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歡》第65章 算計/做戲 (1)
董老太爺、董老夫人見到董志和, 俱是冷眼相向。
室沒放冰,特別悶熱, 董志和自顧自落座之后, 抖開折扇,邊扇風邊道:“你們把我告上了公堂, 大理寺卿去請示過皇上,皇上吩咐我給你們一個代。”
董老太爺冷哼一聲,“要沒這檔子事, 你是不是會一直把我們晾在這兒, 晾到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土為安?”
董志和擺一擺手, 向董老夫人, “越卿、佑卿結伴逃離的事, 您可是功不可沒。原本,我膝下起碼能留下個庶子,現在好了, 嫡子庶子一個都不在了。”
董老夫人要辯解:“他們……”
董志和語聲沉冷地打斷:“我那個繼室,去大理寺之前,您不知道當即就把下人拘起來, 反倒去面前爭吵, 鬧出一場被掌摑呵斥的笑話;越卿離家之前, 您不知道哄勸著他,反倒給他的生母解姨娘立規矩, 得慫恿親生兒子在這關頭逃離。好, 有您這麼個娘, 真是益頗多,都不用我費一點兒力,便能妻離子散。”
董老夫人怒目而視,“你管教不好自己的人、孩子,反倒來怪我?!”
“我的人、孩子?”董志和諷刺地一笑,語氣加重,語聲驟然拔高,“我在家里,何時不像是個外人?我管不管教他們放一邊兒,您干涉我房里的事兒,是不是實?!”
董老夫人的子骨這一陣本就虛弱,被他這樣一吼,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董老太爺把手里的扇子摔在炕幾上,“合著你不是來請我們回府,是來跟我們理論的?!你怎麼敢!”
董志和冷笑一聲,“請你們回府?趕你們來這兒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讓你們回去。今日我來,就一句話:你們趕開祠堂,告知親朋,從此與我董志和恩斷義絕!這事兒你們要是不辦,我辦,我把自己逐出家門!”
董老太爺瞪住他,像是在看著一個瘋子。
片刻后,董老夫人捶著炕幾,嚎啕大哭起來。
上午,蔣徽去了葉先生那里,帶了香、香料、料。
師徒兩個閑話期間,葉先生問蔣徽:“話本子看過沒有?可有合心意的?”
對著師父,蔣徽自然要實實在在地說心里話:“有兩本覺著還,但是,寫的故事在我看來真是陳詞濫調了——貴公子與寒門閨秀私奔,要麼就是高門閨秀與窮書生私奔——也不知道從何而起,倆人就要死要活的私奔了,我瞧著真是一頭霧水。但是,文采真是特別好,就算一直一頭霧水,我瞧著也很舒坦。”
葉先生笑起來,“早就料到了,你定是這種說辭。我與你的看法,是大同小異。文采方面,見仁見智,誰都說不得好不好,其余的,我還是喜歡合理的,娓娓道來的。”
蔣徽思忖片刻,建議道:“等以后書院建起來了,把那些話本子讓學生們看看,他們的看法,才是最合當下風氣的。”
葉先生頷首,“說的是。”
蔣徽在恩師住盤桓到夜方回家。
一進門,郭媽媽便迎了上來,低聲道:“方公子帶過來一名子,把人放下就走了。”
蔣徽微微揚眉,嘀咕道:“為什麼放我們這兒?”他在京城又不是沒家沒朋友。
“我也納悶兒呢。”郭媽媽比蔣徽還困。
或許,方默覺得董飛卿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吧?蔣徽這樣想著,快步回了宅。
小丫鬟輕聲通稟:“公子和沈小姐在書房敘話。”
“……哦。”聽了這話,蔣徽心里就有點兒擰了:原來那子與董飛卿是舊識,可他從沒跟提過。
先去洗漱、更,隨后去了書房。
一進門,便看到了坐在客座的那名子:容艷麗,神卻是懨懨的。見蔣徽進門,站起來,了董飛卿一眼,問:“是嫂嫂吧?”
