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第298章番外—元夜 (1)

元夜

玉樹銀花,人月團圓。

正月十五夜,家家放燈。雖然下著薄薄的雪,揚州城大街小巷千門萬戶,依然懸掛起各式各樣的燈燭。大戶人家的門口,還有人搭起彩棚,在里面設燈歌舞。

揚州云韶院,江南最為出名的歌舞伎院。此時明月之下,花燈叢中,正有一隊且歌且舞。佇足觀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直到月過中天,竹管弦不停,人群依舊擁。唯有一對母子,沒有人群,只尋了不遠一個較高的地方看著。

母親看來大約三十不到年紀,穿碧羅,眉目清致,眼神明亮;邊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天青碧的錦,手中提著一盞仙人乘鸞花燈,小小的臉頰在暈紅燈映襯下,眉目如畫。

子含笑看著不遠的歌舞,小男孩并無興趣,只玩著手中的燈,百無聊賴道:“娘,爹怎麼還沒找到我要的杏仁糖啊?那我們去找他好了。”

母親聲音溫,輕緩道:“玄湛,再等一等吧,這歌舞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幾位故人。”

小男孩頭也不抬,說:“什麼故人,不是殺人犯就是被殺的人,你和爹還有活的朋友麼?”

笑著抬手他的頭發:“胡說八道!周叔叔和王叔叔呢?爹娘不是也經常帶你和他們的孩子玩麼?”

“算了吧,那個抱著個骷髏頭跑來跑去的周小夕和馬背都上不去還妄想當大將軍的王開。”玄湛不屑一顧,“兩個哭鬼。”

“你小時候更哭。”母親毫不留地打擊他。

玄湛抬起頭,一臉不滿正要爭辯,卻見一個影尋尋覓覓來到了他們附近。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子,本有中上之姿,只是一素淡,頭發又一個螺髻,上面毫無花飾,顯得整個人十分黯淡。

低頭尋到他們面前,碧子便問:“娘子可是在找什麼東西?”

子頭也不抬,只皺眉道:“是呀,我金簪掉了。”

金簪子如此貴重,普通人家丟了自然非同小可。玄湛趕提高自己的仙人乘鸞花燈,說:“一路都是積雪,恐怕不好找,我幫你照著燈吧。”

“哎喲,那可多謝了。”青子終于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見這對母子氣質殊眾,不似普通人,便趕行了一禮,說,“我剛剛和丈夫單獨在前面放燈呢,結果覺得自己頭發一,簪子就不見了。我丈夫不知道疼人,居然讓我獨自沿路回家去找,結果一直到家了也沒找到……”

一邊說著,一邊與玄湛走到小丘前方柳樹之下。

子站在小丘之上看著他們。玄湛的燈照著腳下一團微,兩人走到樹下時,只見那個子蹲下去看了一看,然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尖聲。

玄湛提高了燈,照著柳樹下倒臥的一團影,回頭朝著喊道:“娘,這里有個死人!”

元宵節巡邏的捕快們不,剛好就有一隊在附近,聽到他們的聲音便立即過來了。有的將圍上來的人群攔在十步外,有的檢查倒臥在地的男人,也有人拿著冊子在盤問那個子。

“他是我丈夫劉,我姓魏,人家我歆娘……”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背過去,“他是手藝人,打首飾的,我們去年避到揚州,就住在槐樹井旁。今晚我們出來看燈,我的金簪不見了,就折回去找,誰知一路尋到家里,也不見簪子。我一路再尋回來……”

玄湛提著燈靠在母親邊,聽著歆娘的話,看著捕快們檢查那男尸。尸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管被割斷,噴濺出來的被零零碎碎下著的雪掩住了,他側臥于白雪地中,上積了薄薄一層雪,手中抓著一支金簪。

這種金簪是五六年前的樣式了,當時在簪上刻子閨名曾時興過一陣子。這支簪上刻的字是梅花篆,雖看來高雅,但制作首飾的匠人看來并不太悉梅花篆,字拙劣,勉強只是把筆畫寫對而已。不過字的前半,那一個音旁,篆刻得近似琵琶圖案,顯然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玄湛輕輕附在母親的耳邊,說道:“是個‘韻’字。”

點點頭,說:“篆字的‘韻’和‘歆’很像。”

一個捕快指著尸手中的簪子,問歆娘:“你要找的,就是這支簪子嗎?”

