣上也是心急，這道圣旨其實是他急于看見岑港大捷，催促將軍之用，將軍不必過于介懷。”

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話，俞大猷沉著臉：“陸僉事的意思是，還要繼續留在岑港？”

“……我只希我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陸繹道。

“你已經盡力了……我還有軍務在，請！”

俞大猷重重把圣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揮，朝陸繹比劃了下帳門的方向。

“言淵告辭。”

眼見他盛怒之下，什麼都聽不進去，陸繹暗嘆口氣，只能告辭出來。

“大公子，撤職是他的事，咱們管他這破事兒作什麼，何必他的氣……”岑福替陸繹不平。

“住口！你何時變這般模樣，竟說出這等話來！”

陸繹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與陸繹雖是主仆，但他自就在陸府，可以說和陸繹一起長大，習武嬉戲都在一塊兒，甚是親厚。陸繹也甚在他們面前擺架子，像今日這般重重地斥責，卻是前所未有過。

陸繹斥責道：“什麼做這破事兒……這些日子，你隨我在軍中，應該看到為攻下岑港，兵死傷無數。還是你當錦衛當久了，心里只剩下朝堂傾軋，相斗，已忘記什麼做國事為重！”

砰得一聲，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錯了！”

“你比岑壽年長，我一向都認為你比他沉穩知事，可我沒想到，你的眼里，什麼時候只剩下我這個大公子，只剩下陸家，而全然看不見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著頭。

眼看他如此模樣，陸繹長嘆口氣，手將他拉起來：“起來吧，替我把王副使請來，俞將軍聽不進我的話，只能盼王副使能勸得他。”

“卑職這就去。”

岑福連忙去請王崇古，不多時便將王崇古請至屋。

非常時期，兩人皆免去見面客套的虛禮，陸繹開口便道：“我本有事想與俞將軍商量，無奈他誤會圣上撤職的旨意與我有關，本不愿聽我所言。”

圣上旨意一下，連王崇古也未幸免于難，他苦笑道：“這些日子連日作戰，將軍已是數日未睡，神頭兒也不好，偏巧剛一回營，就接到撤職的旨意，難免想偏了，錯怪陸僉事。我替將軍向您陪個不是，請您千萬諒才是。”

“哪里話，我是想請王副使替我解釋解釋，畢竟戰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陸繹道，“待俞將軍氣消時，關于如何攻下岑港，我想與他談一談。”

王崇古聞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斷言，但就眼下的狀況看來，勉強算是個法子吧，只是需要將軍首肯。”

“好好好，將軍那邊包在我上。”王崇古急不可待，邊笑邊朝外走，“您放心，這法子若有用，讓將軍向您斟茶認錯都行。”話音未落，他人已在十步開外。

掩上門，岑福詫異地看向陸繹：“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陸繹點點頭。

“什麼法子？”岑福好奇道。

陸繹看了他一眼，簡潔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