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是被我勸上了戰場，臨行前他拉著我的手殷殷囑咐我切莫再吃上火的東西，連莧菜也是不可以的，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倒似比我更懂藥理屬一般。我皆笑著點頭稱諾。

慢慢，他也不再言語，只靜靜與我執手相，脈脈無語，我卻從他的眼裏讀到了千言萬語，有滿懷的憧憬與灼灼的迫切，有不渝的珍視和微微的忐忑，更有如山如海的鋪天蓋地將我包攏。我看著他，惟願時就此止步歲月就此安好地與他地老天荒。

點點，終是化作飛花隨水流。

我親手替他將戰袍披上，將頭盔與他戴上，用目細細描畫了一遍他深邃的五眉目，牢牢刻於心間，刻於魂魄之中。

末了，我冒天下大不諱地踮起腳尖，隔著面紗輕輕吻拂過他的雙。

霎時，他瞪大了雙目，接著，腮上一片雲蒸霞蔚，他無聲地笑了，我仿佛聽見羅耶山頂峰經年不化的霜雪刹那融如春水潺潺淙淙。他俯下隔著面紗再次住我的雙，輕輕含了一下，溫溫熱熱的過紗挲著我的，“等我！”他以低聲言道。

“等你！”我以堅定回他……

我站在朱雀樓頂端遙遙向鎧甲森然的泱泱大軍，聽見出征號角肅穆響起，為首一人回，目越過浩瀚人海，越過重重樓宇，只一眼便看向我所在，他高舉玄鐵長劍振臂向我一揮，我勉力抬手向他揮了揮。他朝我頷首，雙一夾馬腹，千軍萬馬便隨他奔騰而去。

朱雀，書載：飛朱鳥使先驅兮，又有一名，謂之“長離”。

朱雀樓，朱雀樓，有誰又知可稱“長離樓”？

隆隆馬蹄錚錚甲胄掀起皇城裏的風，吹過我薄薄的衫，我了雙臂……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卻不解、帶將愁去……

回到醫殿一閉門，我便大口大口嘔出烏來，我垂目閉了閉眼，慢慢靠在榻上，問道：“羌活，可是‘清’？”

我許多年前便猜到族裏派了個人監視於我，若我一朝行差踏錯，此人便會奉命果斷將我於無形之中除去，好聖醫族百年的清譽得以完璧保存不遭世人指點辱沒。而羌活看似莽撞心，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不二人選。

羌活聞言一下在我面前筆直跪下。

我緩緩道：“除了‘清’

，我想不出其他無無味能不被我第一時間察覺，卻又能讓人脈象無異緩緩無痛楚致命的毒草。”

“羌活萬死！”跪在地上對著我用力扣了十個響頭，再抬頭，額角已破，滿面淚痕，“正是‘清’，只是，羌活不知……”

我淡淡笑了笑，“只是，你不知我的會對‘清’有如此劇烈異於常人的痛楚反應是吧？其實，荊芥姑姑應該也不知道，為了制藥，我長年瞞著你們所有人親自試藥，是藥三分毒，我五臟六腑間流淌的早已非，而是毒，只是，萬相生相剋，我的毒素早已可達平衡，所謂以毒攻毒，這些毒與我來說，早已無害……這‘清’火，過量卻寒，一朝發，卻是生生破了平衡，那些毒便再也制不住了，咳……咳……咳……”我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一下又劇烈咳起來。

羌活趕忙膝行至我邊，連連給我拍背。

待我漸漸平復後，抬手替去眼角奪眶而出的一串淚珠，“我不怪你，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你有你的，荊芥姑姑有荊芥姑姑的，我亦有我的，你們都堅持得很好，只我，卻半途而廢了……其實，我還想對你說聲謝謝，若非你暗中想辦法使人報信給他，信給他，想是最後一面，我也不能得見，那些埋了許久，我以為最後終將隨我埋地底的話也不可能有機會得見天日對他說出……”我遠遠看向殿外，看向北方，“只是，我終將食言了……”

