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北宋香葯帝國》90 廣舶
阿迦梨立即衝過去檢視趙似落水,隻覺蒼海無邊,波濤暗湧,而船舷外全不見半點人影,亦不聞趙似掙紮,整個人仿若一枚鏈條斷裂的錨無聲地墜了海底。
海水在夜空下深如墨,不不慢地搖晃著船艙,也無狂風巨浪,就這樣靜靜地向船上的生靈展示著它吞噬一切的能力。阿迦梨臉煞白,忍無可忍地發出了一聲織著驚恐與憤怒的尖。
沙恭尼聽見聲,帶著幾名隨從匆匆趕來。阿迦梨立即指著船下命令:「你們快跳海中,把沈十二郎救起來!」
沙恭尼看看所指之,再舉目眺遠景象,發現水雲之間有幾點星火,儼然是幾艘船舶上的燈。
「不見他掙紮,恐怕已沉深,」沙恭尼欠道,「讓我們兵卒深夜下海搜尋比較危險,何況附近有別的船,也不知是漁船還是舶巡檢司的船,若我們多人下海,聲勢大了,引起他們注意,徒生事端。」
「我不管,你們必須下去把他救上來,這是我的命令!」阿迦梨含怒道。
沙恭尼保持著微微躬的姿態,卻並未俯首聽令:「此番任務,大首領原不許你來,你多次承諾藏份謹慎行事才得以行。一路上你放任,縱容屬下將那廣舶兒抓起來,使我們再不能公然航行。如今又招惹這個宋人,且不論途中種種麻煩,你就不想想回國後會麵臨怎樣的厄運麼?」
見阿迦梨語塞,沙恭尼又低了點聲音,但仍十分清晰地說道:「依照國法,犯男要被以火刑,無論貴賤。」
阿迦梨怔怔地聽著,又回顧艙外海水,心知沙恭尼絕無可能救沈十二郎了,滿腔憤懣悲傷無從發泄,最後悶悶地悲吼一聲,旋即出房中擱置的馬鞭,奔下樓,徑直衝向囚宋人的艙房。
阿迦梨兩腳踢向蹲守在囚室外的兵卒,命他們開啟囚室之門,然後握著鞭柄指向尚不知的蘇意墨和蕙羅,喝道:「把這兩人給我拖出來!」
讓人把蘇沈二人押至船頭,阿迦梨一鞭朝蕙羅去,蕙羅側抵擋,鞭子仍「謔」地一聲落在左臂上,衫頓時應聲破裂,左臂的麵板滲出來。
阿迦梨第二鞭繼續朝蕙羅掄去,蘇意墨迅速箭步上前,擋在蕙羅麵前,生了這一鞭。
阿迦梨冷笑,將直接攻擊的目標換了蘇意墨,再度揮鞭他,這一次蘇意墨卻不再忍耐,一邊住高揚的手腕,一邊把馬鞭奪下,舉手一拋,將鞭子拋海中。
氣得渾發,阿迦梨怒喚左右隨從,命他們圍攻蘇意墨。蘇意墨寡不敵眾,很快被三佛齊人摁倒在地。阿迦梨揚聲再命:「把他拋海中。」
這句話說的是本國語言,但蕙羅從所指方向猜到了指令的意思,當即喝道:「且慢!」
三佛齊人作稍緩,阿迦梨冰冷的目亦掠向蕙羅。
蕙羅上前一步,對阿迦梨道:「你們不遠千裡來到大宋,費盡周折將蘇意墨抓來,一定有所圖謀。又不顧遠洋航行之艱難,要帶他回去,可見他對你們來說是個重要的人,如今你若意氣用事取了他命,將來如何麵對要你抓他回去的人?」
阿迦梨聞言不語。依舊被按押在地上的蘇意墨看著,著氣含笑道:「你的瓔珞得很呢,但中間是不是了顆龍涎香珠?」
阿迦梨變,走過去一腳朝蘇意墨踹去:「說!龍涎香珠在哪裡?」
蘇意墨含笑道:「反正要死了,就讓這個與我陪葬。」
阿迦梨怒極,又想再踢蘇意墨,但被趕來的沙恭尼止住。沙恭尼將拉開數步遠,麵凝重地搖了搖頭,再顧押蘇意墨的人,示意他們拉蘇意墨站起。
轉念一想,阿迦梨又冷眼看蕙羅:「他是要留活口的,而你隻是我們順便抓來的,留著也沒多大用。你未來的郎君既然已捨投海,你一個人活著想必也無甚生趣,不如隨他去吧。」
蕙羅耳中轟然作響,阿迦梨「捨投海」四字如魔咒一般迴圈不滅,鎮定心神,問阿迦梨:「你說什麼?十二郎怎樣了?」
「他自己不想活,從船上跳進海裡了。」阿迦梨猶帶幾分怨氣,恨恨地說。
蕙羅撲向船舷,茫然四顧,連呼「十二哥」,然而此刻海上月黑風高,並無任何迴音。雙手摁住船舷邊緣,指甲不自覺地掐木質隙之間,指尖微微抖,卻已覺不到其間的疼痛,眼睛盯波瀾起伏的海麵,一滴淚過被海風吹涼的臉龐。
