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來, 臨近傍晚，蔣徽去了廚房，親自準備食材。

郭媽媽端著一盆碎冰走進來，把盛著新鮮水果的白瓷盤放進去，“公子說要吃涼一些的。”

蔣徽卻驚訝地看著冰塊，“哪兒來的？”

郭媽媽笑道：“家里不是有專門存放冰塊的庫房麼？這兩日友安告訴我的, 我以為您早就知道，就沒提過。”

“我是知道有存冰的庫房, 但以為是空的呢。”蔣徽笑問道, “存了多？”

“很多。”郭媽媽笑道, “友安說只管敞開了用, 到冬的時候都用不完。”

“真沒想到。”蔣徽說。

郭媽媽道：“友安跟我提過, 這兩年，每到冬季，他就和劉全存下足夠的冰，到夏日最熱的時候，就賣出去一些，到手的銀錢，足夠他們平日的花銷。”

蔣徽笑起來，“這兩個人, 真是人。”

“可不就是。”

準備好食材, 蔣徽回房換了淡紫衫。

董飛卿盤膝坐在大炕上, 慢慢地閱讀寫的話本子。

蔣徽起先好奇, “怎麼跟看天書似的？你一目十行的本事呢？”

董飛卿只是笑。

蔣徽湊過去, 看了幾眼嘀咕道：“我怎麼看著有點兒眼？”

董飛卿笑出聲來，抬手拍在額頭。

“……噯，”蔣徽想起來了，“你看這個做什麼？不準看。”說著就去搶。

董飛卿手一揚，“這也要管我，你是要造反吧？”

“太稚了，”蔣徽的表特別擰，“你看完一準兒沒完沒了地揶揄我。”

“不可能。”董飛卿抬手趕，“去垂花門外等著，叔父、嬸嬸快來了。”

蔣徽犯愁地看著他。字、畫，他看的話，一點兒覺都沒有，但是，知道他看自己的話本子，就特別不自在。

董飛卿笑起來，“你再這樣，我就一邊看一邊念。”

蔣徽剛要說話，友安在門外通稟，程閣老、程夫人來了。

蔣徽喜上眉梢，立時出門相迎。

董飛卿連忙把話本子收起來，快步出門，趕到側。

溫暖的夕影里，程詢、程夫人并肩走來。

程詢一襲深，神溫和。

程夫人一襲家常的湖藍衫，綰著高髻，款步走來，步調從容優雅。

蔣徽、董飛卿同時停下腳步，過度的喜悅，讓兩個人著程夫人的目有些恍惚。

修衡哥說的不假，嬸嬸一點兒都沒變：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仍然是記憶中的明艷樣貌，仍然是一的高雅清貴。那雙麗的眼睛華流轉，目溫如春日煙波。

程詢見兩個人看著妻子發呆，笑道：“壞了，這倆小沒良心的不認識你了。”

程夫人莞爾而笑，“我瞧著也像是那麼回事。”

董飛卿、蔣徽聞言回過神來，角逸出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不待蔣徽行禮，程夫人便攜了的手，道：“快給我看看。飛卿有沒有委屈你？”

董飛卿笑道：“嬸嬸也忒看得起我了。我有委屈的本事？”

程夫人抬手點了點他面頰，“我在外踏青的時候，怎麼不帶著解語去尋我？”

董飛卿只是陪著笑。

蔣徽笑著，喃喃地喚道：“嬸嬸。”不知為何，心里酸酸的。

程夫人攬住的肩，輕地拍一下。

“要不然我回去吧？”程詢笑微微地道，“我瞧著沒我什麼事兒了。”

蔣徽歉然一笑，“叔父可不能挑禮，看到嬸嬸，我要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董飛卿則笑著走過去，攜了叔父的手臂，“來來來，閣老快請到廳堂品茶。晚輩失禮，您大人大量，多擔待。”

程詢哈哈一笑，用折扇敲了敲董飛卿的額頭，“混小子。”

