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第11章 (1)

滕玉意并沒有馬上應答,絕圣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松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圣胖得像個小圓桶,手卻輕捷,坐下后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怎奈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圣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后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并坐于東窗下的矮條幾,車本來還算寬適,絕圣一上來就顯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圣到現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丑,還出奇的貌,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圣赧然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去的麼?到那之后發生了何事,除了妖,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復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損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形來看,妖的來歷似乎不簡單,萬一里頭還有別的曲折,一味瞞著只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后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卻已經禍害了十來名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麼麻煩。

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后,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查,無奈查到最后,終究沒能查出兇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于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喪失了神志,妖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別人。”

絕圣出失的神:“原以為滕娘子知道。”

“看來只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后,發現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痕已經結痂了,不大像剛被妖弄破的。”

說回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里拉出來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圣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麼有點像樹枝扎破的?不對,樹枝扎不了這麼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里云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云會堂剪彩勝的時候就扎破手了。”

二人借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跡也已經干涸了,故而并不起眼。

絕圣左手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于是又轉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就會嗅出上的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盯上?”

“也……”絕圣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草胎木心,以水泥土為食,它不嗜不喜腥氣,只人的皮囊,遇到鐘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子就會吸盡宿主的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人皮,前頭死了這麼多子,鮮有人報,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麼說,表姐手上破了這麼深一道傷口,論理不了那妖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

絕圣托著滾圓的臉蛋苦想一回,無奈想不通其中關要,只好起告辭:“我得趕快去向師兄回稟此事。明日杜娘子該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貧道會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那就恭候道長駕臨了。”

絕圣著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道長請留步,我有一事想請教道長。”

絕圣轉過頭來,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出借翡翠劍,師兄不會那麼快把老妖從陣中引出來,當時那形,耽擱越久變數越多,等到師兄弄來假劍,他和棄智說不定已經死在妖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給師兄翡翠劍,師兄也給了滕娘子六元丹,兩下里算是扯平了,不過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棄智幫忙,他于于理都得答應,于是憨笑道:“滕娘子請說。”

“敢問道長。”滕玉意好奇道,“你師兄今晚給董二娘施了什麼法,為何能讓人那樣??”

“哦,那是【你生不如死開花】蟲。”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名字。

“這蟲原白蟲,師兄嫌無趣,就給換了這個,如何,是不是比原來的名字好記些。”

滕玉意笑著點頭:“好威風的名字。”

絕圣畢竟稚子心,被滕玉意的神態逗得高興起來,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往下說。

“這蟲子逢熱而生,專能驅五毒,師尊本來是捉了這蟲制藥丸,結果有一回端午節,師兄在觀里喝醉了,捉了這蟲放到玉薤酒里,一泡就是七天,揭開酒釜一看,蟲子居然還活著,只是從白了碧綠也大變。

“它逢孔必,最喜附著在人的皮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時會奇難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驅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它的嚙咬,還好這蟲只能活一個月,但哪怕就一個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人形。”

滕玉意愈發好奇:“如此了得,又沒有克制它的解藥,若是不小心誤用了,該如何收場?”

“師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驅役它的法子。這蟲子刀槍不,不懼火燎,師兄也是試了許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藥。”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剛才聽世子令宮人先服解藥再董二娘,難不這蟲子會播散?”

“可不是。”絕圣眼睛睜得圓圓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與中了蟲毒之人相接,也會跟著起來。”

“那……你師兄不打算給董二娘解藥麼?”

“怎麼會?”絕圣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這人鐵石心腸。董二娘既騙六元丹又害師兄了傷,師兄不給多放幾只就不錯了,怎會替解毒呢?

滕玉意不痕跡地笑了笑,從袖籠中取出一,在絕圣面前攤開:“小道長,我這劍能砍下那妖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對付你們青云觀的【你生不如死開花】蟲?”

絕圣著那柄碧瑩亮的翡翠小劍,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終于得以一窺真容,他眼饞得不得了,真想馬上

他試著出手去,又回來:“可是我眼下上未帶那蟲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劍,搖頭嘆氣:“可惜了,本以為馬上可以一試的。”

絕圣急聲道:“反正明天貧道會到府上探視幾位傷者,我可以帶幾只上門。”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把翡翠劍給小道長,道長可以親自比劃。”

絕圣高興了一回,漸漸回過味來,這蟲在觀里算不得寶貝,卻也沒有隨意拿出去給外人瞧的道理,怎麼才幾句話的工夫,自己就答應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劍了,他心里又的。

那劍只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絕圣越琢磨越覺得不太對勁,他嘟著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繞進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經回他,仿佛在說,“道長看我像壞人麼?”

