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第16章 (1)

“急什麼。”滕玉意閉著眼睛說,“先程伯打聽長安城有名的道觀和道士,若打聽下來沒結果,明日一早再準備犢車也不遲。”

說著打了個呵欠:“我先睡一覺,程伯來了記得我。”

春絨和碧螺應了,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滕玉意連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著了。

或許是翡翠劍失去了靈力的緣故,這一覺睡下去,久違的魑魅魍魎又找了上來。

再一次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里幽幽燃著羊角燈,窗前條案上,靜靜攤著一箋信紙。

滕玉意怔怔環顧四周,低頭瞧見自己一縞素,從這打扮來看,正是姨母剛去世的那段時日。

看來又夢見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夢中。

滕玉意抬手,臉頰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心口悶痛難言,分明剛哭過。

桌上的信剛起了個頭:“阿爺見晤。獲悉近日東宮選妃,兒亦在遴選之列,不知此事確否?”

滕玉意只掃了一眼就大驚失,怎麼不記得自己前世給父親寫過信?

自從阿娘去世,與父親的關系稱得上冷若冰霜,別說給父親寫信,連父親寄來的信都不怎麼拆看。

把信顛來倒去看了三遍,終于記起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時候距離自己被人害死只剩兩個月,京師有傳聞是太子妃人選之一,而父親似乎也默許了此事。

記得當時驚怒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爺當年死了發妻,如今連兒也要禍害麼?”

阿爺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卻立即啟程趕回長安,草行宿行得太急,進門時袍上沾滿了塵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爺想法子推便是。”滕紹解下大氅遞給后的程伯,揮手讓下人們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爺在決定兒的親事前,為何從不過問兒的意愿?”

滕紹默了默,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掛到墻上:“前陣子出了段寧遠的事,阿爺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覓個比段寧遠強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陣皇后和王妃舉辦賞花宴,阿爺想著這倒不失為一個挑選良婿的好機會,便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實不相瞞,皇后就是那一回對你有了好,所以這回遴選太子妃,才會有大臣把你加遴選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爺安排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賞花宴上,見到了太子和王世子。

太子的長相隨了圣人,濃眉厚,天生一副親善的面相。

王世子……

哼,王世子對著的畫像說:“不娶”。

此事是畢生之恥,瞪視著父親:“原來阿爺早就想將兒嫁宗室?”

“事先未與你商議,固然是阿爺的錯。”滕紹淡笑著坐到窗邊矮榻上,“但阿爺對太子的品行還是有數的,當年太子隨軍歷練,正是由阿爺領兵,蔥嶺何等孤危之地,換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兩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卻從不怕吃苦,難得的是對老卒弱兵一視同仁……這份仁厚,簡直與圣人一模一樣。”

“我勸阿爺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兒死都不會嫁給宗室的。”

倆就這樣鬧得不歡而散,滕玉意本以為這事算徹底擱置了,誰知過了沒多久,皇后突然召見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裝扮了,到了大明宮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時已了冬,長安迎來第一場雪。

朔風漸起,細雪翻卷著飄到廊廡下,腳上穿著赤紅鹿麂長靿靴,才站了一小會就覺得腳趾冰冷。

幸而皇后沒讓等多久,宮人出來領

大殿生著火,清幽暖香撲面而來。暖閣里鶯聲燕語,有許多小輩在陪皇后說話。

“這麼說,阿大哥哥同意這門親事了?”

“怎麼會,承佑只是答應見見這位上州別駕的許娘子。聽說許娘子小時候常住揚州,有一回來長安赴宴,無意中救過承佑一命,小名就阿孤。承佑找了那娃娃許多年,一時找到了,難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腦中像琴弦被撥,錚然響了一下。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阿娘剛去世那段時間,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稱過“阿孤”。

而且,小時候同阿爺回長安。那陣子阿娘剛病逝,整日郁郁寡歡,有一回阿爺不在家,管事帶去赴宴,回來后就染了風寒,高熱不退,病了足足兩個月。

期間偶爾醒來,也只記得阿爺那雙布滿的雙眼,等病好得差不多,阿爺就帶回了揚州,當時在長安的那些事,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們說的許娘子,倒有些印象,前陣子玉真觀的賞花宴上,見過許娘子一次。

許娘子相貌并不出眾,但因白皙纖弱,自有一安然恬的氣度,當時藺承佑背著弓箭從花園中路過,許娘子曾注目他許久,事后許娘子有意無意打聽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聽見幾句。

滕玉意正想著,宮人就報:“娘娘,滕娘子來了。”

殿里安靜下來,數十道目落到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滕氏,參見皇后。”

皇后的聲音平和:“你們先下去,本宮跟滕娘子說說話。”

屏退眾人后,皇后喚近前:“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滕玉意應聲而起,腳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親切,握著滕玉意的手說:“本宮當年見過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難得的人,沒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本宮也不繞彎子了,今日召你來,是聽說你阿爺近日想替你議親,你卻說你要自己挑選郎君,還說‘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為重’?”