神溫和的董飛卿頷首一笑,繼而給蔣徽引薦:“這是沈安,沈鏢頭的兒。”
他說話的時候,沈安已經恭恭敬敬地給蔣徽行禮,“嫂嫂。”
蔣徽一笑,走到沈安近前,還禮后,將人扶起來,“坐下說話。”
差錯的,兩子從沒見過面,蔣徽卻與沈安之父——威遠鏢局的總鏢頭沈應龍有過幾面之緣。親前后,沈應龍與發妻沒關照。
董飛卿起對沈安道:“你那筆爛帳,跟你嫂子說說吧,我去趟外面,有點兒事。”
沈安一笑,說好。
董飛卿閑閑地踱步出門。
進門奉茶的郭媽媽則對蔣徽道:“用晚膳的時候,沈小姐沒吃幾口,您看——”其實并不關心沈安吃沒吃飽,而是覺得已經是這個時辰了,蔣徽又是趕路回來的,應該有些了。
“正好,我也有點兒了。”蔣徽笑道,“備一些飯菜,擺到書房來。”
郭媽媽稱是,“略等一等便來。”
蔣徽在沈安近前落座,細細地打量著燈影里的子。沈安雙眼神充足,該是習武的子,神坦、磊落,但是氣不佳,不知是傷還是生病了。牽出禮貌而含蓄的笑容,“白日我出門了,你來的時候,沒能在家款待你,失禮了。”
“嫂子說的哪里話。”沈安一笑,明眸熠熠生輝,“是我冒昧前來,打擾你和小董哥哥了。”
“客氣了。”那一聲“小董哥哥”,讓蔣徽心里又開始別扭了:都和沈安兄妹相稱了,又見過沈應龍,那廝怎麼都沒跟提過這個孩子?一直以為,他和沈應龍的兒不悉——婚前后,都沒見過沈安。
蔣徽端起清茶,啜了一口。
沈安也端起茶盞,捧在手里,垂眸看著清亮的茶湯,像是打定主意看出朵花兒似的。
兩子陷了沉默。
自己找上門的客人,蔣徽不會很講究待客之道,對方有事就直說,不想說也懶得問。
沈安則是滿腹心事又不知從何談起,蔣徽不問,索就順勢回避。
郭媽媽帶著小丫鬟進門,擺好了四菜一湯。
蔣徽示意沈安隨自己一同落座、用飯。
沉默著吃完飯,蔣徽有意道:“這次過來,多住一段時日吧?”
沈安一笑,說:“便是嫂子不說這句話,我也要叨擾你們一段日子。我……不想離開京城了。”
“好事啊。我正愁平日沒人作伴呢。”蔣徽和悅地應承著,心里卻是不明所以。
之后,沈安顯得心事更重了,閑話時心不在焉的。
蔣徽就想,別指沈安自己說出來京的目的了,還是晚一些問董飛卿吧。看了看天,和聲道:“今日你不妨早點兒歇息,明日我們再說話。”
沈安稱是,起行了個禮,款步出門,去了郭媽媽匆忙間為安排的一間后罩房。
蔣徽回房,沐浴更之后,獨自歇下,熄了燈。
董飛卿很晚才回房,沐浴之后,在側歇下,知道還沒睡,而且在想心事,便將攬到懷里,語帶笑意:“胡琢磨什麼呢?”
蔣徽說道:“你那個小沈妹妹,我等了大半晌,但什麼都不肯跟我說。那你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到這會兒我都不知道你們是朋友還是兄妹——這檔子事兒,怎麼想都覺得奇奇怪怪的。”說著就有了點兒火氣,“跟你這麼的人,也不跟我提?你那腦子,一天到晚的想什麼呢?就不能事先把這種人、這種事跟我說說啊?”