歆娘捂面,眼淚從指間簌簌落下:“是……就是這支。明明是丟了,到找不到,怎麼會在他的手里……”

捕頭略一思忖,看看雪上的痕跡,又看看死者手中的簪子,說:“毫無疑問,是你殺了你丈夫。”

歆娘頓時子一,癱倒在地。拼命搖頭,道:“我,我沒有殺阿!我們親多年都很恩……”

捕頭不耐煩地打斷的話:“剛剛我們來的時候,早已看清楚了。當時雪地上只有四行腳印,一來一回的那兩行,正是你的腳印;另外兩行走到樹下的,大的那行腳印已經被剛下雪淹沒了一半,是你丈夫的,而一行小的,則是這個小孩子的。雪下了足有兩個時辰了,你丈夫尸尚溫,也就是說,他死的這短短時間,除了你們三人之外,沒有人到過這棵柳樹旁邊。這小孩是剛剛跟著你過來的,當然不是兇手,那麼唯一可能殺人的,也就是你了。”

旁邊另一個捕快也說道:“若兇手不是你,你丈夫又為什麼要手中握著你的金簪死去?”

“冤枉啊,我……我沒有殺人!”歆娘面如死灰,卻只能拼命搖頭,只是辯解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帶走吧。”捕頭一揮手,捕快們練地拿著鐵鏈就過來要鎖人。

玄湛見他們暴地拉起歆娘,不由分說就要帶走,不由得皺起眉,又看了男尸手中的簪子一眼,拉了拉母親的袖。

子拍拍他的頭,朗聲對那位捕頭說道:“這位大哥,我認為這位娘子并不是殺人兇手,不知各位可有時間,容我說說自己的看法?”

捕頭瞥了一眼,不屑一顧:“婦人之見,別妨礙公務。”

見他輕慢,也只是微微而笑,取出邊一個令信示意他,說道:“夔王府中人,還請諸位給個方便。”

捕頭頓時愣了一愣,看那令信鑲金錯銀,確是敕造,趕領著眾捕快向行了個禮,聲音都有些抖了:“夔王名震天下,在下仰慕已久!只是聽說夔王多年前攜王妃離京游歷,偶爾有一二事跡傳聞,畢竟離揚州距離太遠……這回,王爺是到揚州了麼?”

還禮道:“王爺不在,我只是到揚州有事。”

捕頭趕又問:“聽說王妃昔年連破奇案,我等都是敬仰不已。不知娘子是王妃邊人嗎?對此案又有何看法?”

“我只是在想,若此案真是歆娘所為,那麼,又為何短時間去而復返,引火上?”避而不答對自己份的詢問,只收好令信,看向樹下尸,說道,“雪地上的腳印已經被埋了大半,明明可以在我邊遠遠看一眼,說自己丈夫沒有站在樹下便離開。等到稍遲一些時候,所有腳印都被雪掩蓋,丈夫的死亡時間也不好推斷的時候再回來,到時誰也不知道丈夫死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來過,被定為殺人劫貨是很容易的事,不是嗎?”

捕頭點頭,但還是說道:“有些犯人,就是如此愚蠢,也不是沒有見過……”

“請容我與說幾句話。”碧子說著,走到歆娘的邊,將扶起,又幫拂開額前發,輕聲問,“韻娘是誰?”

歆娘本已蒼白的面容,此時頓時鐵青:“你……你怎麼知道韻娘?”