“那大皇帝有什麼好？族長明知會如此，卻還失心與他！羌活知道，族長並非那些輕易會為皮相或甜言語所迷的子。”羌活攥我的擺恨聲哽咽。

我想了想，其實，我也真說不出他有哪里好，但是又覺得他都好，思及此，我竟覺得心中一片溫暖。

“咳……咳……咳……”我深了一下，想起一件無關要的事，“羌活，我想知道你是何時對我下的藥？”

應道：“族長進宮後第一次與皇帝獨談話後，羌活便覺族長神思有異不若平常，後來，皇帝來得益發頻繁，族長常常若有所思，羌活便知不好。宮半個月後，羌活……羌活便開始慢慢將‘清’添加於族長飲食中……”

我一愣，宮半個月？那便是五年前？竟然這麼早……我還以為是三個月前他首次出征北面霍庚族之時，原來，我早便將他放在心間，自己卻無覺察，他也是個傻的，

連羌活都看出我的端倪來，他卻兀自愁苦了五年有餘。不知為何，我心中忽然生出些頑皮的慶倖心思，如此，我也不算辱沒了他的一腔赤誠，我雖時時次次拒絕於他，卻於無形無聲中早已給他回應……

懷揣著這樣的小小心思，不知不覺中，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卻見羌活一雙哭得紅腫的眼，一面將我扶起急匆匆塞給我一個包裹，“屬下已經將盤纏和隨簡便都準備好了，族長，你走吧！再也不要回這皇宮，不要回聖醫族！羌活知道族長的制藥之天下第一無人能及，族長既知是‘清’之毒，天下奇珍異材何其之多，族長定能找到一種可解這毒！”

“我不走。”我推開遞來的包裹，斷然拒絕，“我答應了等他，再不離開此地！”

“咳咳咳……而且，此番之毒確實不可解，若可解，便是為了他，我亦要拼盡全力解了毒，多陪他些時日……”

“族長，你這是何苦？”羌活淚流滿面。

我虛弱一抬手制止，“莫要說這些不中聽的，我好容易醒來一次，你與我說些最近宮裏宮外的趣事奇聞讓我樂一樂……咳……咳……”

可是，羌活最後說了些什麼，甚至說是沒說，我卻沒能聽清，原是不知不覺中又陷了一場無邊的夢境裏。

本以為就此便一夢忘川，不想，一日，卻似生出些氣力醒轉過來。

我費力眨了眨眼，羌活應我要求，將扶著坐起來，左右背後皆堆滿了靠，我卻仍是有些力不從心地歪歪斜斜。

羌活勸我躺下，我卻示意噤聲。

“你聽！是不是有腳步聲？”我著問。

羌活滿面愕然，“沒有呀……”

我卻聽見一迭聲的腳步攜著濃濃的喜悅急切向我奔來，或許是宮殿外，或許是京城外，或許遠在北方的霍庚族，我聽見了，我的心聽見了。

接著，有鐘鼓聲在皇宮上方赫然響起，和著那疾疾奔來的腳步聲，悅耳非常，那是昭告天下的凱旋得勝！

撐了這許多日子，終於等到了他的歸來！

只是，這的子卻怎麼也坐不住，只能眼睜睜任由它緩緩躺倒，但聽羌活崩出一聲潰破大哭，我卻開而笑，切切叮囑：“你……你……記得……記得和他說……我，並未食言……”

只覺得渾一陣不能承的支離破碎之痛，下一刻，我已立於雲頭上，左右朗朗清坤，鳥語花香，須臾，所有神智皆重回我。

是了，我此番是去凡間曆劫，現下能這般站在雲頭，自是凡人的已死，劫難已畢。那，旭……

我趕撥開雲霧向下看。

但見旭雀躍穿過宮殿的重重門廊直奔醫殿而去，眼見便要打開醫殿之門。我立時三刻要降下雲頭制止於他，不想，卻是剛剛劫歸來，靈力盡數還未歸位，只能眼睜睜看他滿懷憧憬推開醫殿大門，下一刻卻愣愣地看著那羌活跪在我的凡人前慟哭失聲。