阿迦梨再命隨從將蕙羅推下海,蘇意墨高聲喝止,道:「你們若害命,我也不會活著跟你們回去。」
阿迦梨錯愕地笑:「又是你什麼人,值得你這麼維護?」
「本來不是什麼人,但從現在起,是我妹妹。」蘇意墨微笑道,「從此,你害便是害我。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你便帶我首回去見你主人吧。」
阿迦梨冷笑:「我把你手足綁縛起來,看你怎麼尋死。」
蘇意墨抬了抬眉:「你可以試試。一個人若心不在你這裡,自有千百種辦法擺你的掌控,就像十二郎那樣。」
阿迦梨無言以對,衝過來劈麵給了他兩耳,然而終究無計可施,憤然拂袖而去。沙恭尼見狀揮揮手背,讓隨從把蘇意墨和蕙羅押回囚室。
蘇意墨把趙似投海之事告訴鄧鐸和劉翹翹,鄧鐸立即悲呼,力衝撞囚室門窗,如瘋了一般衝出去救趙似,翹翹也被嚇得泣起來,不住抹著眼淚說:「他死了,我們更沒希回去了……」而蕙羅如失了魂魄,獨倚牆角,不哭也不鬧,雙目凝滯,翹翹喚也全無反應。
「沈姑娘,」蘇意墨輕聲安,「你們今日之禍皆因我而起,他離開了,以後我會保護你,拚卻命都要護你周全。」
他連喚幾聲,蕙羅終於略微回神,看著蘇意墨道:「我沒事。我不信他就這樣離開了,他不會不發一言就棄我而去。」
鄧鐸回首怒視:「他是被那蠻夷子得跳海了,哪有工夫跟你道別!」
蕙羅搖頭:「隻要他會說話,他便不會悄悄離開,這船雖不小,但高呼一聲總能聽見……」頓了頓,看向鄧鐸,小心翼翼地道:「我記得他會水戲……」
鄧鐸一愣,也不再高聲爭執,頹然坐地,須臾道:「就算識水,此地離岸甚遠,他能堅持多久?」
蕙羅凝視鄧鐸,像向他承諾,更像說服自己:「好人自有天佑,他會平安的。」
鄧鐸兩手抱頭,埋首不語,頃,從他抱的雙臂間傳出一陣嗚咽聲。
天將破曉時,船上忽然起來,數名三佛齊人進囚室,匆匆把其中宋人塞進一個個大木箱鎖好,搬進堆貨的船艙,此前不忘把他們五花大綁,並堵住口舌。
蕙羅藉助木箱上方的通氣孔艱難地呼吸,並傾聽外間形,依稀辨出有另一群人上了船,他們說著宋人語言,提及「舶巡檢司」。
溽州是遠洋船舶往返廣州與南蕃諸國之間的必經之地,朝廷在此設定舶巡檢司,每日派遣船寨兵於海道上逡巡,拱衛商旅往來,並檢查往來船舶合法經商的公憑。商船若要放洋出海,必須獲得市舶司頒發的公憑。而前往廣州的蕃商船舶,舶巡檢司的吏也會攜帶酒登船問,表示歡迎,並一路護送至廣州,除為了保證蕃商安全,也是藉機行監督之權,避免船舶不經市舶司解博買,私販貨。
之前兩艘舶巡檢司的兵船快速駛來,兩麵夾擊三佛齊人之船。沙恭尼與阿迦梨來到船首探視,其中一艘兵船上有位二十餘歲的年輕吏朝他們抱拳,自稱是舶巡檢司都吏張觷,想過船檢視他們出海公憑,以備放洋。沙恭尼見這兩艘兵船都十分巨大,船上寨兵人數遠超自己船員,不敢闖,隻得含笑應對,低聲讓自己隨從把船上宋人置好,再請張觷等人上船檢查。
張觷先驗過沙恭尼呈上的公憑,問:「這公憑為何是明州簽發的?明州放洋的船一向是去往日本高麗,甚往南蕃走。」
沙恭尼道:「明州香葯的貨價比廣州高一些。我們此番是運貨從明州宋,貨由明州市舶司解博買,易後自然也是從明州回國。」
張觷進船艙檢視貨,他所帶的幾十名寨兵快速進各個艙房一一檢視。換回男裝的阿迦梨冷麵守著自己的艙房,宋兵巡視一番,不見異狀,旋即離開。
沙恭尼將張觷引貨艙,早有三佛齊人開啟幾個盛有綢、瓷的箱子供其檢驗。張觷細看一番,笑問:「你們遠道來大宋不易,為何隻買這一點貨便急著回去?」
沙恭尼回答:「大宋富庶遠超我等想象,綢瓷價高也出我意料,所備貨款不足,所以隻買得這麼多。還都使放我歸去,我必迅速再來,下回在廣州多買些品帶回國。」
張觷似乎聽得開心,與他相視大笑,然後提出:「我也兼市舶司覺察往來船舶之職。我見你們這船航行日久,又沒有水隔艙,艙底磨損磕嚴重,船底有些滲水,不知撚材料是什麼?」
