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和常氏布出了宮。

布是草民穿的服，麻布織，沒有鎖線沒有紉邊，著歪歪斜斜的針腳和劣的針線頭子。

出宮這一段路，他走的特別艱難。他非常想出去，腳步行個不停，然而腹中，頭眼昏花，每挪一步都異常艱難。他覺自己像個行尸走，腦子已經失去了意識，只是被一個目標控著在往前走。他已經沒有任何緒了，只想停下來，躺下，睡一覺，他不芬芳的錦被，也不的床鋪，只要有個草窩讓他躺下來他就心滿意足了，他只想讓自己腳步停下。

常氏在旁邊攙扶著他。出了貞順門，又上了馬車，順著道直行，出了城門。

拓拔叡昏昏沉沉靠在常氏懷里，常氏一邊用手他，安他：“殿下別怕，到了地方就安全了。”一邊手揭開車簾，查看馬車外的景象。

拓拔叡上火燙，他高燒已經好幾天了，常氏著他滾熱的額頭，看著車道兩旁的景，心急如焚說：“很快就到了，咱們先洗個熱水澡，喝點熱湯，再找個大夫來看看，好好睡一覺。”

馬車在一座偏僻的寺廟前停下。寺廟非常冷清，寺門小小的不過一丈，門是木門，門前石板地上長滿了綠綠的青草，低矮的垣墻上生了碧綠的青苔。馮憑站在寺門前，一看拓拔叡的馬車到了，連忙趕上來，幫著常氏攙扶他。

寺中的一個住持，兩個小沙彌，也都到門前來，住持禮了一禮，道：“小僧已經讓徒弟將寺中的房舍收拾出來了兩間，快將這位小施主攙扶去休息吧。”指揮兩個小沙彌帶常氏去山房。

寺廟總是比尋常百姓家要富有的多，外面看著麻雀雖小，實則五臟俱全。住持引著他們到了一干凈整潔的小院，環境非常怡人，院中植了許多翠竹。

兩個沙彌拿鑰匙將山房門打開，常氏扶著拓拔叡上臺階，見是幾間連著的屋舍，占地不大但看著整齊，似是剛剛修繕過。地是石板地，打掃的很干凈，屋中主要陳設都有，靠著東邊窗子放著一張大榻，上面鋪著席，爹放著被褥，枕頭，可日常坐臥，也可睡覺。榻下是一張黑漆漆的桌案，側面也設了席座。

常氏將拓拔叡放上床，又道：“麻煩住持，能不能幫忙送點熱水來。”

住持道：“熱水送不過來，只能自己燒，那側面有一間廚房，里面有鍋灶，旁邊有口井，井邊有桶，可以打水。”

常氏道：“多謝住持。”

常氏讓馮憑看著拓拔叡，去井邊打水燒熱水。馮憑呆呆地坐在床上，讓拓拔叡靠在懷里，心里非常不安、難。他一直在發燒，一邊發燒一邊抖。

兩個小沙彌找了木盆來，常氏將燒好的熱水用桶拎進來，倒進盆里。

常氏已經很多年沒有干過重活了，拎了幾桶水就累的氣吁吁。水弄好，常氏將拓拔叡干凈服，讓他坐到水盆里，用布了水替他洗澡。

馮憑不敢看，借口到廚房里去看看，常氏說：“別去廚房，你去問問住持，有沒有里面穿的干凈服，拿兩件來，他那裳沒法子穿了。”馮憑答應了，到前院去找住持說話，住持給找了幾件裳，馮憑捧著回去，門還是關著的。悄悄將眼睛在門里看了一眼，見拓拔叡水淋淋地坐在盆里，睜著眼睛，一言不發，常氏在給他洗頭發。

馮憑在外面等了一會，沒聽到常氏，又湊到門里去看，這回見拓拔叡已經到了床上，常氏用個帕子在給他頭上的水。

馮憑了一聲：“我回來了。”

常氏說：“進來吧。”

馮憑推開門進去。

常氏下床來，翻看了一下找來的服，便撿了一件，拿去給拓拔叡穿了。

他穿上裳，馮憑終于敢正眼看他。馮憑走到床邊去，接著常氏方才的作，用個帕子替他頭發上的水。

常氏說：“你陪殿下呆著吧，我去廚房看看，給他煮一點吃的。”

馮憑抬頭，道：“好。”

常氏去了。

拓拔叡瘦了許多，褪去了年稚的，五變的越發深刻。馮憑覺他越來越好看了。聽說鮮卑人的男孩子，十四五歲的時候是最好看的，皮白的像最新鮮的花朵一樣，材已經開始發育，往往長的纖秀迷人，修長的雙，拔韌的細腰，面若桃花，皮繃繃的，還有一層薄薄的。要是再大一點，過了十*歲，骨骼再壯一些，再厚一些，往往就不太好看了。這個年紀的年起來比人還，男人人都會想要他，馮憑看見了眼前的拓拔叡，覺這話是真話。

