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第124章 (1)

青云觀燈火通明。

經堂里,余奉正和清虛子道長合力救治嚴司直。

早已指向寅時初,觀中卻無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經堂外焦心等待著,王和王妃也在。

王素來敏睿,在得知嚴司直因為查案遇害后,立即派出大批護衛將嚴司直的妻子護送至青云觀。

此刻嚴夫人安然無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絕圣棄智坐在另一側長廊的臺階上,自從進觀后視線就沒離開過經堂。

所有人都寂寂無言,連五道也比平日安靜,每個人的心里都抱著一希冀,盡管知道希渺茫。

近天亮時,廂房門終于發出“吱呀”一聲響,余奉和清虛子道長一前一后出來了。

滕玉意三步兩步跑下臺階,絕圣棄智也跟著一躍而起。

嚴夫人踉蹌著上前,哆哆嗦嗦問:“道長、奉,萬春他——”

余奉疲憊不堪,清虛子也極為沉郁,面對嚴夫人的一雙淚眼,余奉遲滯地嘆了口氣:“恕余某回天乏。”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嚴夫人面剎那間白得像紙,“不……不可能。”軀搖晃如輕絮,惶推開眾人要進房看丈夫,剛一邁步就昏死過去。

王妃一驚,忙和滕玉意扶住嚴夫人:“嚴夫人。”

王妃焦聲對絕圣棄智說:“快去拾掇一間廂房安置嚴夫人。”

“是。”絕圣棄智抹了把眼淚,飛快跑走了。

王和清虛子道長留下來安置嚴司直的尸首,余奉則被絕圣棄智拽著去給嚴夫人診脈。

五道唏噓不已,自告勇幫著清虛子設壇作法。

廂房很快拾掇好了,王妃坐在榻上幫嚴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后。

關窗戶、煮水、盥洗巾櫛、幫忙拭,事事親力親為。

王妃的心一團,阿玉整晚都在為嚴司直兩口子忙前忙后。

這孩子,骨子里是個極講義的。

沖滕玉意招手:“阿玉,來,幫忙把簾帳放下。”

滕玉意忙應了一聲,起將擰好的巾櫛遞給王妃。

兩人心里都說不出的憾,嚴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嚴司直這一故,兩人便自發將照顧嚴夫人當作第一要務。

正當這時,窗外傳來眾道喃喃頌咒的聲音,聲音渾厚蒼涼,如松濤,如浪,不疾不徐傳至觀中每一個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那是清虛子和五道要合力為嚴司直起醮護靈了。

聽聲音,這是迄今見過的最隆盛的一次守靈陣,那哀壯的聲浪,代表著清虛子等人無限的惋惜和敬意。

嚴夫人也被這誦咒聲驚醒了,惶然轉腦袋一看,推開衾被就要下床:“萬春。”

盡管已經悲哀到了極點,嚴夫人仍顯得克制守禮,但沒等下地,就似被巨大的痛苦垮了,嗚咽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好在王妃和滕玉意及時攔了一把,嚴夫人才沒一頭栽倒到床下,嚴夫人的哭聲刺人心目,滕玉意和王妃眼眶瞬間有些發:“嚴夫人。”

嚴夫人絕地痛哭,子蜷一團:“萬春——”

大伙眼圈直發紅,忙將余奉請進屋,余奉二話不說為嚴夫人診脈。

王妃懸著心問:“奉,如何?”

“嚴夫人這是懷了孕。初孕時都有些氣不足,加之遭了重創才會如此。好在胎象還算穩固,將歇將歇就好了。王妃,可要余某立即為嚴夫人擬個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向床榻,嚴夫人滿臉都是凌的淚痕,也不知聽沒聽見余奉這話。

王妃只當嚴夫人傷心絕再度昏過去了,低嘆道:“這種事還得尊重嚴夫人自己的意愿。一人,獨自養孩子豈是易事。等醒來,一切讓自己拿主意。”

嚴夫人表原本一片木然,聞言眼眶里再次溢滿了淚水:“這是萬春給我留下的骨,便是再艱難,我也會將這孩子好好養長大,若生下的是兒,我就教做個頂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爺一樣做個正直的好……”