滕玉意背后一涼,這話是賭氣時說的,沒想到傳到了皇后耳朵里。看來太子要選妃之事已經迫在眉睫了,決意回絕此事,不知會不會惹惱皇后。

不過皇后這樣單刀直,倒比虛與委蛇來得好,只好如實道:“不敢欺瞞娘娘,臣的確說過這話,憨鈍愚昧之言,讓娘娘見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爺也是這樣回絕圣人的,答得理直氣壯,朝外早就傳開了。”

滕玉意一愣,原來阿爺早就替表明態度了,赧然道:“這話是臣與阿爺閑聊時說的,臣淺薄,說話口無遮攔,還娘娘莫要怪責。”

皇后道:“你父在家中閑談,說話全憑本心,我聽了只覺得有趣,怎會降罪于你。今日把你喚來,是想當面再問一回,你不許郎君納妾,這主張不曾變過吧。”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聲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納罕,殿二人,這麼揚聲說話,像要說給第三人聽似的。

稍稍移,瞥見右側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風底下,藏著一角黑事,意識到那是男子的烏皮六靴,慌忙移開視線。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寢宮出,想來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來滕玉意的回答,以為害怕,寬道:“你在本宮面前不必拘束,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滕玉意紅著臉道:“回娘娘的話,不曾變過。”

皇后笑得意味深長,聲道:“把你召來說了這半天話,你也該冷了,喝杯熱酒暖暖子,回罷。”

賞了滕玉意一個香囊,讓宮人領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覺得此事古怪,傍晚父親回到府中,讓程伯喚去書房。

“把你今日在宮中的事細細說與阿爺聽。”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將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滕紹靜靜聽著,臉上喜怒不辯:“阿爺且問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納娶側妃的規矩,你仍執意不嫁宗室嗎?”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會不納側妃?為了傳祚無絕,開朝便有一正四側的規矩。”

滕紹道:“你別忘了,圣人就是現的例子,圣人因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擴充宮。”

滕玉意一怔,難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尋味,圣人就不曾納娶過嬪妃,聽說圣人是先帝的長子,因先帝側妃奪寵被害得流落民間,后經清虛子道長人,幾經波折才認祖歸宗。

圣人與皇后相識于微時,兩人相濡以沫,自從繼承大統,圣人多年來的確只皇后一人。

想起那雙屏風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紹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風后聽玉意答話,究竟是皇后的意思,還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著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選名單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宮里,不過你也毋需擔憂,太子選妃關系到社稷基,牽一發而,名單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準。阿爺會盡力周旋,過幾日就會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兩日,到了冬至這日,宮苑的臘梅一夜之間全開了,皇后在宮中設宴賞梅,再次傳旨令滕玉意宮。

滕紹因為近日淮西藩鎮作一事,頻頻奉命宮,宮使來滕府傳旨時,滕紹并不在府

滕玉意來不及給父親送口信,倉促帶著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宮外等著,自己在侍的引領下進了宮。

這場雪下得極大,一夜之間,貝闕珠宮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連綿的白一直延到天盡頭似的,然而轉過宮墻,曠白世界里卻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紅,走近看,竟是大明宮外的紅梅林,萬樹紅梅齊齊在枝頭瀟瀟擺,升騰出一種蓬萊仙境的況味。

滕玉意隨侍穿過梅林,轉過一僻靜的亭臺時,忽見一群人守在樹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來吧,萬一有個閃失,奴婢們只能以死謝罪了。”

“阿大哥哥剛才在樹上喝酒時,怎麼不見你們聒噪?”

“世子能飛檐走壁,區區一株梅樹對他來說算得什麼,奴婢們不擔心世子摔著自己,自然無需呱噪。”

“啪。”樹梢上忽然飛下一顆碩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宮人。

宮人哎喲一聲,捂住額頭彎下了腰。

“我不會輕功,但我會暗,你要再啰嗦,我就給你腦袋上砸出十個八個鼓包。”

另一名孩道:“阿芝,你現在力氣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個許娘子時,怎麼不見你用李子砸?”

