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話呀！”音樓上前兩步,已經把孩兒的矜持都扔了，先前千般盤算，把他盡量往壞了想,可是到最后依然無法舍棄。喜歡他,還是想天天和他在一起。他對沒有用真麼？為什麼還在遲疑？去抓他的袖子，近乎哀求地撼他,“廠臣，我不要做什麼娘娘,我也不在乎那些世俗的東西。你要是怕皇上怪罪,悄悄找個地方把我藏起來,隔三差五來見見我就。我要求并不高，我只要你。”

說這些，他的心都要碎了，怎麼辦呢，把他到了絕境，他知道這回如果斷然拒絕，也許就真的死心了。其實那樣對大家都有益，堂堂正正在大太底下活著，各生安好。但是他兩難、他猶豫、他放不開。一個早就嵌進了心里的人，垂著淚對你說只要你，甚至愿意從此不見天日，他如何應對？他在上沒有勇敢，他的顧慮實在太多，多到令意想不到。他的肋都是致命的，一旦哪天東窗事發，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有能力去顧及？

他低頭看這張臉，薄薄的水霧蓋住的眸子。隔著淚看他是什麼樣的？是不是病態的、扭曲的？他熬得燈油都要干了，哽了下才道：“我是個太監，沒法給你平常人的幸福。如果跟了我，恐怕連孩子都不能有，你也愿意麼？”

有些臉紅，避開他的視線，卻言之鑿鑿，“我說了不在乎那些。”

他吸了口氣，人站得筆直，微仰起臉，只是不愿意讓看見他眼里深重的苦難。心頭天人戰，他怎麼辜負一片義？又怎麼把拱手讓人？不進宮有很多法子可以變通，可是太妃的銜兒，永遠不能像普通人那樣隨心所。要麼進宮要麼守陵，皇帝跟前鬧出風波來，往后必定有更多人留意，他就是想把私藏起來也辦不到。

“從進紫城那天起，我就沒再指有人愿意追隨我。”他沖苦笑了下，“蒙你抬，我怎麼回報你才好呢？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境，前有強敵，后有追兵。東廠幾任提督都沒有好下場，到了我這輩兒，結局怎麼樣，我自己也說不準。今天富貴榮華，明天或者就鋃鐺獄了，你跟著我就是在刀山火海里行走，我給不了你安定的生活。況且皇上那兒未必愿意松手，我爬得再高都飛不出他的手掌心，向來只有我替人做牛馬，現在同他搶人……我憑借哪一點優勢呢？”他抬手的臉，“娘娘，你只是和我走得太近了，才會誤認為喜歡我。你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幾十年，如果日日擔驚怕，總有一天你會厭煩的，到那時你會怨我，我又拿什麼來補償你？”

他滿口為著想，可是那些都不是想聽的。不中聽的都不是好話，簡直抑制不住自己的緒。人同男人關注的東西或許不一樣，他懂得放眼將來，愿意看見的只有眼前幸福的一小塊。他這樣瞻前顧后，對無疑是又一次打擊，但是既然這麼努力了，不能輕易放棄。把他的手在臉上，哀聲道：“你不要同我說那些，你只說你喜不喜歡我。那天夜里我沒喝醉，我是醒著的，你還要賴麼？”

他終于大大吃了一驚，愕然看著，表令人發笑。漸漸歸于謊言穿后的尷尬，他無奈地垂著角嘆息，孩子總是天真又殘忍，既然已經憋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要說出來呢！他不斷后退，步步，真把人得沒法子了，似乎只有妥協。他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可狡辯的？”轉而把的手合在掌心里，低聲道，“難為娘娘苦我，肖鐸以半殘之軀得娘娘垂青，這輩子也算值了。不過咱們先約法三章，娘娘若是答應，咱們再圖后計，嗎？”

音樓已經作好了失敗的準備，沒曾想下了帖狠藥他居然俯首帖耳了，這歡喜壞了，有點土霸王搶親得逞后百依百順的意思，點頭道：“只要你從了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他嗤地一聲笑，“小丫頭，口氣倒不小。我從了你，只怕你生不起！”那種甜甜的滋味盛在糖罐子里，一旦砸開了口子就收勢不住了。他孤獨了那麼久，對誰都小心翼翼地防備著，唯獨闖進他心里來，在面前才得片刻放松，不必戴著假面示人。這種覺會上癮，戒起來也愈發的難，他卻愿意沉溺，把推到木墻上，俯著子靠在肩頭，換了個纏綿的聲口道，“臣往后就是娘娘的人了，你要好好惜臣，莫要臣委屈。臣在外再了不得，娘娘跟前終究提不起來。臣把心付娘娘就是一輩子的事，你要是中途撂手，臣只怕會吊死在你床前的。”

真是幽怨得了不得，他向來小矯，這種時候音樓的男人心膨脹得空前大，立刻滿滿都是憐香惜玉的懷。手一攬，在他背上連拍了好幾下，“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是不會對不住你的。”

他嗯了聲，自己都覺得好笑。拉在榻上坐下，兩兩相對說不出的滋味。沉默了下才道：“咱們的只在私底下，人后你喜歡怎麼樣我都依你，但是人前要克制，不言行，連眼神都要自律，能做到嗎？”