聲道:“你想要洗清冤屈,就和我詳細說一說。”

“可……可我們去年底才背井離鄉來到揚州,你怎麼知道韻娘……”

,神而堅定。歆娘遲疑著,雙終于抖張開,喃喃道:“韻娘與我一起出生,是一起抱去給族長取名的。我們同一個村子的,都姓魏,也都有遠遠近近的親戚關系……我們五六歲時,韻娘的母親接了孤苦無依的遠親阿到家里,還讓阿和韻娘訂了娃娃親,所以……雖然我們三人總在一起玩,但其實,他們倆卻是不同的……”

子垂下眼睫,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過,后來還是你嫁給了阿。”

“是……本來,應該是阿和韻娘親的。我也有自己見過幾面的未婚夫,所以和韻娘都在準備自己的嫁妝。阿后來到城里金店學手藝,我和韻娘家就一起讓他替我們打了一模一樣的簪子作嫁妝,刻上我們的名字。”直愣愣地著丈夫手中那只金簪,面容枯槁慘淡,“雖然現在不時興這種樣式了,但在當時是村里頭一份,我們也都很珍惜,直到現在,我還日日藏在妝盒最深,只在逢年過節才戴一戴……”

玄湛不理解這些事,無聊地眨眼,但見母親認真地聽著,便也提著自己的燈籠,繼續安靜地聽歆娘訴說自己的故事。

“那時我和韻娘兩人都忙著在家里制嫁,所以拿了簪子后就再沒見過面了……可誰知道,就在出嫁日子將近時,韻娘接到了外婆的口信,腳不好,想要在韻娘出嫁前再看一看。結果,韻娘去外婆家的路上,由于剛剛下過好幾天的大雨,山路陡峭,泥土松,韻娘一腳踩空就……就……”歆娘捂住自己的臉,幾乎說不下去。

玄湛驚愕地睜大眼睛。

歆娘說著那麼久前的事,卻依然痛苦不堪,搗著自己的口,低聲喃喃:“韻娘去世后……阿躺在的墳頭,不吃不睡,要隨而去。而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韻娘,對我說,我們同姐妹,現在不能看著阿了,請我幫照顧他。我一連夢到好幾天,無奈之下,只能去告訴我的父母,讓我代替韻娘嫁給阿。族里的人都憐憫韻娘和阿,我也就此嫁給了阿……”

周圍的人聽著的傾訴,都在暗暗嘆息,碧子卻問:“韻娘的尸找到了嗎?”

歆娘點頭:“當天就在山谷中找到了……摔得模糊……”

的那支簪呢?”又問。

“這麼小的東西,墜崖下去,怎麼可能還找得到?”歆娘掩面泣道。

子又問:“那你之前的未婚夫呢?”

“我的妹妹嫁給他了,現在……他們一家人也十分和……我和阿,本來也過得這麼好……”

子轉頭看著靜靜躺在那里的劉的尸,淡淡說道:“好嗎?或許你很好,可你丈夫的,終究不是你,你縱然心積慮,甚至殺了同姐妹的韻娘,也搶不過來。”

歆娘聽的語調突然變得冷淡,一時之間打了個冷戰,也不由自主地蜷起來:“你……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殺……殺韻娘?你……你本連韻娘都不認識,別胡說八道了……”

捕快們,更是無法理解。剛剛他們認為歆娘殺了自己的丈夫時,是出聲質疑,可現在卻又憑著三言兩語斷定歆娘確實殺了人,而且殺的還是個早已死了的人。

眾人都不著頭腦,也只能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子繼續說:“你知道你丈夫為什麼會忽然死在這里嗎?因為,他知道了韻娘的死因。也許他始終還是著韻娘的;也許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個殺人犯;也許他確實和你過得很恩,以至于沒有勇氣直接對你下手。所以他將你的簪子握在手中,這樣就算他隨韻娘而去之后,府也依然會決你,為韻娘報仇。”

歆娘的眼睛中充滿,狀若瘋狂,十分可怖:“你胡說!我們、我們這麼恩,這些年阿已經漸漸不再提起韻娘了,他怎麼會……認為我殺了韻娘?”