董飛卿笑道:“這事兒吧,你知道就得了。
“我以前不是在鏢局做過趟子手又做過鏢頭麼?沈安是總鏢頭的兒,跟我不得有面的時候,一來二去的就人了,大事小的,因著總鏢頭和方默的原由,偶爾相互幫襯一二。
“我跟算是有,但稱不上是朋友——我跟爹沒大沒小,心里其實一直把當小一輩兒人。
“方默家里的事,我也跟你說過了。他家老爺子子骨好了,但他擔心老爺子好了傷疤忘了疼,前一陣就辭了鏢局里的差事,留在家中,幫雙親打理里里外外的事。
“沈安早就看中了方默。這次只進京,是來找方默的——半路差點兒被悍匪劫,了傷。
“方默現在不能把留在家中,還不是時候。他信不過別人,就把沈安拎咱家來了。”
蔣徽既有意外,又有釋然,語氣明顯地變得和:“是這麼回事啊……”
“不然呢?”他了緞子般的長發,“我要是不知道的心思,你就又要往歪想了吧?”
蔣徽笑了,振振有詞:“什麼往歪想?別說還沒想呢,就算是想了,也是防患于未然。”
他笑出聲來,雙落到了耳垂,帶著點兒捉弄,反復吮咬。
蔣徽探出去推他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無計可施之下,索轉臉向他,吻了吻他角。
他順勢捕獲,舌與之親纏。
這是至為甜的一件事。
舌似要融化,心頭似要掉,靈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轉到了腰際,緩慢向上游移。
薄薄的料不能阻礙他掌心灼熱傳遞到,他的手離心口越來越近。
蔣徽更深地依偎到他懷里。
他的手便游轉在背部,過弧度優的蝴蝶骨,掠過細致膩的。舌間的索取變得強勢,呼吸變得愈發焦灼,甚至于,連掌心都變得愈發燙熱。
隨著親吻的加深,他的手所經之,都會帶來、的覺。
“董飛卿。”模糊地喚他名字。
他緩緩地吸進一口氣,除去彼此束縛,手扣住那一把纖細的腰肢,沉下去,恣意索要。
可以的話,每壹夜,他都想與蝕骨纏綿。
董志和命護衛看住董老太爺、董老夫人,開始著手解救自己出困局的事。
他尋找到的攻擊程詢的突破口,是一個名萬鶴年的人。
十幾年前,萬鶴年是廣東懋遠縣的父母,更是出了名的清。
但是,在程詢外放到廣東期間,先后兩次發落這名清,第二次更是讓萬鶴年丟掉七品職,回了原籍種地。
萬鶴年回到原籍這些年,最大的好就是寫文章奚落甚至謾罵程詢。
程詢對此從來是不以為意:罵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這麼一個。
在風雨飄搖的時候,董志和想到了這個人,并想到了利用的法子:重翻萬鶴年當年的舊案——正是因為事已經過去太久,才能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兒。
前幾日,董志和命門生安排人手,八百里加急趕去萬鶴年的祖籍,把人半是哄勸半是要挾地帶進京城,要他把寫過的那些文章連同一份董志和擬出的供狀送到大理寺,狀告當朝首輔。
萬鶴年同意了,說若是可能的話,很想進宮面圣,把在心里這麼多年的言語,當面稟明圣上。
是以,這一日,萬鶴年在大理寺衙門前擊鼓鳴冤——事就這樣鬧到了明面上。
叔父曾有過三年外放的經歷,蔣徽知道,但那時年歲太小,對一些事只是聽說。聽聞萬鶴年的事,連忙去問董飛卿:“叔父和萬鶴年,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詳?”