那個阿芝的道:“有哥哥在,得到我出手麼?”

“也對哦。”另一名孩年齡似乎稍大些,“我以為這回阿大哥哥終于肯議親了呢,沒想到這個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說啦,報恩是報恩,議親是議親,他才不會因為報恩就莫名其妙娶個子。不過哥哥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當年那個阿孤。”

“他怎麼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訴我。”

宮人重重咳嗽一聲,著頭皮近前:“奴婢見過昌宜公主、靜德郡主。”

樹梢簌簌輕響,頂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劉公公,是誰,也是來赴宴的麼?”

宮人躬道:“這位是滕將軍的兒,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宮參見。”

滕玉意往上看,梅樹枝葉扶疏,看不見樹上人的頭臉,倒是能看見垂落下來的瑰麗工巧的帶。

在樹下屈膝:“臣滕玉意給兩位殿下請安。”

“你從何來?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你?”

滕玉意仰頭答道:“我此前住揚州,回長安不到一年,以往甚來宮中走,殿下未見過我也不奇怪。”

阿芝聽到“揚州”二字,反應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揚州來的小娘子。別告訴我你的小名也阿孤。”

滕玉意心道,過一段時間阿孤沒錯,不過那是自封的,印象中沒對外人提起過,就自己一個人知道。

“回殿下的話,我小名阿玉,打從生下來爺娘便這麼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氣:“好嘛,不阿孤,你很聰明,也很識趣,我要好好認識你,你往邊上讓一讓,我要下來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陣響,樹下的宮人們奔走著變位置,一下子了套。

滕玉意閃躲得遠遠的,宮人們驚呼一聲,率先跳下來了一個。

滕玉意瞧過去,那十一二歲,笑瞇瞇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圓,相貌極標致。

過片刻另一個也下來了,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這個年齡更小,量也矮胖些,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滿臉的憨天真。

兩名的玉釵碧翠,一舉一貴不可言。

大一點的走近端詳滕玉意:“不錯不錯,雖然都是從揚州來的,但你比那個冒充阿孤的許娘子順眼多了。”

滕玉意聽說話,知道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個料是藺承佑的嫡親妹妹,雖說小小年紀,但清玉容,一看就知是個人胚子,眉眼與阿兄藺承佑有些相似之,也是未語先笑,模樣好不招人。

“兩位殿下方才在樹上找鵲窩麼?”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睜大:“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找鵲窩?這些蠢婢子只當我們在摘花,就你一個人猜到我們找鳥窩。”

阿芝年紀尚,歪著腦袋問:“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滕玉意心里笑了笑,摘花有什麼意思,小時候覺得寂寞時,經常爬到樹上找鳥窩,把吃剩的餅扔進去,逗得那些雛鳥嘰嘰喳喳的。

“宮里的梅林久負盛名,兩位殿下想賞梅,自有宮人剪了送到寢宮里,天寒地凍的,不值當專門爬到樹上去。樹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鳥窩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點道理,看你文文靜靜的,居然連這個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沒掏鳥窩。”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當人人都像你這麼頑皮麼?”

滕玉意扭頭一,那頭一名年輕男子大步走來,這人戴金冠,著袞冕,量偉岸,腰間懸著玉制魚袋。

滕玉意認出是太子,趕忙退避到一邊。

宮人們嚇了一跳,烏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臉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卻甚英,他溫聲道:“都起來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這麼冷,不回寢宮待著,在林子里做什麼呢?”

“我同阿芝在樹上找鵲窩,結果這個阿玉來了。我看識趣,想跟朋友。”昌宜說著,回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覺兩道目朝自己掃過來,把頭更低了一低。

太子靜靜打量一番滕玉意,問阿芝和昌宜:“你們都聊了什麼?”

阿芝道:“阿玉說雖然從揚州來,但不阿孤,而且一開口就猜到我們在找鵲窩。”

太子轉而問滕玉意:“你是揚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顧,意識到太子在跟說話,忙道:“回殿下的話,臣雖在揚州住得久,但爺娘都是關隴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爺可是滕紹?”

滕玉意道:“正是。”

“當年我隨軍出征,就是在滕將軍麾下歷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眼,你同你阿爺長得有點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麼?”

太子咳了一聲:“手這麼涼,在樹上窩了多久了?你們怎麼伺候的,公主連手爐都不曾帶?”

