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沉沉燼如霜》第六十九章
“覓兒。”
我繼續擺弄手上的花草,隻當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他將我囚了三個月,任憑我如何哀求,皆是溫和的一句話,“我不會放開你,亦不會告訴你金丹所缺之藥,春天一到我們便婚。”一個月後我再不求他,再不說話,隻當他是一叢荊棘。他日日都來,總是溫言款語地對我說話,三餐過問,細致到連茶水的溫涼都要把控得剛好,坐著怕我腰疼,躺著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中的樣子。仙侍仙姑們皆替他鳴不平,覺得我十分不識抬舉。總道,天帝陛下這樣癡心的男子世間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個男子能對一個子好到這般極致?若真有,那便必定是假的。所謂完,皆是幻象。若非親遭遇,誰又能相信這樣溫和雅致的背後是怎樣雨腥風的狠辣?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與水神單獨說說話。”他揮了揮手,將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覓兒,你這是在做農活嗎?”
我手下一頓,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樣貌氣息,隻是這口氣……
“……覓兒,本神來了,你怎麽還不起相迎?你不能仗著本神如今正寵著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曉得我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便是除了天後外還可以納許多許多的天妃。”
我放下鏟子,道:“隨便。”許久不曾開口,聲音帶著生的沙啞。
“哎呀呀,如此冥頑不靈,看來本神要好好調教調教你才是。”他單手著下,頭疼地滿麵惆悵,“隻是,要怎麽調教才好呢?”
忽地上我的手,驚得我一下便要舉鏟子拍他,他卻了我的手心,鄭重道:“讓本神關上房門好好調教調教你!”
說話間便領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往廂房中行去,一路仙侍仙姑瞧著我們握得牢靠的手,再看看我們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釋重負地曖昧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邊臉。
“你來做什麽?”一廂房,我便甩開撲哧君的手。
“人,你太傷我的心了,我這次可是拚了家命來英雄救的!”撲哧君苦了苦臉,瞧見天帝的臉上扭出這樣的神,我一時覺得渾不適。
“不多說了,好容易等到今日佛祖開法壇,他不在天界,事不宜遲,再晚我恐怕他便要回來了。”撲哧君從袖兜中放出兩隻鷯哥,又掏出一張紙往桌上一。
紙上潦草寫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討雙修之真諦。”
我看清字跡的片刻,卻聽那兩隻鷯哥立在床頭一唱一和地哼哼起來。
“嗯~啊~!不要~討厭~”
“噯~嗯~哼~嗯~你好!”
接著便是一陣“啾啾”水聲。
我一愣,被撲哧君不由分說拽著從後窗飛出的時候,方才恍悟過來,險些跌了下去。後院外結界開了一道幾不可察的細,撲哧君扯著我便化形鑽了出去,一路飛到天河邊,一把將我天河之中,自己亦隨其後潛了進來,借著天河之水避開一隊巡查的天兵之後,方才逆流淌過天河出了天界。
遠遠瞧見一個著了品紅紗的年,撲哧君化回原樣,顛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被拍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到,正是狐貍仙。
撲哧君道:“丹朱,多謝你用法幫我們開了道口子。”
狐貍仙撅了撅紅豔豔的,不不願瞥了我一眼,對撲哧君道:“我是幫你,又不是幫!如今你既出來,我便走了!”
撲哧君一揚眉,道:“你怎麽越老臉皮倒益發薄了,不必害,人和我不分彼此。”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著,心疼道:“可憐我家人,真真可憐見的,原先放養便已經很苗條了,如今圈養著,益發骨瘦零丁,日日被那天帝著做農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下去,怕是就要變作農婦了!”
我禪了禪,鎮定收回手道:“多謝撲哧君關懷,隻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說怎麽這麽長!”撲哧君恍然大悟,又道:“人,今天我好容易挑了這麽個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了私藏近五萬年的‘易行換息絕對像仙丹’將自己變作他的模樣,與丹朱聯手將你從天界出來,麵對這得來不易的奢侈的自由,趁著月下仙人在跟前,趁著天帝還未察覺,還未布下,你有沒有什麽願,皆說出來吧!”
我一怔,撲哧君眉弄眼,補充道:“譬如說私奔之類的願。”
狐貍仙立在一旁,前所未有肅穆地瞧著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方才鼓起勇氣用我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見見他……”眼底一酸,有什麽要奪眶而出,我趕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撲哧君“嗷!”地一聲號,“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貍仙似乎長長舒出一口氣,卻別扭轉過臉,道:“這次,我不會再幫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過去若非我一徑兒將你推給旭,想來他也未必會中了你的毒歡喜上你,此番,我再不幫你了!我不能再害旭了!”他一甩袖子轉過去。
我鄭重對狐貍仙和撲哧君鞠了個躬,“承蒙彥佑真君和月下仙人危難之中真心相助,錦覓激不盡,將來必定傾盡所能報答!”