眾人鼻一酸,嚴夫人掙扎著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王妃扶去經堂。

嚴司直仍穿著生前的裝束,安安靜靜地躺在靈壇正中,絕圣和棄智擔心嚴夫人無意間破壞靈壇,趕忙過來迎接,嚴夫人淚水滂沱而下,一步一步挨到靈床前,細細端詳丈夫的臉龐,一低頭,淚水滴落到丈夫的額頭上,那是冰涼的、毫無生機的一張臉,嚴夫人心如刀割,俯摟住丈夫的尸首慟哭道:“你起來看看我,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昨日你走的時候說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無信……”

妻子洶涌的淚水,一瞬染了嚴司直的綠袍。

院中的人也跟著了眼眶。

***

到了傍晚,這場隆重的法事終于接近尾聲,眾人在商量嚴司直的后事時,王道:“嚴司直既是佑兒的同僚,也是佑兒一貫敬重的前輩,嚴司直這一走,王府理當好好照顧他的家眷——”

這時,外頭忽然來人了,說是圣人急召王進宮。

過來傳旨意的并非宮人,而是千牛衛的一位將領。

滕玉意頓生不安,千牛衛歷來只保護圣人,能勞千牛衛親自來送信,莫不是京中要生變。

這簡直匪夷所思。

阿爺和藺承佑雖還未班師回朝,但彭震的失敗已定局,鑒于朝廷搶占先機,這場仗只打了幾個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圍不是剩余的神策軍,就是歷來對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軍,這時候發宮變,怎敢保證事

對了,近日連程伯也常與說京中恐會生變,程伯是阿爺留在長安的耳目,消息歷來比旁人更靈通,有此憂慮,想必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而從那幾樁案子來看,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在京中勢力不小,但程伯說到最后,也說那人不大可能事……除非那人能一舉將皇室中人清掃干凈,并一舉控制北衙軍。

但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不說圣人和王年富力強,便是太子也已能獨當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軍歷練,但只要聽說京中有變,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藺承佑也已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這種境況下,如何確保能事。

可是從那人的城府來看,怎會允許自己功虧一簣……

滕玉意沉不語。換作要謀逆,會怎麼做?

忽想起,近百年前宮闈中曾發生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養了大批謀臣和猛士,某一夜,太子猝然發兵控制了軍、宮苑和南衙眾大臣,由此從強勢的母后手中奪回了大權(注)。

等到朝臣們驚覺變天,一切已定局。

莫非那人也有這個打算?

朝堂上不乏忠臣良將,但是當鋒利的刀刃架到脖子上時,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敢說半個不字。

一旦北和南衙都在那人手中,那就意味著整座長安城都被牢牢掌控。

控制了三省和軍,那人便可連夜幾位宰相連夜立下昭書,圣人本就有頑疾在,此人只需對外宣稱圣人薨逝,并將謀害圣人的罪名扣到王藺效的頭上,即可順理章接掌龍印。

朔方軍和神策軍是中央直屬軍隊,歷來只聽圣人指派,圣旨一下,兩軍自不會再聽藺承佑和二皇子指揮。

接下來,無論是派人在途中暗殺二皇子和藺承佑,抑或在長安布下陷阱請君甕,二皇子和藺承佑都翅難飛。

或絞殺,結局都已注定,順便給藺承佑和二皇子也扣上個“臣賊子”的罪名,那人還能落得個鎮謀逆的好名聲。

即使二皇子和藺承佑僥幸不死,手下并無一兵一卒,又如何能奪權。

換言之,要事,只需一個字:殺。

只要夠狠,皇位便唾手可得。

人的野心和是無窮無盡的,皇位何其人,這位幕后主家與皓月散人和無極門的邪打了這麼多年道,心多半早已歪了。

尤記得那回在彩樓,藺承佑為了召喚田氏夫婦的魂魄施過一次邪,僅一次,便有心智被蠱之嫌,幸而有五道和絕圣棄智在旁拼命阻止,藺承佑才不至于一再沉溺。

藺承佑的意志力已經超乎常人了,連他尚且如此……可見這號稱《魂經》的邪有多能壞人心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人能功暗算圣人和王。

想到此,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

這是絕不可能的。

等等,圣人的余毒是不是快要發作了?