絕圣下車的時候想,滕娘子當然不能算壞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董二娘的時,他和棄智就在簾前,那一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們,下手那樣重,估計董二娘的到現在還淤青著呢。

照這樣看,滕娘子好像也稱不上好人。

***

杜夫人輕輕滕玉意的額頭:“你這孩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別不是想把那蟲子弄到家里來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騎馬而去的舉,笑瞇瞇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時的態度來看,兩家退婚之事不會那麼順利,段寧遠即將冊封世子,段家斷不肯在這個當口讓段寧遠被人詬詈品行。

今晚的事雖說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但畢竟沒人親眼看見段寧遠和董二娘之間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場誤會,滕家卻執意退婚,過錯豈不又落到了滕家頭上?

有沒有法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過錯……

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關玉兒一生,萬萬不能讓玉兒委屈。幸而姐夫快回來了,此事當需趁早籌謀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驚道:“瞧我,方才凈顧著聽你們說話,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謝了,今晚虧得郡王殿下幫忙,一家人才能那麼快移到紫云樓來,聽說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來的,玉兒你在車上等著,姨母去當面道謝。”

滕玉意搴簾著窗外:“恐怕已經遲了,姨母你看。”

紫云樓門前,一行車馬齊齊逐塵而去,呼喝聲中,無數仆從策馬跟上。藺承佑與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并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中,那人氣度雍容,形瘦削板正,想來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罷。”杜夫人憾道,“你姨父應該也快到了,待會我們半路會著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門拜謝之事。”

車夫一揮馬鞭,滕家馬車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

段文茵攬轡攔到段寧遠的馬前,沖弟弟怒目而視:“你要去做什麼?!”

段寧遠拽住韁繩,張口要辯駁什麼,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著臉:“剛才你都看到了,王世子了傷,此事必定會驚宮里,你這時候卷進此事,就不怕連累鎮國公府的名聲?”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段寧遠咬了咬牙,“二娘雖然做錯了事,但也是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幫罪,但我對不聞不問,恕我辦不到!”

“那是咎由自取!”段文茵揮馬鞭狠狠到地上,“寧遠,你自小聰敏過人,為了一個董二娘竟糊涂至此!既跟你私會,一定聽說過段家跟滕家的關系,當時在簾后明明醒著,卻聽憑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細想想,真是良善之輩嗎?”

段寧遠一噎。

段文茵冷笑連連:“自是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父親董明府今年述職待選,經吏部評定只得了個‘下中’,非但指不上擢升,恐怕還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過鄭仆,如今鄭仆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剛開頭,我聽說董家遲遲不肯給二兒訂下親事,就是想攀個對董家有助力的高門婿。“

段寧遠臉越來越難看:“阿姐,你縱是不喜歡,也不必將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聲,要是料到弟弟會陷得這樣深,當初就該做得狠絕些。

雖早就嫁去了,卻也常聽人說起萬年縣董明府的兒。董家這位二千金詩琴雙絕,是長安城有名的才

弟弟在隴右道從軍三年,回來后在一次正元節燈會上邂逅了董二娘,年男竇初蒙,往往只在一瞬間,暗中來往大半年,弟弟對董二娘已是深種。

無意中得知此事,驚怒之下立即弟弟疏遠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頭。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該心答應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樓。我只當命垂危,怎料別有心腸。

“我且問你,阿娘急需六元丹,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幫忙?阿爺在圣人面前也算說得上話,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來找你,反借著這個由頭三番五次去找王世子,你可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段寧遠面霎時變了,段文茵譏諷一笑:“你和玉兒自小訂親,要退婚簡直難如登天,王世子份尊貴,至今未議過婚事,董二娘高自標置,心里怎能沒別的盤算?要不是王世子本不吃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會挑唆你和玉兒退親,哼,小娘子這些彎彎繞繞我可是見得多了。”

段寧遠從齒出一句:“不是這種人。”

不是這種人?阿爺和阿兄今晚不在邊,明知那藥不好討要,為何獨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廂愿要救,卻連心里在想什麼都不知道!”