蔣徽挽著程夫人的手，走進廳堂。

待得叔父、嬸嬸落座，蔣徽和董飛卿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禮。

程詢、程夫人起，扶夫妻兩個起，前者對蔣徽道：“去跟你嬸嬸說說己話。”

蔣徽稱是，請程夫人到東次間說話。

薇瓏是能讓變得的孩，嬸嬸則是能讓變得安靜平和的子——就是那樣的人，靠近了，便如同走進了麗溫的夢境。

不能夠忘記，離京前夕，夜間前去辭行。

程夫人只是問：“日后諸事，思量周全了？”

點頭。

程夫人又問：“有沒有安排好退路？”

說有。

程夫人心安地一笑，“那麼，我等團聚之日。外面天高地闊，之于你，只要想，便不愁逍遙自在的景，但是，別都不是家。解語，我這兒，就是你的家，不論何時，家門都為你開，我會一直等你回家。”

跪倒在嬸嬸面前，眼淚無聲地掉落，“我會回來。遲早會回來。”

嬸嬸俯，著面容，晶瑩的淚珠沁出眼角，邊卻噙著笑，“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不是輕易落淚的，嬸嬸更不是。

總是不能忘，五歲那年，程二夫人帶著到程府，見到程夫人。

那一年的嬸嬸，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笑起來的樣子，甚至還著幾分孩子氣。

彼時剛病愈，記得那天早間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團團的臉瘦了很多，面也不好。

郭媽媽大抵是擔心嬸嬸不會喜歡的樣子，就叮囑：“見到程夫人，多笑一笑，我們徽姐兒笑起來最好看。”

沒說話。心里是想著，程夫人要是和自己不投緣，要是和祖父、祖母、父親的心思一致，笑花兒也沒用。

見到嬸嬸之后，很奇怪的，變得安靜、乖巧。

嬸嬸先是毫無架子的蹲在面前，笑盈盈地問幾歲了，有沒有開蒙，是否真的痊愈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逐一回答，凝著嬸嬸的眼睛，不自主地變得開心，當時一定是笑了，不自覺的。

嬸嬸把雙手攏在手中，自然而然地問：“想回家麼？”

搖頭，說不想。不會想回家了，那些親人，不要了。

嬸嬸就又問：“那麼，想讀書麼？”

用力點頭，“想。”

嬸嬸看著，笑了，繼而就把抱起來，走到里間，“那就好。我有些打算，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同意，我才好按部就班地安排下去。”

跟一個小孩子商量事——當時之于，是怎麼都想不到的事，意外，但是滿心歡喜。

說定了拜葉先生為師的事，嬸嬸抱著去了后花園，說：“飛卿養了幾只貓，很是討喜，我們去看看。飛卿比你大，你要喊他哥哥——往后總能遇見的，到時候我再給你們引見。”

路上，擔心嬸嬸累，說我可以自己走的。

嬸嬸輕輕地親了一下額頭，笑著說別擔心，這點兒力氣，我還是有的。

后來才知道，有時候修衡哥、愷之哥、董飛卿不知怎麼就會在花園里的躺椅、廳堂里的羅漢床上睡著，嬸嬸抱著他們回到外院，再把他們安置在床上的形很多。

嬸嬸是在照顧幾個男孩子的年月里，不知不覺地練出了一把力氣。

之后，嬸嬸來回周旋：帶去見葉先生，幾次之后，先生收下；繼而告知蔣家長房，開出條件；又請了黎王妃出面，給撐腰；末了，又給請了明師傅教習武。

在那之后，有了最好最快樂的歲月：習文練武，近乎貪婪地汲取各種絕學的髓，每個月都會幾次去程府給嬸嬸請安。將近十個年頭，就是那樣度過的。

那些年里，嬸嬸見資質不錯，特地把引見給叔父，讓叔父得空就看看的筆墨。

便是這樣，叔父與結緣。

叔父在場上，說他跋扈、狠辣、過于彪悍的人太多，相見之前，其實有些躊躇：那般的人，一品大員見了都打怵，何況一個小孩子？

可是，在家中的叔父，一點點架子也無。

初次相見，叔父問了幾句話，便走到棋桌前落座，對招一招手，“來，跟我下兩盤兒棋，有什麼話，邊下棋邊說。”繼而對嬸嬸道，“給我們爺兒倆做些點心吧。給徽姐兒的你看著辦，給我的可別做甜的，不然可跟你沒完。”