上次阿爺對說,圣人和各有一塊宿的鎖靈牌,圣人發作時只能由王一人幫忙護陣。這當口若有人闖陣法,完全可以功暗算圣人和王,故而當年此事雖然走了風聲,但鮮有人知道圣人何日發作,更無人知曉在何護陣。

假如王為圣人護陣時出了差錯……對某些暗中要舉事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石二鳥之策。

滕玉意想得后背直發涼,但當將目投向王夫婦和清虛子時,心里的憂慮再一次消失了。

幾位長輩那樣沉穩從容,想必眼下距離圣人發作的時日還遠,藺承佑查了那麼久的案子,離京前一定會讓自己的伯父和爺娘多加防備。

嚴司直留下的紙條已經被王慎重地收起了,看王夫婦的樣子,似乎也早就起了疑心。想想前世,藺承佑為了引那人出手,不就假裝在鄜坊府中毒箭麼。

王夫婦和圣人知道的、想到的,只會比多。

那邊,王和王妃儼然早預料到圣人會來尋他們,進上房與清虛子商議一番,不久便出來。

王面沉如水,帶著那位千牛衛將領離去了,王妃卻自發留在觀中,只是眉間約縈繞著憂

待到王府的護衛將嚴司直的尸首和嚴夫人護送出觀,觀中的氛圍一下子沉寂不,諸人心頭仍沉甸甸的,清虛子將滕玉意等人招攬到院中。

坐下后,清虛子指了指滕玉意,對五道和絕圣棄智道:“你我都看見了,滕娘子印堂發黑。”

滕玉意一驚。

“此事甚是蹊蹺。滕娘子雖負錯勾咒,但這半年沒降妖除魔,縱算不能完全化解咒怨,應劫的時日也不可能會提前。想來想去,很有可能與咒怨本有關。滕娘子上冤愆未消,凡是為自己祈福或者消災之舉,都會招來反噬。”

“反噬?”

清虛子晤了一聲:“你和佑兒斬殺的并非尋常邪,而是能攪乾坤的大魔,你由此攢下的功德不容小覷,甚至可能一舉破咒,但這回的破勾咒非同尋常,下咒的絕不止一人,察覺咒怨即將消除,怎會不發出沖天的怨氣,這怨氣在天地間涌,又會引來旁的冤愆,聚多,積羽沉舟,凝聚在一足以改變天數,所以最近長安城頻有異象:尺廓現世不說,還頻繁出現七天。這兩樣事與先前的妖魔鬼怪不同,無魂無魄,乃是集大煞所。從這種種異象來看,正因為你攢了大量功德,反而導致你命中的那場劫提前了,這就此消彼長。要破此咒,絕沒有我們想得容易。”

滕玉意惴惴地想,怪不得那晚尺廓直奔而來,原來不只因為是借命之人,搞半天自己就是天地間這煞氣的起源。

悚然而驚,照這樣說,阿爺會不會也有危險。

這時王妃也過來了,換了一利落裝束,頭上簪環也卸凈了,白皙的脖頸上戴著噬魂鈴,像是隨時準備收妖。

看出滕玉意的不安,王妃坐下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師父說得沒錯,不過阿玉你別怕,孩子,所謂否極泰來,劫難雖然提前了,但恰也證明你已經走到了破咒的至要一環,只要能功渡過這次難關,沒準會徹底解開你和滕將軍上的咒怨。”

王妃的話語總是著一溫暖的力量,常讓滕玉意想起自己的阿娘,心窩暖洋洋的,剛要接過話頭,腕子上的玄音突然一響,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完全黑了,絕圣棄智爬上墻頭一看,觀外竟游來了無數游魂。

清虛子看看墻外,了然對滕玉意道:“你本就是帶劫之人,又因最近為自己消災的舉引得天地煞氣凝聚,單憑你一個人,足以將四面八方的冤魂全數引來。”

他想了想又道:“第一批游魂是三日前出現的,貧道本以為有人暗中破壞了城墻外的邪網,但經過沁瑤和藺效仔細察找,并未發現破……假如沒有,這些冤魂從何而來?昨晚藺效提醒我,那很可能就藏在城中,冤魂野鬼在地上飄時,自是無法沖破城外的邪網,但如果城中就有冥地界的出口,鬼魅涌出時也就毫無阻礙。”