董飛卿見神焦慮,安地一笑,道:“那件事,尋常人早就淡忘了,但在錦衛之間,卻是關乎叔父的一段佳話,時不時就會說一說,前任指揮使舒大人,更是親口與我講述過好幾回。”
“快跟我說說。”蔣徽在他近前落座。
董飛卿梳理一下思路,把那件舊事娓娓道來——
萬鶴年在廣東懋遠縣做縣令期間,的確是一名清,誰也無法否認。只是,有時候比場的混子還讓人頭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兒得過了頭,本不肯為大局、長遠考慮——這是當初為兩廣總督的陸放對萬鶴年的評價。
陸放是陸開林的父親。
程詢外放到廣東任職按察使之前,廣東場可謂一塌糊涂,百姓亦因此深陷水深火熱之中。
皇帝派程詢前去,就是去肅清場、懲場上的不法之徒。換句話說,皇帝是讓他去殺人的。為此,特地派當時的錦衛指揮使舒明達帶手下隨程詢前去任上——也怕奇才殺人太多,被狗急跳墻的人買兇刺殺。
程詢首次與萬鶴年打道,起源于一位名汪祖壽的一心向善的商賈。
汪祖壽當時富甲蘇杭一代,輾轉去了廣東,是為了幫朝廷賑濟兩廣百姓。
見到程詢,道明初衷之后,他對程詢直言道:“有一點,要請大人通融。來日在下要給朝廷的賦稅、兩廣的銀子,三二年,賬目都要經由按察使司。不合規矩,但是我信不過別人,別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幫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據,絕不會染指海上貿易。”
“除此之外——”
“沒別的了。”汪祖壽說。
“來日我若調任至別——”
汪祖壽道:“大人調離此之時,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風氣。”
程詢笑微微地凝視著汪祖壽,“您若守諾、為人清白,該我幫忙斡旋的,都會盡力。只是,您得明白一點,事到臨頭起反復的話,我定會翻臉無。”
汪祖壽笑了笑,“大人來這里一年的景,為多人翻案昭雪,懲戒了多貪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如今絕不是仁厚寬和的名聲。”
程詢朗聲笑起來。
事便這樣定下來,在程詢稟明皇帝、幫忙斡旋之下,汪祖壽以驚人的速度在廣東扎:出高價讓幾十間掌柜的把店鋪轉讓給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帶人去各地,以高于市價三的價錢,收購百姓家中存著的茶葉、水稻;收購上來的糧食八上按察使司,賑濟最貧苦的鄉鎮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銀三百萬兩,用做打造戰船。
對于此人近十年來經商的形,程詢也請舒明達幫忙查了,蘇杭一代的錦衛傳回消息:雖說無不商,但在商賈之中,汪祖壽是仁厚之輩。
有些百姓說是活佛顯靈了,有的說是財神爺降世了。
場形卻是大相徑庭。
從這時開始,程詢的簽押房就沒斷過員。問他為何越權干涉商人繳稅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壽經手諸事賬冊的人有之,氣沖沖來質問、威脅他的人有之。
他們就是要仗著天高皇帝遠裝聾作啞,就是要跳著腳地拉幫結伙找程詢鬧事。
程詢起初一概不理,沒時間:梳理汪祖壽及時上來的賬目、賬存檔,跟皇帝討得力的專司這筆賬目的人手,向陸放討要賑災的兵、去最貧窮的鄉鎮縣城賑濟……哪一件事,都比應付那些員重要。
員因為他的避之不見,肝火更為旺盛,六名知府、四名縣令聯名上疏告他的狀,大意是他與商賈勾結,牟取暴利,汪祖壽剛到廣東,他們便已發現諸多端倪,懇請朝廷派史來徹查。
不是程詢消息靈通,那些人本就沒想瞞他,四放話。
十個聯名上折子的人,竟有懋遠縣令萬鶴年——那個算是廣東當時碩果僅存的清。
要知道,萬鶴年管轄的懋遠縣,一萬人左右,一直窮得叮當響,如今是賑濟的縣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見一見,何況對方一直在等著。程詢當即喚人去請。
程詢沒換服,坐在長案后方。
萬鶴年量不高、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強的面相。見程詢一便,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
程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
萬鶴年卻道:“卑職此番前來,是為公務。請程大人換上服,卑職才好詳細稟明。”
程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離職守的罪,再說別的。”
萬鶴年皺了皺眉,冷笑一聲,眼含鄙夷地著程詢。
程詢睨著萬鶴年,眼神由溫和轉為冷凜。相對而言,貪污吏不足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這種墨守規冥頑不靈的清。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憤;不整治,日后他底氣更足,時不時地給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響大局的人,在程詢這兒,與贓沒有任何區別。
對視片刻,萬鶴年斂目看著地上方磚。
程詢語氣涼颼颼的:“坐下說話,或者,走。”
“卑職站著說話。”
“說。”
萬鶴年道:“商賈汪祖壽的事,卑職不知大人與陸部堂是如何說了皇上,但卑職以為,二位犯了大忌。”
程詢側轉形,換了個閑適的坐姿,“怎麼說?”