段寧遠臉蒼白,忽然一抖韁繩,段文茵驚道:“你要去做什麼?“

“去京兆府,有些話得當面問個清楚。”

“若還騙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寧遠默了默:“我自有辦法說真話!”

“你給我站住!滕家現在打定主意要退親,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證據罷了。你這時候去找董二娘,萬一被人發現什麼,任誰都攔不住滕家了。到那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負人在先,人人都會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問個明白,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頭之后?“

段寧遠生生勒住韁繩,即便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鎮國公府的名聲。

“忘了這個董二娘吧。以前你說你不喜武將之,可是今晚你也見了玉兒,雖說遮著頭臉,但就段氣度而言,哪一點不比董二娘強?模樣阿姐也見著了,當真是百里挑一的人。”

段寧遠不耐煩聽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殘也要傷上半年,趁還未定罪,今晚我必須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當值。”

段文茵一愕,打聽得這麼明白,可見已經提前做了安排。

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劑猛藥,董二娘鬧這樣一出,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為人,正好借此機會做個了斷。

段文茵重重嘆氣:“罷了,你非要去的話,我也攔不住你,只是去的時候萬萬要當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過后你給我忘了這個董二娘,把心收回來,安心等著迎娶玉兒。”

段寧遠沒接話,正是風口浪尖的當口,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他反復在心里演繹一番,終于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會‘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過,此事不會泄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

滕家的犢車駛出沒多遠,迎面遇見了杜家父子。

兩下里一打照面,車夫率先勒住韁繩:“老爺,大公子。”

父子倆各騎一馬,一路趕來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騎欠佳,下馬的時候子還有些搖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開車簾確認一眼,急忙下了車,走近才發現杜裕知面如金紙,杜夫人慌忙上前攙扶:“老爺不用擔心,蘭兒服了藥,已經見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吁吁正待細問,杜紹棠奔到母親跟前:“阿娘,阿姐在何?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緩過了勁,也詫異道:“玉兒,你怎麼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你信上不是說過兩日才到長安嗎?對了,蘭兒現在何,快讓我瞧一瞧。”

滕玉意撿了要的話答道:“姐姐現在車上,剛吃了藥,已經無甚大礙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犢車親眼看過才放心,杜夫人隨他上了犢車,把今晚的事大致說了說,悵然握著兒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這樣的大邪祟,還能撿回一條命。明日青云觀的小道長還會上門探視,估計再調養一回就無事了。老爺你看,蘭兒的氣益發見好了。”

杜紹棠在后頭默默看著,眼中約有淚

滕玉意瞧著這個表弟,不到十一歲,剛曉事的年紀,量倒是夠高了,只是過于窄瘦,相貌與母親姐姐如出一轍,白明眸,生就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要不是已經束了發,乍一看會誤認小娘子。

杜紹棠小時候常跟在和表姐后頭跑,秋千,他也秋千,們斗萱草,他提著彩篚替們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幾回之后,杜紹棠不敢再膩在宅了,后來進了國子監念書,書是一貫讀得好,就是不夠剛直,遇事總啼哭。

記得姨父曾慨嘆,姐弟兩個換一換就好了,簡靜,但骨子里極有主見,兒子這副黏糊糯的子,也不知何時能支撐門戶。

姨母卻說:“誰家的小郎君生來就擎天架海的?往后大了跟你出去走,多歷練歷練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后,姨母也一頭病倒,滕玉意和杜紹棠不解帶,每日在廊下熬湯煎藥。

滕玉意因為要調查殺害表姐的兇手,背地里奔波不休,杜紹棠卻不同,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庇護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干的藤蔓,萬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淚洗面。

前塵影事紛紛從眼前掠過,滕玉意思緒萬千,前世不喜這個怯懦的表弟,今晚見了杜紹棠,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他年時在后追逐的小小影。

杜紹棠不知滕玉意為何發怔,許久未見了,剛面又讓玉表姐看見他哭鼻子的樣子,他怪不好意思地,眼淚輕喚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絹遞給杜紹棠:“喏,。阿姐沒事,這下可以放心了。”

杜紹棠臉一紅:“我沒哭。”

滕玉意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刮了刮,杜紹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點須眉之氣!你阿姐不得風,你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下去開路。”

杜紹棠一聲不敢吭,老老實實下了車,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囑:“夜深了,路不好走,騎慢些不打,當心別摔著了。”