“讓他忽然明白的,也許是一個作,也許是一句話,也許,是你深藏在妝盒中的,這支他親手做的金簪……”碧手指了一下那支金簪,“你說自己平時舍不得戴,那麼,過年時,應該會戴上它吧?我想你的丈夫,應該是剛好就在今年過年時,仔細看了一下自己親手打的這支簪,然后明白了一切……”

歆娘渾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阿手中的那支簪子,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走到尸的旁邊,將那支簪子拿起,緩緩地說:“你說韻娘是一個人在山路上摔下來的,這句話,不是真的吧?因為,當時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在,那就是——你。”

玄湛提著燈籠,張得圓圓,目亮亮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而捕快們也忘了說話,只看著手中的簪子,聽繼續說下去。

“金首飾是最貴重的嫁妝,外婆要在韻娘出閣前和見面,當然會帶著未婚夫給自己打的金簪去給外婆看。也許就在那條陡峭的山路上,你追上了。不過我估計你不是一下子就將韻娘推下去的,兩個人還廝打了一陣,所以,你們的金簪,在撕扯中散落了,你的金簪,隨著韻娘掉落在谷底,而的金簪,卻掉在了地上。而你卻誤以為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金簪,誰你們的名字這麼像,而梅花篆,又這麼難辨認呢……”

子將歆娘手中的金簪橫過來,遞到面前,說:“你應該不識字,更不會認識梅花篆字。然而學過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這個字,不是你的‘歆’字,而是,韻娘的‘韻’字。金簪上的字這麼小,字又這麼相近,梅花篆,認識的人并不多,就連你的丈夫,也在很久之后,才突然看清楚……原來這是,韻娘的簪子。”

歆娘萎頓地坐倒在地,手中抓著那支金簪,死死著自己的丈夫,跪倒在地,匍匐哀哭。

“你說過,自開始準備嫁妝之后,你和韻娘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那麼,死去的韻娘的簪子,是在什麼時候到了你的手中?”碧著歆娘,聲音平淡,“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出嫁的時候本應是最舍不得彼此的時候,卻為何不相往來?想必那個時候,就已經私下為阿而發生了不快吧。然而,就算你終究將好姐妹的未婚夫搶到了手,你也只是徒徒害了你們三個人的一生而已。”

歆娘死死握著那支金簪,那簪子深深刺的掌中,卻仿佛毫無覺,只怔怔地坐著,一

“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去找韻娘的時候,為什麼要帶上自己的簪子?你本來不應該帶過去的,不然也不會在那時混淆。”

“我……我不想殺韻娘的,我在山道上追上,只想求把阿分我一點,哪怕……哪怕我做小的都行……”歆娘聲音艱,“我帶著我的簪子,想說我們可以一樣的,一起長大,一樣的嫁妝。所以如果舍不得讓給我的話,那麼一起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可以的,不是嗎……”

子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不是的。”

歆娘捂著口,氣息沸烈沉痛,嗚咽聲卻已漸漸停住。手中的金簪已刺了心口。

“你說得對……不是的。……一口就拒絕了我。我和推搡,不知道山道已經被雨沖得……松垮,一腳踩空就……”

捕快們趕沖上來,將的手拉開,可心臟被刺,顯然已經兇多吉。歆娘瞪著面前的碧子,似乎還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一場混。被捕快們抬到一起的一對夫妻,頭并頭,肩并肩,若不看傷口的話,也像是相互依偎。

子輕輕嘆了一口氣,牽著孩子的手,轉離開了。

玄湛的手中還提著那盞燈籠,短短一截蠟燭正要燒完。他在燭之中回頭看著雪地上柳樹下的人群,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娘,還有一個問題,你沒有解答。”

低頭看他,眨眨眼睛。

“因為娘說丈夫是自盡的,可當時尸手邊并沒有兇,他又是怎麼自殺的?”

“有兇的話,不是一下子就被人發現是自殺了嗎?兇當然要藏起來了。”

玄湛趕拽著的手,問:“藏在哪里?我怎麼沒看見?”

“當然看不見了。你忘了嗎?歆娘說本來和丈夫一起在樹下放燈的,可我們去的時候,那里黑暗一片,燈又在哪里呢?”