萬鶴年瞬間義憤填膺起來,“商賈是什麼東西?府怎可與商賈糾纏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賈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擔得起的干系?!”
程詢眸子微瞇,“不過五十來歲,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讀皇上的旨意時你沒聽到?邸報上的字都不識得?”
“圣旨、邸報怎麼來的,程大人比誰都清楚。”萬鶴年又冷笑了,“卑職實在是想不通,汪祖壽為何誰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轄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確是會給百姓一些甜頭,可誰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貿易這條路,眼下他付出的這些銀子,比起他要賺到的,不過是九牛一。況且他那架勢,分明是有備而來,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與他商議妥當了一些事!”
程詢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折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麼?”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于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回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氣的人。”程詢從容起,吩咐左右:“更,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穿三品大紅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視。
程詢落座,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沉聲道:“來見本,可有上峰允準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簽擲于地上,語氣冷如鐵:“擅離職守,還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后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并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道,以萬鶴年挨了十板子收場。
萬鶴年被杖責送回懋遠縣之后,養傷數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但是,細枝末節流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欽天監便有人反復稟明皇帝:廣東將有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該盡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時總覺得欽天監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對于這種事,選擇寧可信其有,命兩廣總督陸放、河道總督抓鞏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傳召命程詢協助二人。
程詢絞盡腦,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力求把可能發生的幾十萬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
懋遠縣地勢很低,鄰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種植水稻茶葉為生,坡地最下方是沒有用的荒地。若澇災發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減水勢,懋遠是所在區域最適合之。若分流,勢必湮沒百姓的田地。這形的地方有幾個,為了大局,程詢、河道總督以及陸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擇:一分流不功,便會影響甚至摧毀全盤計劃,讓廣東幾十萬百姓置于修羅場,輕則失去家園,重則葬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會無條件地選擇理解支持,但是,程詢并不敢指萬鶴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到底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請錦衛攜圣旨給當地員,帶兵說明災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銳軍兵,留作搶救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都是天意。
那幾日,程詢并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后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卻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實,留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藏在厚重的云層后面,天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后,錦衛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衛覺出蹊蹺,去縣城里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后帶著兩名錦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后,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后,披著蓑,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正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衛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堅毅、神肅然。
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衛落后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份后,也走進大堂。
著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詢除掉蓑,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擋雨,程詢的服下擺也早已。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頰上的雨水。隨后,負手走到大案后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后,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面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兒皮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掉他的服。
程詢猜出了萬鶴年心里那點兒陳腔濫調,“要請圣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圣安。”懷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員都只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萬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面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后來,都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補,事后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太多。”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并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萬鶴年抬起頭來,眼神平靜地著程詢,沒有一畏懼,“一萬百姓,我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為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面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我們也已為他們拼上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員有先斬后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聽到這兒,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程詢不以為意,繼續道:“你做此地縣令十數年,把他們當做父老鄉親,可到如今,你仍舊讓他們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年,他們有時都要朝廷補。是,戰之過,但為何與你境相仿的縣令,都能讓轄區百姓過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們怎麼就能任職三五年之后便升遷到別?他們怎麼就沒活你這樣在朝廷面前始終是要飯花子的德行?”
萬鶴年辯解,程詢卻視著他,加重語氣:
“你無能!自己都沒活出人形,卻自以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卻帶的他們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甚至質疑朝廷。你這臉,當真是文人的恥辱,令人作嘔。”
萬鶴年無法再維持先前的平靜,眼神流出憤怒,面轉為清白,形哆嗦起來。
舒明達看著,有點兒懷疑這人會被程詢活生生氣死。
程詢的話還沒完:“照你的說辭,朝廷一次沒照顧到懋遠,便會永遠虧欠你們?出過一批貪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會有清明的場?若是這樣想,你還活著做什麼?十幾年前投河自盡,豈非皆大歡喜?”
萬鶴年氣憤難當,語聲有些發地回:“我信得過朝廷,信不過的是與商賈聯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詢牽了牽,緩步走到大案后方,手上驚堂木,沒再掩飾眼中的鋒芒與不屑,“只是,誰需要你信得過?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萬鶴年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形抖得愈發厲害,“原來程大人既是來殺人,也是來誅心的!”