見天猛一拍手道:“原來如此!興許這早就出現了,只不過被無極門那幫殘渣余孽悄悄封住了。怪不得我們把城外掘地三尺都沒能發現尺廓的影子,搞半天它們都窩在地底下。”

滕玉意打了個激靈,上回藺承佑告訴,尺廓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是一窩,回想那怪的古怪老人臉,單是一只尺廓沖怪笑已經夠讓人渾發寒了,若是一群尺廓同時從地底鉆出……

王妃道:“我和王爺打算連夜帶人搜查全城,不料上嚴司直出事,王爺的手下繼續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夜,結果一無所獲,不過這也不奇怪,假如真有異士在出口做手腳,除非道法極高深之人難以識別。七日后又是日了,最遲要在那之前找到冥地界的出口。”

“不單如此。”清虛子道,“還得盡早將滕娘子上的咒怨消解,咒不除,這些孤魂野鬼不會走,倘若任由它們大量聚集在長安城,貧道就怕會引來真正的地獄惡鬼屠城。”

滕玉意看看王妃,王妃的眉頭也深深蹙眉,顯然他們師徒還有別的憂。

莫不是怕……會影響到圣人?但從兩位長輩的表來看,似乎也不是很篤定。

五道大咧咧對滕玉意解釋道:“這些冤魂沒做過惡事,我等不能強行將其驅散,倘若是為它們做法事,它們各懷冤愆無法統一超度,如果一場一場來做,這麼多冤魂說要花個一年半載才能做完,我們不想損傷修為,又不想它們繼續盤桓在城中,如今最好的法子莫過于直接幫你化咒。”

至此滕玉意已經完全聽明白了,作為吸引煞氣的帶劫者,在封鎖冥地界的出口之前,必須一直守在附近。

若不如此,邪祟們便會順著煞氣的方向源源不斷往外涌,在哪兒,它們就涌向哪兒,沿路傷害百姓不說,城中的怨氣和煞氣匯多了,早晚也會釀一場大禍。

難怪靜塵師太說長安不久會有一場劫難,想必他們無極門有些窺伺天地間煞氣的獨家法門,早就懷疑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之人。

“師公,城中的冥地界門不能用羅盤來尋麼?”絕圣和棄智焦聲問。

清虛子擺手:“這口不但無形無,而且變化無窮,小的時候只有針鼻大小,即使傾盡全力滿城找尋,起碼要花四五日工夫。”

“號召各觀道友幫忙呢?”

王妃搖頭:“……無極門暗中作祟多年,長安各道觀中不了混幾個居心叵測之徒,玉真冠觀的靜塵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讓各觀分頭找尋倒是可以,就怕有人故意趁機混淆視線。”

“方才沁瑤給我出了個主意。”清虛子道,“滕娘子負咒怨,困在這回中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位李三娘明明未帶詛咒,竟也會重新回一世。上回貧道覺得蹊蹺,就同佑兒反復詰問李三娘,李三娘熬不住,只得承認當年過你的東西,而且并非尋常件,而是你阿娘為你祈福的燈籠,那燈籠上的蓮花是由金和玉石做的,本要送到寶蓮寺為你祈福的……”

滕玉意一愕,隨即在心里罵了一句。

“那日李三娘恰好從你們滕府出來,因為眼饞那些燈籠的巧,便趁你們府中下人不注意走其中一盞,早就聽說寶蓮寺祈福極為靈驗,心里羨慕你阿娘肯花這樣多的銀錢為你請高僧祈福,也想蹭點福緣,就將上頭你的生辰八字改自己的。玩了一下午之后,謊稱在滕府門口撿到的,將燈籠送到寶蓮寺,殊不知負咒怨之人是不能隨便祈福的,點燈那一刻起,就會惹來無窮怨氣,李三娘這盞祈福燈跟著一點,半年下來早已是冤愆纏,所以前世你死后不久,也患時疫沒了,但那咒怨畢竟不是針對,故而有了重生的契機。可惜貧道和佑兒沒仔細問究竟是從何醒來的,照理說,李三娘既是這場咒怨連累的小鬼,重生的地點應該也在冥地界的出口附近——”