宮人們急急忙忙送上暖爐。

太子道:“你們倆在這胡鬧,害得下人們也跟著擔驚怕,阿娘派人找你們,你們兩個躲在樹上不吭聲,下回再這樣淘氣,別指我替你們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該著涼了,正好我要去給阿娘請安,順便送你們回宮。”

阿芝問:“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麼?”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頭跟人箭取樂,這樣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苑來。”

三人邊說邊走,一眾侍們也浩浩跟在后頭。

昌宜走了兩步,扭松開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話,臣十五了。”

昌宜扳著指頭數了數:“比我大四歲,比阿芝大五歲,我們這便算認識了,往后我就你阿玉吧。”

隨即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過鵲窩,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許久未掏過了,手早就生了,況且北地與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許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別我公主,我昌宜吧。”

阿芝興沖沖跑過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阿玉,筵散后我們會找你玩的,你別走哦。”

兩人回到太子邊,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頭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腳步,用溫和的口吻道:“難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歡你,往后可常到宮里走。”

滕玉意應是,低頭時掃到太子腳上,心里咯噔一下,驀然想起那日皇后寢宮里的屏風后,那人也是穿著這樣的烏皮六靴。

因是冬至大朝會,這回與上回單獨召見不同,滿朝的命婦都來了。

皇后把滕玉意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當眾賞兩枚香料。

那香料白瑩如繭,幽幽異香沁人心脾。

殿諸人都有些訝異,滕玉意也愣住了,揚州是通邑大都,在揚州待了這些年,見過不胡人從殊方異域帶來的異香,眼前這幾枚香料的品相,堪稱舉世無雙。

皇后道:“這是羯婆羅香,人稱‘百藥之冠’,上年婆利國上供的,宮里只有八枚,聽說你回長安后染了嗽疾,應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驅寒之效,沒準能對你的病癥。”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實非凡,娘娘正該用此香保重。臣德薄能鮮,萬萬不敢。”

皇后笑道:“本宮賞你你就收下,萬講究緣法,送禮也是一樣,宮里這些孩子都不用香,給他們也是糟踐,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來告訴本宮一聲。”

滕玉意只得叩頭謝恩,皇后又拿出幾匹絹,笑瞇瞇賞給跟滕玉意同來的勛貴之

滕玉意左邊坐著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右邊則是史中丞武如筠的次,興許是皇后當眾賞羯婆羅香的緣故,用膳的時候,總能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宮,始終未見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找,想來還是小孩兒心,說過的話扭頭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擱到桌上,執意等父親回府。

滕紹直到后半夜才面,一來就令程伯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書房的時候,滕紹輕袍緩帶,正趺坐在榻上拭著自己的那把刀。

端著香料進去,父親每回出征前都會拭自己的鎧甲和寶刀,看樣子又要領兵離開長安了。

“皇后今日賞了我兩枚羯婆羅香。”滕玉意把托盤擱到條案上,淡淡道。

滕紹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還召了鄧致堯的孫和武如筠的兒進宮,賞們的又是什麼?”

“各人都是八匹絹。”

滕紹默了默:“那兩人也是太子妃遴選名單上之人,皇后召了你們三人進宮,卻只賜了你一人羯婆羅香,阿玉,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滕玉意冷笑:“阿爺答應過我,親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紹心中沸,起來回踱步:“阿玉,此事牽連甚廣,阿爺與你細說說,你聽完就知道皇后為何有此舉了。”

他眉頭擰一團,緩聲道:“你該知道各地藩鎮作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圖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掃除了劍南道的柳,后又鎮了在黔中道作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東道拒不將兵力歸朝廷,這幾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兒早有耳聞,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麼關系?”

滕紹長嘆一口氣:“上個月淮西道的節度使彭震發兵侵擾鄰境,有人奏到朝廷。圣人聽了雷霆震怒,當即下旨討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對,說這些年朝廷東西除,早已師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進,勸圣人以招安為主。

“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削蕃。”

滕玉意道:“阿爺自是主張繼續削藩了。”

滕紹點點頭:“彭震狼子野心,有盤踞中原之勢,淮西道與河北山東兩道互相勾連,早晚會作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則定會養癰貽患。

“如今朝中兩派各執一詞,整日嘵嘵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長安,我回說:如果能一舉擊潰彭震的叛軍,河北山東兩道自會風而靡,此舉有百利而無一害,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聽了大悅,令我主持討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幾位老臣橫加阻撓,最激烈的當屬中書舍人鄧致堯和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鄧致堯的孫和武如筠的兒,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皇后當著們的面單獨賞我羯婆羅香,大約有圣人的意思在里頭。”

滕紹道:“圣人此舉,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懾兩位老臣:一來表明態度,削藩之舉勢在必行;二來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會另擇大臣之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發黑:“倘或這兩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豈不是就會定下我為太子妃了?”