程詢言歸正傳:“你若尚存幾分良知,即刻勸外面那些百姓遷移。分流淹田之事,非爾等可阻撓。”
萬鶴年形似篩糠,語聲的氣勢卻很足,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該說的話,我已跟你說明白。怎麼,程大人以為我在說笑麼?又或者,不敢殺我?”
程詢牽了牽。
萬鶴年見他沒當即應聲,抬頭過去,笑得諷刺,“不論是殺我還是把我下獄,外面的百姓都不會答應……”
程詢打斷他的自說自話:“不要說你一個七品縣令,就算皇親國戚在此,執迷不悟,我照殺不誤。刁民為你不平,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群結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萬鶴年的形停止了抖,語聲也變得平穩,含譏帶嘲地道:“你還是三思為好。我們到時候走不出去,遷移出去的百姓自會知曉我們已落難,總會有人替我們做完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嗯?”戾氣、殺氣自程詢雙眼迅速蔓延至周,語聲亦著戾氣、殺氣,“為了你這一萬人的得失,便要讓幾十萬人陷人間煉獄?為了你們的懷疑,便要讓兩廣及至朝廷承不可估算的損失?你們也配!
“你這種貨,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得不到朝廷的賞識,便絞盡腦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稱頌,幾時遇到機會,便掛著個為百姓著想的名頭送命,妄想著青史留名。
“為了大局,你們這一萬人,我真不會放在眼里。
“焉知你們如愿,將會有多軍兵為了賑災、救民生死攸關?上沙場舍生忘死的熱兒郎,憑什麼為你們這幫蠢材善后!?兵力損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機,接踵而至的便是戰!你一條賤命,能抵誰的命?你們一萬人的家命,又值多軍需?”
一聲聲質問,一句句道明最殘酷后果的言語耳,萬鶴年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程詢語氣更為激烈,眼里只剩殺氣:“我把話放這兒:時候尚早,你若奉勸無辜百姓回頭是岸,我不會取你命;再有遲疑,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為刀下亡魂!
“遷移出去卻不安分之輩,你會眼睜睜看著,我把他們當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會留著你,來日將你凌遲死!”
語聲微頓,他重重一拍驚堂木。
萬鶴年形猛然一。
程詢語氣轉低,一字一頓,道出未盡之語:“誅你十族。”
萬鶴年吃力地抬頭向程詢,程詢卻已點手喚兩名千戶,“吩咐下去,一刻鐘之后,看不到萬鶴年走出去,便將縣衙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兩名千戶愣了愣才高聲稱是,轉走出大堂。舒明達看得出,二人并不是質疑程詢的命令,而是因為此刻的程詢殺氣太重、氣勢過于駭人,全然是睥睨天下、殘酷冷的面目。
舒明達在萬鶴年臉上看到了恐懼之。
大堂,幾乎讓人窒息的沉寂之后,萬鶴年終于想通了整件事,服了。他掙扎著站起來,“我……我去跟百姓們說,讓他們盡快遷移到安全的所在。隨后,聽憑程大人置。”
程詢睨著他,“你那兒皮,不妨再穿一次。”
萬鶴年低聲稱是。
那一年的災,終究是以損失減免至最低的結局收場。
災期間,程詢、河道總督、陸放、舒明達等人沒日沒夜地奔波在各個災的地方之間,親自帶領兵救助困的百姓到達安全之地。舒明達之外的三個人,傷的傷,累倒的累倒,皇帝曾特地派太醫院里醫高超之人遠赴廣東,為三個人療傷治病。
災過去之后,程詢并沒寬縱萬鶴年,上折子給皇帝,皇帝當即下旨罷黜了萬鶴年的職,令其回鄉養老。
——這便是當年萬鶴年相關一事的原委。
蔣徽聽完,滿眼都是對叔父的欽佩、仰慕,“天啊,叔父那時才二十出頭吧,也太有魄力了吧?”
董飛卿笑道:“要不是這麼有魄力,怎麼會讓前錦衛指揮使都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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