王妃思量著說:“聽說李三娘只比阿玉大一歲,那個布偶又是十年前就開始偽造的,我猜的重生之年應該在六歲之前,過去那麼多年了,就算此刻人在長安也未必記得清楚——”

所以是沒法子了。五道失嘆氣,絕圣棄智有些惶急:“墻外這些冤祟越來越多了,估計尺廓不久也會找來,萬一青云觀被數不清的邪祟圍住,我們就不好出去找尋了。”

王妃果斷起:“這樣吧,我連夜帶人去找尋,大不了每一坊、每一個角落地找,總比死守在此要強。”

滕玉意忽道:“或許有個人能幫我們想一想。我書院的一位同窗,鄧侍中的孫。鄧娘子不只一次說自己時見過李淮固,但李淮固早年只來過長安一兩回,想必當初發生過不同尋常的事——”

眾人眼睛一亮,王妃驚喜吩咐一干護衛:“事不宜遲。時辰還算早,拿我的帖子去請鄧娘子。”

因是王妃親自下帖子延請,沒多久鄧家人就熱熱鬧鬧護送鄧唯禮來了。

聽完滕玉意的描述,鄧唯禮愣了好一陣。

只當滕玉意還在生氣李三娘厚著臉皮冒充自己的事,本想打趣滕玉意幾句,忽想起下帖子請的是王妃,忙老老實實回答道:“回王妃的話,晚輩時是見過李淮固一回,當時是隆元八年,晚輩同家中長輩在臨安侯府赴宴。侯府后院有口井,李淮固玩耍時不慎掉了井中,幸而井中有個木桶將兜攬住了,當時阿娘就在井邊,人都嚇壞了。可我還記得李淮固被救起后第一件事不是哭,而是問阿娘:現在是隆元幾年?我和姐妹都覺得的樣子很古怪,李三娘聽說是隆元八年,不顧往花園里跑,我很好奇這小娘子要做什麼,就拉著姐妹們跟上去,但是李三娘很快就沮喪地返回來了,還被阿娘打了一頓。”

說到此,鄧唯禮對滕玉意道:“都說我記好,其實我也不是事事都記得的,之所以對這件事有很深的印象,是因為李三娘當時的表現太不尋常。上回李淮固對王世子謊稱自己是救命恩人,我還有些納悶,因我記得那日懷中并未抱著布偶,但李淮固房中的布偶又確實已經用了好些年了,只當是我記錯了,結果沒多久就聽說是冒認的——”

***

眾人急忙趕往臨安侯府,一晚過去,路上的冤魂又多了不,就如清虛子所言,不再只是無主孤魂,竟混雜了一大批倀鬼、五常鬼之類的惡鬼。

這些惡鬼呼嘯而來,一口就能吞下十來個游魂,五道拍出手中長劍,直指惡鬼,劍雪亮如虹,幾乎是一劍一個。

滕玉意仔細留意,五道的劍果然始終避免到那些游魂野鬼。

王妃和絕圣棄智施法時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街上時不時還能看到金吾衛的影,從數量上來看,遠勝從前夜間巡邏的人數,看樣子為防長安生變,圣人和王早已有所準備。

就這樣一邊趕路一邊收惡鬼,很快趕到了臨安侯府所在的榮富巷,到了侯府門前,卻見府門開,明明已是大半夜了,管事和仆從們卻慌里慌張往外跑。

大伙都有些吃驚,自從五年前老侯爺病逝,臨安侯府聲就大不如前了,但縱算再不濟,府里下人也不至于這般沒規矩。

管事看到清虛子道長有如看到救星,喝令下人們在門口候著,白著臉近前道:“王妃和道長見笑了。府里有些不對勁,小人們實在不敢在里頭待著了,正商量著去找我們侯爺。”

“侯爺不在府里?”