轉離去前,聽得撲哧君嚷道:“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我還未來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從未這樣不化形地進過幽冥界,許是我上的仙氣突兀了些,路上妖魔皆停下手中作,紛紛側目,竊竊私語。
“我第一次看見長這般模樣的羅剎,是十八層獄新升上來的嗎?”
“笨,什麽羅剎,你沒聞到那一子清湯寡水的神仙味嗎?”
“啊!竟是個神仙!可惜了這般好模樣,怎麽就想不開墮落去作了神仙,委實可悲……”
我終是停在了那塊無字楠木門匾下,提上一口氣,叩了叩門,許久無人應門,隻有大門兩旁把守的兩隻猙獰怪麵無表地森森看著我。
許久,我再次手叩了叩門。此番,約過了三炷香的辰,終聽得大門沉重一聲響,裏麵施施然出來了兩個妖。
“何事?”
“煩請通報魔尊,便說……便說,錦覓求見。”
“錦覓?魔尊日理萬機,豈是沒有名號冠銜的平庸小輩隨便皆可見。”其中一個妖幾分不耐,手便要關門。
我趕忙出手擋住,急道:“便說水神錦覓求見。”
那妖生生頓住手上作,瞠目結舌看著我,另一個妖如遭雷劈,似乎嚇得不輕,重複道:“水神……哪個水神?難道是那個?!”
二妖對視片刻,毫不猶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門,扣的大門幾乎要拍到了我的鼻尖。我一愣,角扯出一縷苦笑,抬頭看了看天,複又低下頭看著腳尖。
不想,頃,門卻忽地從霍然打開,那兩個去而複返的妖帶著滿麵古怪鄙夷的神看了看我,不不願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隨我等。”
一路向裏,我被引著了後院,遙遙看得一片火紅荼蘼花海為湖,湖心一座飛簷亭,幾個樂伶正在撥弦,竹嗚咽,一人憑欄而靠,麵前案幾上散落三兩文牘,手上一卷半展開的竹簡微微泛黃,他凝神在看,出的側臉半明半暗並不真切。
四周花木葳蕤,僅他筆尖的一點朱砂目驚心。
我心中一。
那妖引著我立於湖心亭的石階下,“尊上,水神求見。”
我半斂著眉眼,一陣風過,亭下花海漣漪相撞,竹剎那寂靜,稍頓,劃過一不調和的徵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錯的樂伶驚慌跪下,“請尊上責罰。”
“怨不得你們,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語調寒涼,明明是鋒利的諷刺卻帶著一層晦暗的曖昧,像極刀口上殘留的一道痕,“都下去吧。”
“是。”一陣悉悉索索,左右退散而去。
我垂著眼,看見一雙錦靴映眼底,心口突突跳,千言萬語堵在頭,卻不知如何開口。
“怎麽?水神仙上怕不是責怪在下未有倒履相迎,怠慢了你,連話都不屑於說了。”
一口一個“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我猛地抬頭看他,冷不防撞上一對冰冷的眼,“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麽,隻是這樣近地看著他的眉眼,一時奢侈地近乎癡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開眼去,“聽聞水神明年開春便要榮登天後之位了,可喜可賀。今日可是來送的?水神膽識如今是越發大了,隻我幽冥,就不怕有去無回?”
他信手撥了撥尚未撤去的琴弦,殺伐之音一瀉而出,“還是,你賭我不敢殺你!”
“旭。”我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手上卻下意識抱住了他的一條臂膀,他一住,片刻後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惡至極,旋即,手上一揚,護魔功將我重重彈開,我一下跌坐地上。
“水神請自重!”
掌心生疼,火辣辣地疼,然而,卻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那記嫌惡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紮肺腑之間,狠狠地剜開一個鮮淋漓的創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汙了雙眼,轉抬腳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驚慌失措地掙紮起想要追上去,腳上卻一力,再次狠狠跌在地上,看著他已下石階的腳,我頓時怕得全發抖,這是我僅有的一次機會呀,錯過了,便再也不會有了!凡人還有來生可待,可是我們卻隻有這一世,漫長沒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後再也看不見他,那樣漫長的百年千年萬年幾十萬年將是怎樣的酷刑……?