杜紹棠悶悶道:“兒子曉得了。”

杜裕知又問了幾句淳安郡王和王世子的事,捋須片刻道:“備份厚禮,擇日登門道個謝也就是了。郡王府車馬盈門,未必肯接我們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見,我們也不必為了報恩一再上門。”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會這樣說,姨父這個人迂腐死板,最不屑與天潢貴胄往來。

其實真要細說起來,杜家百年前也是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敗下來。

姨父雖說繼承了祖業,但家中境況早已不比往昔,不過好在他有才名,一手詩文冠絕長安。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不久又因考中制舉得授校書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兩個兒擇婿,王公因賞識杜裕知的才,便將長嫁給了杜裕知。

當時長安無不稱羨,年紀輕輕就了仕,娶的又是名門之,日后杜裕知必定前途無量,誰知姨父驕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個遍,不久又被人尋了錯,遠遠貶謫到岳州。

一晃二十年過去,姨父越做越小,上的酸腐之氣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調回長安,又因不吏部長的待見,只得了個國子監的閑職。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病,耐心勸道:“老爺此言差矣,我們既無所圖,何妨再坦些,到時候我們自管遞我們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見,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長安,我們再同他一道登門。”

杜裕知端坐不語,滕玉意原以為他老人家又要發表一通高論,但或許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謙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寫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并無眷,你就不必去了,我帶著紹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出些許忌憚之:“至于那個王世子,我們還是招惹為妙,改日去青云觀多奉些香火,謝過他師尊清虛子道長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聽老爺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車:“玉兒回府后好生將歇,出了這樣的事,你阿爺想必掛念得很,明早起來給你阿爺去信報個平安,莫又托辭不寫!”

滕玉意眼下沒心與他老人家拌,耷拉著眼皮做出乖順模樣:“兒知道了。”

今晚不宵,回城這一路,到未設關隘,但畢竟路途遠,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親仁坊,早已過了丑時。

滕玉意從揚州遠道而來,行囊就裝了兩大船,到長安后,滕玉意因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趕,仆從們便趁這工夫將行李送往滕府了。

下車后,滕玉意喚了婢綺云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帶幾個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件,記得別了我的小布偶。”

綺云笑,那是夫人生前親自給小娘子制的布偶,娘子五歲起就每晚抱著這布偶睡覺,若有一晚布偶不在邊,小娘子就睡不踏實。

忙道:“婢子記著呢。”

滕玉意又說:“另外傳話給大管事程伯:挑幾個手出眾的護衛,一撥穿穿常服,另幾個扮西市的販夫走卒,安排好了盡快過來回話,我有用。”

綺云一肚子疑問,卻也不敢多問,應了下去。

到了后院,杜夫人一頭照料杜庭蘭,一頭忙著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來,頭幾日都打點好了,寢都是現的,這幾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裳,你梳洗了換這個就是。”

滕玉意湊近看杜庭蘭,表姐氣已經恢復如常,手腳也漸暖。

“姐姐快要醒了,后半夜就由我陪著吧。”

“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一番驚嚇,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過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里已倒上熱水了,滕玉意卻不急著沐浴,而是站在浴槲邊用帕子輕輕拭翡翠小劍。

碧螺捧著巾櫛近前:“把這寶貝給奴婢捧著吧,省得磕了了的。”

“碧螺,還記得這劍是怎麼來的嗎?”

“娘子怎麼又問這個了?”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劍,“半月前我們從揚州來長安,娘子因為染了風寒總在艙里待著,那日歇晌時,娘子說待悶了,看岸上佛寺里的梅花開得好,就說要到寺里賞花散心。下船的時候船突然晃,娘子不慎落水,救起來后娘子手中就多了這柄小劍。說起來,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現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這柄劍更是來得古怪。”

譬如水下面到是堅石,這劍隨波逐流,為何毫無損?河底下那樣廣,這劍怎麼就漂到了娘子的手里?

“程伯和端福都認為此劍不祥,極力主張將此劍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燒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后來端福都打算去請廟里的和尚來作法了,誰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沒事人似的,連先前的風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里顛來倒去地觀小劍,許是剛醒來的緣故,有些事記得很清楚,有些事卻忘得一干二凈,比如這劍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就毫無頭緒。

扭頭問碧螺:“你可記得岸上那座佛寺什麼名字?”