“半月前我們親家老夫人過壽,小侯爺帶著夫人和郎君娘子去了,說是要多盤桓幾日,故而至今未回,如今府中只有我們這些下人,打從頭幾日前府里就不大對勁,小人請來附近至善觀的若缺道長來看,若缺道長在門口看了看,說看不出半點邪祟之氣。三日前忽有不人在府中撞到鬼祟,小人們嚇壞了,再去找若缺道長,卻撞見道長帶著弟子們裝行李準備離開長安,道長說天有異象,這些游魂野鬼不只我們府里有,滿大街都是,他預備出去躲幾日,給了我們一些符箓,讓我們自求多福。今晚小人們在府里覺得實在冷得不像話,怕被邪祟纏,便決定出去躲一躲。”

五道聽得齜牙咧:“若缺那老小子比我們還不靠譜。”

清虛子和王妃抬頭察看侯府上空,也難怪若缺道長看不出問題,此地分明被人做了手腳,連半點邪祟之氣都無。

“貴府共有幾口井?”王妃問道。

在管事的指引下,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當年的那口井,那井坐落于花園某條小徑的深,周圍滿是馥麗的花叢,井上覆著石蓋,看樣子早就棄之不用了。

剛一踏進花園,滕玉意就覺陣陣風襲來,早前絕圣棄智幫開了天眼,沿路能看到花園里全是殊形詭狀的鬼祟,迎著那風往前走,寒意像能浸骨髓。

帶著小涯劍尚且如此,更別提旁人了,回頭看侯府管事,果然凍得發紫。

眼看已經找到那口井,王妃忙讓絕圣棄智將管事領到外頭去。

清虛子繞井踱了一圈。

“打開井蓋。”

眾人合力上前,井蓋剛一移開,尖嘯聲就從井底噴出,濃濃的煞之氣,猶如噴薄的瀑布,剎那間沖天而起。

五道等人大驚失:“不好。單單只有尺廓和小鬼的話,不至于氣這般重,莫不是把冥界的飛天夜叉引來了。”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井口黑霧繚繞,底下竟是深不見底,過濃濃的霧氣,約可見底下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海,海浪無聲聳,水中飄滿了慘白的尸首,那浩瀚無垠的森海面,只一眼就讓人覺得頭暈心悸。

就連五道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種源自冥地獄的戾景象,遠比單單面對耐重和尸邪這樣的魔來得更可怖。

滕玉意聽說過飛天夜叉,上回在大寺躲災時在佛經典故上看到過關于此的描寫,亦是著名的修羅道惡鬼,但與耐重不同,此乃是一雄一雌,向來喜歡出雙對。

傳聞中這對夜叉“形如蝙蝠,兩翅如席”,奔走時其疾如風,鋒銳的爪子一張,能抓破至堅至的巖石,法再高明之人也難敵它們一擊。

王妃面如寒霜:“前有尸邪和耐重,再多引來一對飛天夜叉也不稀奇。看這陣勢它們已經遁走了,寬奴,你速去大寺告知緣覺方丈,請方丈連夜集結滿城僧道齊力降魔,我和五位上人留在此輔佐師父做法,絕圣、棄智、阿玉,你們三個修為不夠,留在陣外與常統領等人護陣。”

“是。”

陣法啟前需做些籌備工作,事態越急,王妃越是沉穩剛毅。

讓絕圣棄智將臨安侯府的一眾下人護送到青云觀,同時讓常統領連夜進宮稟告此事,不久,果有大批金吾衛和衛將臨安侯府團團圍住。

天亮時,王也從宮里趕來了。

滕玉意一顆心落了地,衛們訓練有素,且由王親自指揮,以王的沉穩和睿智,不用擔心眾人做法時出什麼岔子。

井口轉眼就滿了符箓,但仍源源不斷有煞魅涌出,沒多久,玉虛觀等幾大長安道觀的道長也聞訊趕至侯府。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緣覺方丈座下的弟子圓惠和圓清。