“在哪兒呢?”玄湛疑地思索著,見抬頭看向天空,便隨著一起看去。

碎雪飄落的天空之上,有一點一點明亮的芒,在閃爍。那是被人們放上去的天燈,正投向高不可知的九天之上。

“他是首飾匠,做一把很輕很薄的刀,一點都不費勁。”

玄湛聽著母親的話,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那些逐漸消失的芒。

下墜的雪,連同飛升的天燈,一起被一把傘遮住。他看見父親微笑的面容,俯看著他。

母親含笑接過父親手中的大傘,高高撐著。

父親將他抱起,幫他輕輕呵了呵冰冷的小手。

一家人往燈火最盛走去。玄湛偎依在父親懷里,喃喃說:“爹,我要跟你告狀,娘又多管閑事了。”

“嗯,這樣也好。有命案的地方就有,我一下就找到了你們。”

“爹,今天娘可厲害了,三兩下就破了兩個命案,一個今天的,一個多年前的。”

一直這麼厲害,難道玄湛不知道?”

“爹,我也很厲害,一眼就認出了你教過我的梅花篆字。所以要不是我,今天的案子才破不了呢!”

“哦?看來玄湛比娘厲害,你娘名時已經十二歲了,可你才剛八歲呢。”

“就是嘛!將來,全天下都會知道一個名字——李玄湛!”

番外:昭日影(1)

(一)蜻蜓飛上玉搔頭

王芍在一個春日雨的午后,進了鄆王府。

抑而潤的氣息,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雨。王麟問需不需要一個人伺候,拒絕了。早已做好孤面對叵測前途的準備,并不需要再多一個人知道自己的

鄆王府已經有四位媵,是第五位。

四位王府媵中,有三位穿著杏、松香、菖等清淡暖,唯有一位穿了橘紅衫,與其他人的都不相同,看起來格外灼眼。

玉石欄桿外開遍榴花,在這樣的天氣中灼灼燃。橘紅服的子站在樹下,與花朵的一樣鮮明。

王芍向們行禮,在心里暗暗地想,一定就是郭紈。長安出名的人,鮮艷滴的容,大好的雙十年華,所有王府媵中,陪在鄆王邊最久的郭紈。

王芍微笑著,以清純順的姿態站在們面前,任由鄆王挽住自己的手。照亮了鄆王府多年的郭紈,在王芍站在這里的第一刻開始,已經為暗淡的明日黃花。

憋了許久的雨終于掉落下來。第一點雨滴落在郭紈的臉頰上,著王芍的瞳孔如貓一般收

一種人天生的看見天敵時的警覺。

“那位郭夫人,是鄆王邊的老人了吧?”晚上卸妝時,隨意地向邊人打聽。

梳頭的永齡不不慢地回答:“是呀,在鄆王府所有的媵之中,是最早被立的。而且,自小就在宮里伴隨鄆王長大,鄆王出宮之后,也跟著出來了,至今深篤。”

“我姐姐……王孺人當初嫁過來時,聽說也是住在這里?”王芍披著長發,站起走到庭前,著院中的小池流水。

永齡點頭說:“是的,王爺對夫人可看重呢,特意讓您住在這里,比所有人都高了一位。”

微微側頭,用一雙蒙的眼睛看著庭前緩緩流的水,慢慢地說:“不敢這樣說,我畢竟是后來的,只敢忝居于其他四位夫人之后,住在這里,我亦有愧。”

“怎麼會有愧?是本王讓你住在這里的,”后面有人笑道,“還有,沒什麼先來后到的,你可別太弱了,人欺負。”

王芍回頭看見鄆王,忙低頭行禮,垂下自己的睫只是含笑不語。

鄆王牽著的手,又將仔細看了一遍,低聲說:“那日在你家中,看見你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你這樣的人現在看著你,也依然不敢置信……王家人,把你保護得真好,竟從未泄你的存在。”

“我自小不好,舍在了道觀。我本以為……自己要蹉跎了年華。”王芍垂首淺笑。

“所以,命中注定,你等待至今,就為了為我的人。”