滕紹諷笑:“或許他們已經改主意了,剛才阿爺回府的時候,鄧致堯和武如筠正要遞文牒進宮,圣人自稱要休息,未放二人宮。我猜明日早朝的時候,杜武二人就會委婉改變說辭。圣人怕夜長夢多,只待這幾位老臣松口,立即會派阿爺率兵前去討伐。”

滕玉意掃一眼父親擱在條案上的寶刀,提前拭兵甲,是因為知道馬上會出征嗎?

滕紹看向兒:“阿玉,假如明日幾位老臣不再反對出兵,圣人為了安臣心,會將鄧武二保留在名冊上。”

滕玉意緩緩頷首:“阿爺說了這麼多,是勸我不必過于憂慮,因為君臣之間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約幾位老臣,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指定誰是太子妃?”

滕紹目贊許:“正是如此。打從你跟阿爺說不想嫁宗室,阿爺便上奏回絕此事,但阿爺歷來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這時候下旨將你從名冊上剔除,定會招來兩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沒答應阿爺,還命皇后著意抬舉你,背地里卻告訴阿爺:孩子們的親事由他們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戰事平定了,若你還不肯嫁給太子,他再找個面的理由讓你退出遴選。”

滕玉意暗忖,圣人這樣安排,遠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開明。只是這樣一來,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戰事平定之后了。

滕紹又道:“另有一事需讓你知道,太子也極力主張削藩,皇后賞你羯婆羅香雖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是知道和默許的。”

滕玉意面微變。

滕紹抬手往下:“鄧武二人早在名冊上,臨時把你加上去,與太子本人不了干系。上回的玉真觀賞花宴,太子應該是第一回見你,不過他素來穩重,就算目前對你有些好,也會好好考量之后再做決定。你放心,太子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不會強迫更不會使私手段,你只需裝作毫不知,萬事等阿爺從淮西道回來再說。”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爺這次出征,大約要多久回長安?”

“最短三月,最長半年,你安心在家里養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權盡數歸于朝廷,阿爺便告病在家,專心替你張羅親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因為母親枉死之事深恨父親,這些年跟父親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本以為父親這一生都會戎馬倥傯,今晚他竟然主說出要告病回家的話。

滕紹回走到閣架上取下一,眉宇間是深深的疲憊,燈影照亮他鬢邊的白發,一下子就見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親彭思順當年曾是朝中肱之臣,彭思順死后,京畿兩道仍有不彭家的舊部,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對討伐淮西道,估計與長安彭家的黨羽甚眾有關。可惜軍急,來不及一一排查伏。”

滕紹一面說,一面慢慢揭開覆在那東西上的妝花錦,等那東西完全暴在燈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油潤,琴首上鑲嵌著螺鈿,巧瑰麗,讓人不釋手。

這是母親陪嫁之,母親出太原王氏,年時便于此道,父親常年征戰,母親常會借著琴紓解相思之苦。

滕紹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自從你阿娘走了,阿爺已經許久沒聽人過琴了,今晚阿爺有些乏累,你給阿爺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我不會琴。”

滕紹苦笑:“我聽程伯說,這些年你苦練琴法,技巧上有不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個中高手,你能練到這地步,應該下了不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并不好此道,只是擔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關于母親的痕跡,凡是跟母親有關的東西,都會千方百計保留下來。

唯獨這把琴例外。

這琴曾落到父親那個鄔瑩瑩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拼死不肯放手,本不可能奪回來。

而奪回之后,又因為嫌棄這把琴被鄔瑩瑩擺弄過再也不肯了,沒想到父親把它收在了書房里。

滕紹自顧自撥弄琴弦,伶仃的樂調從他指尖溢出來,技巧并不嫻,但能聽出是胡人名樂《蘇慕遮》。

滕玉意越聽臉越難看,就在母親去世前不久,曾無意中撞見鄔瑩瑩與父親在書房私會,彼時吐蕃再次進犯,河隴一帶告急,父親正要率軍出征。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著鄔瑩瑩琴。

曲子幽咽凄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癡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約閃過一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開始抱恙。

再后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仿佛被人扼住了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麼死的,那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著裝殮,年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

可不論怎麼哭鬧,阿娘都不肯理手足無措,在棺中抱著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睡,再沒人抱著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著替梳發,沒人手把手教寫字了。

阿娘下葬后,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周圍冷寂一片,陪伴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麼都不住。

滕紹撐著條案起了,剛一邁步,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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