想是考慮到出了靜塵師太的事,方丈唯恐這些道人中混邪之徒,自己忙著找尋飛天夜叉不出,故而派出幾位敏銳的大弟子幫清虛子護陣。

清虛子倒是沒說謝,但忍不住瞟了好幾眼那兩個大和尚。

一番鼓的安排后,臨安侯府外嚴陣以待。

偌大一座府邸里三層外三層,轉眼就據滿了各方人馬。

清虛子盤坐在眾人中間,沉聲道:“地獄之門一開,長安子民難逃一劫。此門開啟已超過三日,封閉絕非一日之功,即使貧道以五相歸魂陣鎮說也要七日七夜方可將口封住。此外諸位也看到了,此地除了惡鬼,尚有大量無辜游魂,若統一以法,有違天道,故而我等施法時,請玉虛觀、凌云觀諸觀道友幫忙誦咒超度,如此既能送走附近的冤魂野鬼,也防止它們被周遭惡鬼所吞噬。”

眾道洪聲道:“依此行事。”

清虛子又對圓惠圓清道:“煩請兩位法師幫忙掠陣。”

“諾。”

清虛子又看著滕玉意:“滕娘子是應劫之人,你到何,邪祟就會跟到何,吾等作法時,還請滕娘子務必守在陣外。”

滕玉意正道:“是。”

清虛子又將視線轉向陣外的王。

王抱劍立在亭中,端的是如玉如松,他前不遠,就是忙著檢視陣法的王妃。

王懷中的赤霄劍似是到四周的邪祟之氣,不斷發出嗡嗡的警示聲,雖然尚未出鞘,但劍早已如水浪般一圈圈震著周圍的氣。

王原本注視著妻子的影,察覺到清虛子的視線,轉過頭朝清虛子頷了下首,目和。

老人眼中憂盡消。

安排好一切,清虛子揚手將一個布囊似的事甩至半空,同時一甩拂塵,朗聲喝道:“煞魅橫行,蒼生罹難。弟子清虛子,謁見上君。死生之際,道神無奈何,弟子制百邪百鬼,自明真道永長存。恭請五皇老君以太虛之芒濟危救困,覆載天地,明四海。”(注)

這番話如黃鐘大呂,一時間震四海。清虛子聲調高揚:“高奔日月吾上道,急急如律令,起——”

起先只是園中草木簌簌搖接著那風聲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與此同時,半空中那破舊的囊袋靈乍現,如同一圓月穩穩當當懸在井口上方,袋口落下一道筆直的幽幽柱,源源不斷與井底的煞之氣相抗衡。

井口那寒至極的獵獵風,仿佛被一床看不見的厚重棉被住,頓時有所衰減。

滕玉意心中激,在百名道士的誦咒聲中,這名天下的五相歸魂陣正式啟了。

這場大陣一擺,便是整整七日。

在清虛子等人的護持下,陣法靈氣長盛不衰,井口的氣時而變弱時而暴漲,但遲遲沒有關閉的跡象,但好歹不再源源不斷往外涌邪了。

為了避免出現差池,在口正式關閉前,陣中之人只能在氣最盛的午時稍稍休整一二,也只有這時候,他們才能停下吃點東西,或是起在周圍走

每到這時,滕玉意和絕圣棄智便會將熱騰騰的湯粥一一送給陣中諸人。

圣人和皇后雖在宮中,卻極為關注城中降魔之事,除了連夜下旨號召等地的道長前來幫忙除妖,皇后還會每日帶著尚食局為眾人做膳食,考慮到護陣極消耗元神,每頓都不了提氣滋補之

到第七日中午時,清虛子道長依舊巋然不,但面已經相當難看了,絕圣和棄智親自為師公喂食,清虛子只吃了兩口就擺手讓撤下。

滕玉意憂心不已,這等大陣對主陣之人的力要求極高,道長他年歲已高,幾日下來難免支撐不住。

王和王妃也出憂王妃起到清虛子道長邊說了句什麼,大約是建議換別的道長來主陣,道長睜開眼睛往四周一看,旋即又閉上眼睛緩緩搖頭。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或有變,遭殃的不只是應劫的滕玉意,陣中這些人、乃至長安百姓,全都難逃一劫。

絕圣和棄智提著食盒出陣,滕玉意將盛好的飯菜推到他們面前:“道長他——”

棄智惴惴不安了一口飯,悶聲說:“不必擔心,以師公他老人家的力,再撐個兩日沒問題。”

“沒錯沒錯。”絕圣接話,“今晚是日,捱過今晚就算大功告,再說師兄也快回長安了,大不了師公支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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