頃刻,淚流滿麵。
我啜泣著在背後喊他:“旭,我錯了,過去,皆是我錯了!……你殺了我也好,剮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錯了……”
反反複複毫無章法,然而,他卻停住了腳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為是你殺了我爹爹,我答應過爹爹要孝敬他要報答他,可是,他卻灰飛煙滅了……一下,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爹爹,沒有了方向,我不知該往哪裏走……我誤會了你……我以為……”
“你以為?!”他一下轉過打斷我,擺帶起的落英紛紛揚揚,“好一個‘你以為’!”突兀一笑,嘲諷盡顯,“為了三個字,你便毫不猶豫地騙取了……取了我的命!水神之狠開天辟地無人能及,在下領教了。”
是啊,錯得荒謬,無可救藥地荒謬,荒謬地無可補救……怎麽辦?我慌無措地看著他冷眼對我,神智恍然間卻有一清明,是啊,我僅有這一次機會,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殺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千言萬語,其實隻有一句話,這句話我從未對他說過。
“有一句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雙目直視著他,手心攥出了漬,“我你……”
他一不,眼前緩緩飄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臨下看著我,眼中有一瞬倒影出了那花瓣的火紅,慢慢地,浮起一層恍惚不屑,最後竟是然大怒。
冷哼一聲,角抿,“這次,你要的又是什麽?”
我一時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頭一笑,“故技重施?不想,這麽多年過去,你的騙倒是益發拙劣了,上一次,你與潤玉聯手,僅用一綹青騙去我一命,大獲全勝。如今兩界還未開戰,不想水神卻已墨登場,戲倒快……”
“隻是——”他突然俯住我的下,“你二人就如此視我旭於無?你以為我會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
“不是的。”我被他得生疼,明明隻是下被捉住,心中卻揪一團,連眨眼都是疼的,像一隻被掐住七寸的蛇,語不句,“不是的……我從不知曉潤玉竟策反……我說的是實話……我……你……”
一串淚順著腮急速落,跌在他著我下的手背上,他一頓,竟像被煙火燙傷一般,迅速收回手,看著我,滿麵鄙夷。
“我清清楚楚記得臨死之時水神贈了我兩個字——從未!旭至今奉為金科玉律,銘記於心,一刻都不敢或忘。水神過去從未過我,怎麽竟一夜轉了子,上我?還是說,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潤玉素來行事滴水不,怎麽就沒教好你呢?撒謊亦要有理有據,方才使人信服。”
如鯁在,我婆娑著眼看他,水朦朧,“我甫一出生便被下了一種丹丸,喚作‘隕丹’,至此,滅絕……直到,那天我親眼看著你魂飛魄散,方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時喜歡上你的……”我低聲喃喃:“或許,留梓池畔……或許,我詐死之時……又或許,你抱著宣紙對我回一笑……或者,僅是普普通通因著當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見你傷,我會很難過,難過到肺腑皆像被蛀……”
“隕丹?滅絕?”他手緩緩上我的頭,“六界丹藥譜,我倒背於心,從未聽聞有一種丹藥可將人絕絕。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麽會心竅未開卻對我?是你太笨,還是當我太笨?”手上一,頭斷,“說吧,潤玉這次派你來意何為?同一伎倆反複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驢技窮至此!……你以為此番你一魔界可以全而退?”
從他口中吐出的話語字字槌心,而我,卻不怨他,是我負他在先,便是他取了我的命亦不夠抵償半分。
眼前景象越來越模糊,我慢慢閉上眼。
其實,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驀地,他卻鬆開了手間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涼的懷裏,他就這麽任由我倚靠著,不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我湧上一微弱的喜悅。
未料,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風雪一般的冷言冷語,“水神對天帝之果然天地,為了他,你居然連命都可以舍棄?而他,為了鞏固帝位,竟不顧未婚妻子之命,窮途末路到將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這般無夫婿,亦有這般癡妻子,好,果然好。旭大開眼界,歎為觀止。”
我幾番手想要抱住他,卻終是再使不上半分氣力,手腕了便無力垂下,隻能勉強睜著眼看他,看著這方我唯一的救贖,“不是的,從來都沒有……沒有……潤玉……一直……一直隻有……一直隻有你一個……”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竟覺掃扶我額際的清風輕輕一滯。
“哈!”他倨傲一笑,一手攬住我慢慢落的後腰,一手抬起我的下,一時,四目相對,“水神如此自信?你憑什麽以為你足夠吸引我再你一次欺騙?我想,我與穗禾的婚帖應該已於三月之前送抵天界,如果水神仙上被了,我現下便補你一份!”
他說:“你若再說一句我之謬言,我便立刻殺了你!說一次!剮一次!”
一陣風過,湖水碎裂,寂寂無聲。
“報!——”有鬼魅從花湖盡頭一路飛奔而來跪在他麵前,“稟報尊上,天帝攜百萬天兵於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出水神便立刻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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