“哐啷！”一聲脆響，卻是他一個趔趄，佩劍落地。

但見他淩了腳步踉踉蹌蹌行至我床前，一把推開羌活，揭開我的面紗，巍巍將手探至我的鼻下，下一刻，便見他將我的摟在前，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絕的長嘯。

“啊！！！！”

刹那，天崩地裂，六界變，方圓千裏河水逆流，海水倒灌，群山傾倒，草木灰，數不清的妖魔羅刹魑魅魍魎從四面八方湧皇宮，集於醫殿外，但聽魔尊一聲號令，便要集行。

他卻只是雙目失焦呆呆愣愣抱著我跪坐在地上，這一坐便是凡間三日三夜。

我怎忍看他如此失意，拼了全力，也只將腳下浮雲降下一尺。

旭卻在三日後的一個清晨突然恢復了眼中神采，對著底下惶惶然跪著文武百笑道：“朕說過，四海一日不統，朕便一日不娶。今日四海一統，朕，要立皇后！”

底下文武百想是察覺不好，皆伏在地上不敢接話。

旭卻兀自笑得暢懷，“聖醫族族長錦覓貌端德馨，便是朕的皇后！是朕獨一無二的妻子！今日，朕便要正式娶妻！”

下麵員聞言皆是重重一震，我亦是一震。

“禮部侍郎。”但聽他沉聲道。

“臣在……”一個老兒戰巍巍低頭應道。

“你還愣著幹什麼？朕說了，朕今日便要立後娶妻！你還趴在這裏，這是要等朕親自抬你出去？”

那老兒聞言，趕起連連應道：“謹……謹遵聖旨，臣……臣……臣……立刻……立刻……便……便去……辦！”一面打著擺子便出殿外。

旭看他認真聽命馬不停蹄地前去辦，方才轉過臉來，輕地將我的紗巾重又戴好，滿面溫地將我抱起來，“錦覓，我們也該前去準備準備。”

底下有幾個員了，張了張，想是要勸。他卻一個淩厲眼風掃去，似寶劍出鞘一般的寒芒四，“怎麼？你們哪個有異議？嗯

～”

但見那幾個大臣趕閉了，俯下去一不，顯是面對這樣一個常勝沙場一統四海的皇帝甚是畏懼，即便聽到他要辦這麼一個曠古未見的冥婚，也不敢再有二言。

旭抱著我，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踏出醫殿，一直走他的寢殿之中。他親自擰了帕子將我角的污細細去，又從櫃中取出一件火紅鑲金的袍給我換上，一面笨拙地給我描眉上妝，一面低聲和道：“錦覓，你知道嗎？這件袍五年前我便遣人製好，每隔一段時間便依我目測你的形改過一次，至今，已是改過八十一次。我本還怕不夠合，不想，竟是這般合，你看，我目測得准得吧。”

眼見他這般，我心中劇痛，卻又舉不能。

他又道：“只是，我從未給子上過妝，給你畫得不好，你不要怪我……本來，你在我心中不上妝便是最好，但，今日是你我的大日子，你且忍一忍，好不好？”言語之間縱容非常。

待妝畢，又取出蓋頭親自給我蓋上，孩子氣般商量：“接下來，該為夫換裝了，你先莫看，可好？待我們今日大婚後……”他卻再說不下去。

我於雲頭上，已是涕淚滂沱。

其後，在文武百全城百姓的見證下，他抱著我坐於帝後十六輦上，後箱籠無數籠無數，其中各奇珍異寶滿溢而出，隨從近千，浩浩奔赴凰臺，從宣詔到禮整整四十九道程式禮制繁複隆重，他皆抱著我一不苟地完，鄭重得再鄭重不過。