嬸嬸笑著說好。

聽了也想笑，覺著叔父有點兒孩子氣。

其實，叔父在雙親和妻子面前，就是有些孩子氣——說是至至也行，想什麼就說什麼，沒個正形，不時候都讓人覺著，明明是他占理的事兒，他卻偏要用胡攪蠻纏的路數——真不能怪老太爺輒對他吹胡子瞪眼的。

當天，和叔父下完兩盤棋，叔父笑微微地說：“我就不讓你正兒八經地拜我為師了——你應該聽說了，當初你嬸嬸就做過葉先生的學生，我破例收個學生倒是沒事，但不能答應——在我們這兒，差了輩分，對別人大方，跟我卻很是計較這些。葉先生懶得染指的學問，我跟修衡、開林、飛卿都有涉獵，你遇到不懂之，只管來問我們。”

歡歡喜喜地稱是，對叔父的印象完全改觀，隨著之后的一次次相見，很快如親人一般親近。

叔父、嬸嬸待，一直就像是對待自家的孩子。犯錯闖禍了，要麼是被蹙著眉的嬸嬸數落一通，要麼就是在笑微微的叔父跟前罰站。最怕的是后者，那種形下的叔父，笑容總讓覺得涼颼颼的，委婉點出來的的過錯，都是正中要害。

后來與修衡哥稔了、親近如兄妹了，知道了修衡哥偶爾也會犯錯，也會被叔父整治得不知所措，笑得不輕。

當時修衡哥就拍著的頭說：“你還好意思笑？我是男孩子，免不了犯錯，可你是孩子，怎麼也不闖禍？下回你再淘氣，我就給師父出主意，幫他修理你。”

就說好啊，你不妨慢慢想著整治我的法子，但我可不見得再犯錯。

跟修衡親如兄妹了，便連帶地與愷之哥、開林哥、董飛卿……等人逐日稔起來。

作為程家大公子的愷之哥，子要比修衡哥、開林哥跳淘氣些，又比董飛卿沉穩懂事些，真把當親妹妹。——說起來，最寵的，是他。

愷之哥哥說過：“薇瓏歸修衡哥管著，你呢，就歸我管了。打小我就盼著有個妹妹——像你這種的妹妹。總算是找到了。往后誰委屈你，你要是不跟我告狀，我可跟你急。”

笑著說好。

辭別那一日，見過嬸嬸、叔父、祖父、祖母之后，才去見愷之哥哥。

他看著，說：“你打的什麼主意，我早就看出苗頭了。也好。這就是你蔣徽才做得出的事兒。去吧，四看看，開開眼界，遲早我也會出門轉轉。但是，何時累了，一定要回家來，家里有你的叔父、嬸嬸、哥哥等著你。祖父、祖母，也是你的祖父、祖母。”

淚盈于睫。

“蔣徽，”他凝視著，“在外一定要好好兒的。記住，你要是在外真出了什麼岔子，我們都會恨你——你就不是應該出事的人。別讓我擔心，好麼？”

是與叔父酷似的容，在說那些話的時候，語氣也與叔父相仿，只是多了些兄妹之間該有的隨意。

用力點頭，說我一定好好兒的，真到了過得不好的時候，會告訴家里的。

他放下心來，隨后取出一個荷包，斟酌之后，選出五張小面額的銀票，遞給，“給多了，你一定不肯要，只能給你點兒零花錢。收著，不然我可不讓你走了啊。”