含笑偎依在他的前,在心里迅速地將自己所知道的關于這個男人的事過了一遍鄆王,本朝皇長子,母親微賤,不得寵。年時即被遣出大明宮,未來如何,尚不得知。

這樣的人,以前在揚州未曾見。他需要的是一個單純弱、依附著他生長的子,這樣,才能讓他在長久的失意中,找到人生得意的覺。

就算扮演另一個人,虛假意過一生又有什麼關系?反正自己又不面前人,這只是自己為了過得更好而賴以生存的手段而已。

所以被拉到床上時,得連臉都抬不起來。想著自己年的時候,師傅說:“挽致,你彈琵琶的天分是我平生僅見。”但即使有萬中獨一的天分,還是天天夜夜苦練琵琶,一刻不曾停歇。因為想,這是自己賴以生存活命的東西,一定要珍惜。

而現在,到了珍惜面前這個男人的時候。

衫輕褪,閉上眼抱這個自己并不悉的人,而順從,就像珍惜自己重生的機會一樣。

廊外的雨終于下起來了,輕輕緩緩幽遠,淅淅瀝瀝纏綿。

眼前的煙嵐霧氣糾纏,在朦朧之中看見程敬修,依然還是初次見面時的模樣。他對深施一禮說,姑娘是我此生僅見的人,所以,請姑娘允許我為你畫一幅畫。

那時驕縱頑皮,以為又是個找了個風雅借口而接近的男人,只斜了他一眼,摘下自己早已戴膩的一支簪子丟到了畔的河中,說,若你能幫我找回這支簪子的話。

他在日,帶著無奈而縱容的笑。

還記得那天,也是下起了這樣的一場雨。擔心庭中薔薇花被雨滴殘,第二日早早就起來了。而程敬修,已經站在庭前薔薇花下等著,他全漉漉的,手中捧著的,正是那支簪子。

人生真是奇怪。如果沒有看見那一日薔薇花下,一狼狽,唯余一雙眼睛清澈無比的程敬修是不是至今依然在揚州,云韶苑中一曲琵琶,伴著自己如花的韶華,辜負

一切都像是化了塵煙一般,轉眼消散。

只剩得在另一個人下婉轉哀,在他抱的時候流下兩行眼淚,仿佛初綻的花朵不起這一場夜來風雨。暗藏在蠟丸中的鴿沾污了上的錦,落紅點點,口翻涌上來的疼痛與對自己的厭棄,令暗暗作嘔。

最后一切平息,一個人睜著眼睛在靜夜之中,聽著外面的雨聲,就像一滴滴敲打在的心上一般。

王麟告訴說,程敬修已經帶著雪離開京城了。他向來是個寬容溫的男人,知道自己會的絆腳石,所以將一切深埋在心中,離開了。

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但后來又想,他又何嘗對得起呢?這幾年來,只是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人,錯付了彼此的青春韶華,最后發現都給不起對方想要的東西。

這個世上,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的雪了。

……雪

的,小小的,從上掉下來的一塊,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點細雪,怕日照在上面就要融化的,這麼兒。以后,是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因為,的母親,薄寡義,狠辣決絕。

想著,抬起手肘埋住自己的眼睛,蜷子臥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

在另一個男人的邊,對自己說,梅挽致,你要活得好好的。只為貪錦繡繁華,你已經做下禽不如的事。若再不活得痛快,天地不容!