禮後，卻不上輦車，在萬千人目瞪口呆之中將我放於前，獨自打馬離去。後面有員亦牽了馬急急喚他，隨其後，他卻冷冷掏出箭來，挨個兒將跟著的人落馬下，直到最後無人敢追。

夕西下，獵風習習，吹我的大紅嫁，吹翻他的大紅擺，我與他二人裳火紅迤邐共乘一騎劃過天際，竟似晚霞瞬息燦爛，最後，終是沒帝陵之中。

他將我抱著一路深，於後隨手一揮落下道道機關重重鎖，最後，到達帝陵腹心深，那本該莊重停放帝王靈柩的正殿之中竟是四紅綢錦帳懸掛，雙喜紅燭無風自搖曳，案幾上鋪著朱赤緞面，上面菜溫酒燙，正是剛好。

一個帝陵正殿，卻儼然一派新房佈置，只在殿中央，放了一火紅朱漆的巨大棺槨。

他抱著我自然而然地走向那棺槨，將我溫存放其中，隨後，自案幾上取來秤桿將我頭上蓋頭挑開，繼而看著我繾綣笑開，“這下，你終於是我的醜婆娘了！”

“只是，我卻從未見過如此之的醜婆娘……”他黯然獨自坐於棺槨旁，邊擺了一壺酒，兩只白玉杯，“你騙我

，你一直都騙我，誑得我好苦……好……好痛……”一邊，見他將酒緩緩注兩只杯中。

“然而，我終究不能放開你，你不守諾，我卻不能食言。我應承你的，一樣一樣皆會為你做到。我盼今夜房花燭盼了這許多年……”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終是盼到了……”

“這杯酒你不能喝，為夫替你喝，可好？”他著我闔上的雙目，繾綣非常，手上端起另一杯酒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接著，口悶悶一哼，便有漬自角溢出，他卻笑得燦若旭日，“反正被你欺負了這許多年，也不差這一生，這一命。”

一邊，棺槨之中，與我比肩躺下，一手握牢我的手，另一只手不容置喙地攬過我，將我的頭枕於他的肩頭。

棺木在隆隆聲中自合上，那一瞬間，但聽他愜懷笑道：“不想，最終，卻是我給你殉葬。我，竟很滿足……”

我在雲端捂著，言語不能，淚水在臉上阡陌縱橫……雲下，電閃雷鳴，大雨劃破天際雷霆而下，敲擊在蒼茫的大地上，似鼓聲擂擂。

下一刻，旭已立於雲端另一頭。

我撲過去將他抱，一臉淚水皆泡於他的口，一面恨恨譴他：“做一個給殉葬品殉葬的皇帝，天下獨一份，你可是得意得很？！”

他卻一不任由我抱著，不言不語，我惶惶然，生怕他吃了凡間的毒酒可是起了什麼危害，正待從他口抬起頭仔細看他，他卻不容分說一把將我在他的心窩反抱住我。

“不許你看！”

接著，有溫熱的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落在我的脖頸，浸我的雲領，最後匯淙淙溪水流我心。

但聽他鼻音甚重悶聲道：“還好你還在……幸得只是凡間紅塵一場劫……”

一邊又狠狠道：“你可敢再這般嚇唬我？你可敢留我獨自一人？這回你看到了，你若離開，我絕不獨活！”

我一下一下輕他被怒氣鼓脹得一起一伏的膛，心中一片靜謐前所未有地乖覺順應他：“夫君既言，夫人如何敢不相從？自是夫唱婦隨。”

他笑開，清瀲絕倫眼含，一時，六界皆開闊。

他手假意彈我額際，重重抬起，輕輕落下，拂過，“可算記得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

雲端下，暴雨止，一道朝鑲著赤金邊冉冉初升。

天際，有鶼鶼比翼起舞，水中，有鰈鰈比目相偎，遠，天雲影共徘徊。

你與我，不紅塵，亦互為劫難，你不避，我不躲，方有這經年驚鴻。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