「覺察」是指檢查勘驗船隻。市舶司確有吏專管商船勘驗及維修。沙恭尼如實答道:「我們是以橄欖樹脂、樹皮和樹葉熬的膠撚。」
「不好。」張觷擺首道,「這種材料撚,看上去堅實,但遠洋航行,被海水浸泡久了仍有木板落之虞。不如讓我等以桐油草灰為君修補。」
沙恭尼謝絕,百般推辭,張觷始終堅持,稱若任由他們保持現狀出海,出了事自己和舶巡檢司會罰,所以若不修便不會放洋。沙恭尼無奈,隻得同意他們檢修船底。
張觷喚來十數名寨兵,用桐油草灰混合之膠為船板撚,沙恭尼如坐針氈地等他們修補完,再三道謝,好不容易纔將他們送回舶巡檢司的船。
待宋兵一離船,沙恭尼立即命令船員極速開船。船似離弦之箭向南駛去,卻遇逆風,船晃不已,不久後有船員驚呼水,沙恭尼與阿迦梨奔至底部艙房檢視,但見那些被張觷寨兵補過之大多開始滲水,有些如汗珠滲出,而有些隙漸大,開始有水柱激烈噴。沙恭尼忙呼船員堵住隙,然而水之越來越多,水流越來越大,哪裡能堵住。很快底艙便積了一大片水,起初漫及足背,轉瞬間即升至足踝。
沙恭尼拉著阿迦梨奔至甲板上,舉目四顧,悚然見後方有船隊追來,為首兩艘正是張觷引導的舶巡檢司兵船,其後另有十餘艘,分列左右,簇擁著中間另一船舶整齊駛來。那巨形如巨室,甲板之上直有六七層,宛若樓閣,而帆若垂天之雲,柂長數丈,甲板兩側大宋旌旗飄飄,船上寨兵足有數百人,皆持兵戈嚴陣以待,聲勢浩大,而船首樓閣之上兩名披黲墨涼衫的員迎風而立,海風襲來,袂飄飛,出他們涼衫下的服,一紫一緋。
船隊與三佛齊之船的距離逐漸拉近,沙恭尼見已無退路,而船進水甚多,船已傾斜,遂朝阿迦梨使了個眼,兩人奔船艙取出杉木做的救生浮鐶,縛於腰間,先後投海中,力朝遠遊去。其餘三佛齊人也紛紛效仿,爭相帶浮鐶躍水中。
箱中的蕙羅但聞外間聲響紛繁,雖不明白到底發生何事,但船可清晰知,漸漸地覺得自己的箱子漂了起來,然後有海水從通氣孔中滲,越積越多。蕙羅驚惶地支頂箱蓋,可那箱子關得嚴實,並不能它分毫。當箱中海水淹及蕙羅口,箱子逐漸下沉時,蕙羅已放棄掙紮,心中正哀嘆不知黃泉路上會否與趙似重逢,忽然那箱子一躍而起,像是被人大力托起。
一陣猛烈的震之後,這個大木箱重又落地,箱子外壁傳來刀斧之聲,似有人在撬鎖,頃,縛著箱子的鏈條噹啷墜地,箱蓋被人掀開。
猛烈的日瞬間包圍著蕙羅,刺得當即閉上了眼睛。這時聽見男子的靴聲響起,那人踩在木質甲板之上,漸行漸近,一步步穩健地朝走來。
有人解開了捆綁蕙羅的繩索,拔去了塞住的布。坐在箱中,沒能立即站起,微垂著頭,稍微適應了此間線,才徐徐睜開眼。
左右看看,發現一艘巨形船舶甲板之上,周圍有不宋兵,正在開啟其餘撈上來的木箱。
還在獃獃地凝視周圍木箱,看翹翹等人抬頭,忽然一隻男人的手到了麵前。
黲墨涼衫袖口之下出一痕紫袍袖,那男子指節修長,白皙,手指微曲,掌心向上,等待相握。
蕙羅惘然仰首,逆中那男子漆紗襆頭的翅腳影子和他和的探視一起落在臉上,逐漸辨出一個悉的廓,於是聲音與都不住抖起來:「你,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俯,不容抗拒地握住了的手,鎮靜的目探眸心,用再悉不過的聲音從容道:「在下廣舶趙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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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主管市舶司的員職為「提舉市舶司」,提舉廣州市舶司簡稱「廣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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