(二)樓臺倒影芙蓉沼

王芙住過的房間,裝飾華麗,太過繁復反而令人覺得抑。

王府的時候,王芍總是穿淺服,淺蔥、鵝黃、渺碧知道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加纖細弱,沖淡自己本灼眼的風華,也能看起來更像

的裝飾,也大都讓人摘除了,屋陳設也力求素凈。

鄆王詢問時,只抱著王芙留下的書,局促地輕顰淺笑道:“姐姐的房間,我居住已是不妥,不敢再陳設華麗了。”

“小小年紀,切勿這樣過分乖巧。”鄆王與打趣。

含笑低頭看書,免得泄眼底淡淡的嘲諷。

夾在冊頁中的一片虞人花瓣,褪枯黃,隨著紙張的翻而緩緩飄落下來。

將花瓣拈在手中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看那一頁書上的字。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是王維的一首《息夫人》。

覺得口仿佛被針刺中,并非劇痛,卻漸漸滲出來。然而的面容上,卻出了更加溫的微笑,讓邊的鄆王不由得手攬住,在的耳畔親了親,說:“真是小孩心境,一片枯殘花瓣,又有什麼好看的。”

垂下濃長眼睫,讓自己的更彎了些。的目看到書頁下面的夾中,有潦草無力的兩個字救我。

這麼零的筆畫,也掩不去本來的娟秀。

近幾個月來已經悉的王芙的字跡。

,靠在鄆王的肩上,將那片虞人花瓣放回原,正遮住那兩個小字。

已介深秋,落葉紛隨手撿起旁邊的一片楓葉,將書又緩緩翻過一遍,找個地方又放了進去。

鄆王抱住的肩,低聲說:”

“你纖弱,還是回房吧,免得被風吹得頭痛。

點頭答應了,挽著他的手正從廊下站起,卻不料一陣頭暈,地靠在了他的上。

鄆王趕抱住,問:“怎麼啦,真是被風吹得頭痛了?”

還沒說話,就已經捂住自己的口,干嘔起來。

腹中的孩子一個多月,正是需要細心養胎的時候。

郭紈第一個過來看邊的母抱著兒靈徽。將靈徽抱到床上,讓孩子坐著在邊,笑道:“我生靈徽的時候,可真是順利,所以今日特地帶過來,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和靈徽一樣,別折騰娘親。”

王芍含笑,臂去攬靈徽,說:“多謝姐姐吉言。”的手,十分準確地住了孩子的膝蓋和肩膀,讓無論如何也無法到自己的肚子。

靈徽似乎是覺到痛,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了許久,默默地爬回郭紈的邊,將自己的臉埋在母親的懷中。已經四歲了,卻依然不會說話,令人擔憂。

王府中其余三位媵也相繼到來了,送了各種孩子用的東西,一時間一派姐妹深的融洽氣氛。

除王妃外,本朝王爺可娶兩個孺人,十個媵。如今唯一的孺人王芙已去世,們幾個媵互不相干,平時見面稀,客客氣氣。但如今懷了孕,背后又是瑯邪王家,眾人臉上的笑容,與往日便大不相同了。

們走了,王芍將們送的東西一一看過,不過是些金鐲銀鎖之類的,沒什麼出奇的。

看來,在這個鄆王府中,迄今為止膽子最大的人,還是自己。

那天晚上,早早躺下,夜半卻被聲聲嗚咽吵醒。永齡,沒有回應。聽窗外啼哭不斷,心頭煩躁又無奈,便從矮床上下來,持著一盞絹燈,推開窗戶往外看了看。

番外:昭日影(2)

廊下吹過冬夜的風,干干冷冷的。?窗對面的池塘上,有一團白影,在黑暗的水波之上,恍恍惚惚飄

王芍取下絹制的燈罩,不地將里面的燭火吹熄。

在黑暗之中,那團白影顯得更加清晰。漾的波著,恍惚迷離,照出那是一個白人的影子。

隔得遠了,再加上黑暗中只有一點模糊的波,只看出緩緩飄,慢慢在水上旋轉著。

那臉看不清五,只看見皮服一樣,慘白駭人。

寂靜的室一個人站著,黑暗籠罩著,死一般的寧靜。

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口中出來一般慘烈可怕:“來人啊!來人”

沒人回應,狠狠將手中的燈丟在墻角,抬頭看前面幽微線之中,那個人的白影緩緩地旋轉著,在水中沉沉浮浮,詭異地舞著,良久,沉沉浮浮地沒了下去。

永齡與幾個侍終于從隔屋跑了進來,連聲問:“夫人,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王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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