笑著接過，是五張二十兩的銀票。這是可以接的。

——與程家，一點點的緣關系也無，但是這一家人，就是最親最近的親人。

在東次間窗前的圓幾前落座之后，程夫人笑盈盈地端詳著，“愈發的標致了。只這樣瞧著，就想把你帶回家里去，每日慣著。”

蔣徽也笑著嬸嬸，“我跟您想的可不一樣。往后要是有機會，一定要拉著您和我在街上四閑逛，看看有多人以為您是我的姐姐，而非長輩。”

程夫人笑開來，“鬼丫頭，拐著彎兒捧人的本事見長了。”

“我說的是心里話。”蔣徽笑著出手去，又握住了嬸嬸秀的手，“看到您，真的太高興了。”

程夫人卻嗔怪道：“這話說的，好像多記掛我似的。但這兩年多，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有這麼混帳的孩子麼？這筆賬我可是記下了，你就等著吧，往后有你好的。”

蔣徽耍賴地笑起來，“我不寫信，您又不是不知道。在外面也真沒長久的落腳之，就算寫信，能跟您說什麼啊？”

“寫信不能說的，就當著我的面兒說吧。”程夫人笑道，“我心里有數了，寫信告訴愷之。他陪蘇家二老太爺出門，其實就是存著去找你和飛卿的心思。你們兩個回京來，他高興得不得了，前兩日你叔父收到了他的信，說盡量從速趕回來。”

笑意到了蔣徽眉眼間，“叔父怎麼說？”

程夫人笑道：“你還不知道他麼，回信說：我眼下倒是不著急了，你過一年半載再回來吧。”

蔣徽逸出愉悅的笑聲，“哥哥看了也不會當回事。”

程夫人笑容婉約，“隨他們較勁去。這爺兒倆，我這些年就只有干著急沒法子可想的份兒。”隨即站起來，“你叔父是不是讓人給你送來了一個菜單子，要你下廚？閑得他，不折騰你們，他就過不了似的。走，我幫你做飯去。”

蔣徽沒拒絕嬸嬸的提議，“沒什麼要您幫忙的，菜都切好了，該早些上灶蒸的也都蒸上了。但您在一旁看看也。我廚藝應該是有點兒長進。”

“你叔父說過了。”程夫人笑道，“昨日廚房做的飯菜不合他胃口，他一邊吃一邊抱怨，說吃飯的時候都能這麼憋屈，也真是奇了。得趕到飛卿、解語家里蹭飯去。”

蔣徽再一次忍俊不。

到了廚房，程夫人給蔣徽打下手，期間閑閑問道：“解語，你在外面遇到的一些事，修衡跟我提了幾句。真想不出譚家之外的仇家麼？”

“真想不出。”蔣徽誠實地道，“我再招人恨，別人也不至于花費那麼大力追著我不放。”

程夫人微微一笑，“你這麼想，照常理是沒錯，但反過頭來想，興許就是錯得離譜。”

“嗯，是麼？”蔣徽忙里閑地看了嬸嬸一眼。

程夫人語氣和緩：“當初你和飛卿的事，差不多是同時鬧起來的。外人其實可以認為你們是商量在先、背離家門在后。對不對？”

“……”蔣徽翻炒菜肴的作停了停，“您是說，想殺我的人，也有可能是他的仇家？”

程夫人嗯了一聲，“但只是我的猜測。也是因為拋開這個可能的話，你遇到的是非，真的找不到合合理的解釋。”

行徑詭異，裝神弄鬼，一副要把瘋的架勢……若是男子，絕大多數都會出殺招，而不會玩兒那些花樣。懷疑與董飛卿約定背離家門的子，能有誰？又能有誰，因為這個懷疑就想把活活折磨致死？

“陳嫣？”蔣徽低聲念出這個被董飛卿決然退親的子的名字，一面繼續忙碌手邊的事，一面問道，“嬸嬸，有可能是陳嫣麼？這兩年多，是何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