這個不必他說，也不是傻子，連連點頭道：“我省得，我最會看人眼了，在外會管著自己的。”

他寵溺地在頰上了下，“我就喜歡娘娘這點，像塊鐵疙瘩，不貴，耐摔打。”

聽了不大滿意，“這是什麼比方？你不把我比作花兒嗎？好歹我也是個姑娘！”

他說：“滿地的花，有什麼了不得？鐵疙瘩多好，還能打釘子。”

噘了噘，“你會不會覺得我耐摔打，往后就不替我著想了？”

他聽了皺眉道：“我和旁人不同，邁出今天這步不容易，你覺得我還有退路嗎？早給你進死胡同了，你還說風涼話？”

音樓不由心虛，靦臉笑起來，“好好的，把我說得良為娼似的。”

這麼一來他立刻化了，溫聲道：“就算良為娼也是我自愿的，怨不上你。我為什麼一直不敢同你底，還是因為沒把握。我沒法許你未來，這點我很覺對不住你，所以心思再活絡，也只能背著人。再說自己這子骨……”他垂首輕嘆，“我沒臉想別的。”

他的顧慮早就想到了，如今他說出來，心里更覺不好。寬的話再多也不能彌補實質的傷害，只能攥著他的手。

他略帶愁苦地看一眼，挨得更近些，似乎有些難出口，再三斟酌了才道：“像上回在鹿鳴蒹葭那樣的事，下次不能再發生了。我有時控制不住自己，接近你就想和你親近，你要是不攔著我，后頭恐怕難收場。咱們的心是一樣的，但萬事不能不作兩手準備。若我留得住你，恩也是天經地義。若是留不住……我不能埋下禍毀了你，你懂麼？”

音樓在宮里看過那些書，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這樣約法三章真夠直白的。話雖說得清楚，也認同，可心里終歸有些不用。到了這時候他還要考慮那麼多，究竟是什麼意思？先前的歡喜霎時散了一半，又不得不委屈求全，花了大力氣才爭取來的東西舍不得松手，也許他更多一些，所以會有種做小伏低的錯覺。

“那你和榮安皇后呢？”囁嚅了下，匆匆一瞥他，立刻又垂下了眼皮。這是困擾很久的問題，就算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終歸是他和別的人糾纏不清，總會不自覺地拿自己去攀比。

肖鐸卻被問得愣在那里，過了很久才咬牙切齒道：“誰和你說起這些的？是不是彤云那個碎子？”

音樓嚇得忙擺手，惹他起了殺心彤云就完了，便搪塞道：“榮王暴斃那天我送皇后回坤寧宮，聽皇后話里似乎有那麼點苗頭，我就記下了，和彤云沒什麼相干，你不要誤會。”

他抿著冷著臉，像是被到了雷區。一向從容優雅的人，那種狠戾模樣很看到。不過也只是一瞬，又平靜下來，漠然道：“皇宮和市井沒什麼兩樣，里頭弱強食，你也知道。自己不夠強大，就得找個靠山，恰好皇后需要個替賣命的人，我那時候又只是個小小的隨堂，有這樣的機會怎麼能放過？我也不諱言，有今天全是依仗了。雖不得寵，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皇后的尊崇在那里，要提拔個把親信易如反掌。來往得多了，漸漸發現單靠賣命遠不夠打下基。”他臉上有些難堪，“所以……適時地關心一下，替排憂解難，一來二去就往斜里岔了。”

“那你們到底有沒有……”話到邊打個滾，又咽下去了。怎麼問呢，問他們有沒有之親，像那天他們在鹿鳴蒹葭一樣？

肖鐸是聰明人，點到為止也能意會。在乎的無非就是那些，人心眼子小，一旦覺得關系明朗了追究以往的種種，這也算是之深了吧！他垂下眼，臉不大自在，“就同辦差一樣，小來小往是有的，但是不能同你相提并論。我做什麼扶植福王登基？如果當初擁立榮王，勢必要和牽扯一輩子。誰愿意被婦人拿在手呢！為了擺，我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才到今天人掣肘的地步。我心里沒有，所有一切都是應付。”他莫名紅了臉，“至我的子是干凈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驗一驗。”

他說著說著又不正經了，音樓扭了下，捂著臉啐他，“這話好古怪，驗得出來才妙！”

“你不信我麼？”他有些發急，“你當我誰都愿意將就麼？上回在船上，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親姑娘！”

果然一調嗦什麼底都能抖出來，督主再有能耐，這上頭還是不夠老練。音樓暗笑他，心緒倒漸次安定了。他曾和提過以前的苦難，關于他如何流離失所，關于他怎樣痛失手足。那麼多的不易，折便委屈求全也能夠理解。人在世上行走，遇見了矮得彎腰，否則就會撞得頭破流。他不去討好皇后，怎麼坐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又怎麼去報仇？大丈夫能屈能，至現在的他可親可就夠了。

抿一笑，擰過子靠在他前，瑞腦香縷縷滲進的皮里，低聲道：“我信你，你說什麼我都信。”

他把的指尖在手心，側過臉在額頭蹭了蹭，彼此都不說話，只聽船篷頂上沙沙一陣響，推窗朝外看，河面上起萬千漣漪，了這半天，終于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