碧螺搖了搖頭,當時滿船的人都忙著照顧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個勁催促船夫趕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個月就趕到了。

“奴婢哪還記得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問問程伯。”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道:“綺云回來了。”

綺云進來后回說:“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現在外頭候著,程伯說:老奴不敢妄自揣測,但看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誰。”

滕玉意緩緩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傷,哪用得著這麼麻煩,單派他一個足矣。

漫不經心舀了舀水:“跟著段寧遠,他常年習武,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蹤他的話,他定會有所察覺,扮作胡人跟一撥,故意讓他知曉。另一撥暗中跟著,切莫了行藏。只要段寧遠和他的隨侍去了京兆府,立刻過來回話。”

綺云和碧螺心里掀起了巨浪,娘子這是要籌劃著對付段小將軍麼。

不過經過今晚之事,也該料到會如此,娘子像只藏著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聲不響就能咬下對方一口來,段小將軍薄寡義,估計早在娘子心里判了“死罪”。

事關兩家退親,兩人知道不可輕怠,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轉告程伯。”

***

次日早晨,絕圣天不亮就起來了,借著曙的掩護,到藥房里捉了幾只【你生不如死開花】蟲,又把藥籠揭開,拿了兩包藥藏在懷里。

頭一回做這等狗的事,他難免有些張,出來后遮遮掩掩往經堂趕,唯恐被人撞見。

好在時辰尚早,觀里一個人影都無,絕圣起先提心吊膽,慢慢起了膛,有什麼好怕的嘛,師兄這會兒又不在觀里。

昨晚他們回到青云觀后,師兄立即點了兩個老道士幫著起壇,但安國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師兄千方百計幫安國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沒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

正逢圣人派人來詢問師兄的傷勢,師兄便用金定吊著安國公夫人腔子里的一口氣,到宮里找圣人去了。

估計師兄也沒把握能救活安國公夫人,所以急回宮向圣人打聽師尊的下落,師尊外出云游已達半年之久,除了圣人沒人知道師尊在何。師兄這一去,至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話說回來,青云觀正經的徒孫只有他們三個,剩下全是些雜派的道士和修士,這些人又貧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來青云觀投奔。

師尊面上吝嗇,心腸卻很,只要確定對方不是作犯科之徒,基本都會收留。多年下來,青云觀足有上百號人了。

這些人住下之后也幫著打打雜、做做法事,但因年老弱,平日里幾乎以頤養天年為主。

師尊他老人家對此表示默許,師兄也從不說什麼。

日子久了這些人就養習慣了,例如眼下時辰不能算早了,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還在房中睡覺。

絕圣到了經堂門口,抬頭就看見院中的井口上方懸著四七彩線。

他嚇了一跳,只見每線下方各對著一只瓷碗,左邊兩只碗里放著蓍草,右邊兩只則放著殼。

這是請魂前的例行問卦,難不師兄回來了?絕圣驚訝跑到井前,殼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這卦有氣初生之象,乃是實打實的兇卦。

忽聽堂里有人說話,絕圣趕忙上了臺階往里瞧,里頭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守著妻子的安國公,還有一位龐眉皓發的老者,此人從形貌來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絕圣認得這老者是宮里尚藥局的余奉,沒想到師兄回宮一趟,居然把余奉也請來了。

余奉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須,另一手虛握著安國公的手腕,似在號脈。

“余奉,程公如何了?”

說話這人穿著親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對側,生得長眉目,姿貌極其端雅。

淳安郡王?絕圣肅容在門口揖首,淳安郡王扭頭看,認出是觀里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進來。

余奉道:“傷倒無甚大礙,莫再牽就是了,只是氣虛浮,有侵襲肝脈之勢,若不及時疏散,遲早會大傷七,我先開一劑方子,請國公爺盡早服下。”

安國公臥在榻上,表郁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的模樣,卻一也不敢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給你點的,他那些法子刁鉆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國公仍舊瞪著淳安郡王,因為太想彈,面孔都憋得紫脹了。

淳安郡王揣他的意思,無奈嘆道:“你是說承佑不該襲你?這法子的確不地道,但不這樣做,豈能制住你?本就上有傷,又陪在尊夫人邊一夜了,縱是鐵打的子也熬不住。”

安國公仰天嘆了口氣,微著閉上眼睛。

這時旁側的門打開,藺承佑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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