常氏煮了點青菜粥，放了豬油和淡鹽，熱熱端過來，拓拔叡喝了一碗粥。他現在腸胃弱，不敢吃太多東西。

常氏給他蓋好被子，讓他睡下，這邊和馮憑一起，將剩下的粥吃完。

拓拔叡睡的始終不太好，一會睡，一會醒，半夜里驚醒好幾次，高燒一直不退。常氏守在床前，看他燒的厲害了，就用熱水給他一次，不眠不休的看護了好幾夜。灶上的小火從早到晚都不停的，隨時溫著熱水或者煮著粥和藥，讓拓拔叡一醒來就能吃。藥是那住持給開的，這人雖然做著住持，但是自稱會醫，經常與人看病。至于馮憑，幫不上什麼忙，只好整天守在灶前看火，常氏吩咐什麼，便幫忙跑個，或者替個手。常氏照顧拓拔叡累了，也去幫幫忙替一下，讓常氏得個閑睡一會。

這小寺名天目寺，僧不多，香火也不是頂旺，自從拓拔叡來了以后，馮憑就發現那寺院僧中多了許多材高大，格魁偉之輩，時常到游穿梭，香客則幾乎絕跡。馮憑懷疑這些人是宮里派出來的，只是不知是敵是友。這些人整天在寺中游，倒不干涉拓拔叡的生活，因此馮憑和常氏都是只假裝不知道。只是尋常只待在那后院里，萬萬不敢踏出這寺門一步。每天早上，住持讓小沙彌送一點食和蔬菜過來，這邊有廚房，常氏自己手燒飯。

三天之后，拓拔叡退了燒，又轉低燒。神仍然不太好，然而意識已經清醒多了，大多時候都是醒著，也能吃東西，只是始終不說話。過了十多天，他才開始漸漸說話，問些宮中的事。

說到皇上駕崩，拓拔叡和常氏又落了一回淚。朝中的很厲害，宗為了排除異己，殺了一大批人，朝中的大臣們要麼表示順服，要麼被殺了。新君繼位，朝廷要換，總要砍掉一批人頭，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唯獨烏蘭?那樣德高重的老臣也遭了難，讓人惋惜。

拓拔叡問：“蘭延呢？”

蘭延沒有死，被流放至西垂。凡是原來支持拓拔叡的，而今都遭到了打，當然，其中也有升了的，自然是中途跳反，轉而支持皇后和宗的。這些事都是人之常，也都是意料之中的，拓拔叡聽了，也沒什麼反應。

拓拔叡對于眼睛的境，是只能接，沒有得反抗了。他只是很想念皇祖父。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皇上已經駕崩的事。皇上是什麼人？皇上是天縱英才的偉大帝王，雄才大略，率領魏軍南征北戰，創下不世的大業，連他的親生父親太子都死在皇上手里。拓拔叡從小就對這個人又敬又怕，覺得那是這世上最明最厲害的人，是不可戰勝的神話，誰也無法打敗他。這樣的人，竟然說死就死了，死的一點靜都沒有。

皇祖父的死，對拓拔叡的打擊很大。不單單是政治上的失勢，更大的打擊是心靈上的。他一直信奉權力，認為只有站在那權力頂峰的人，才能掌握命運，保持不敗，然而事實顯然不是這樣的。誰能保持不敗呢？連他的皇祖父都敗了，死了。一代天驕，死在人和宦手里，太可笑了，說出去誰會相信。

這天晚上在床邊，他和常氏說起道武皇帝的事。和拓拔韜非常相似，道武皇帝也是英雄一世，晚年結局凄涼。

“道武皇帝為什麼會死？”

這個問題，恐怕沒有人敢回答。北魏的開國之君，道武皇帝，是拓拔韜的祖父。離拓拔叡，中間也只不過隔了兩代帝王。拓拔叡想起幾十年前他祖宗開基創業的故事，若有所思道：“道武皇帝年經歷亡國之痛，敗于苻堅，為前秦俘虜，只往長安為奴，此后流落中原、蜀中各地十多年，盡辛酸波折。十六歲回代北復國，即代王位，而后建立魏國，打敗慕容垂，擊敗后燕，覆滅前秦，稱霸中原，將我拓拔氏從代北一個小小的部落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帝國，功業何等英偉，誰敢說他不智慧不英勇嗎？可是最后的結局呢，被自己的妃子和兒子謀殺。皇祖父，別人都說，他是道武帝之后最有謀略，最偉大的皇帝，可是他和道武皇帝一樣的結局。這是為什麼？難道這都是命嗎？不咱們魏國，連那秦國，燕國，他們的皇帝好像也是，苻堅，慕容垂，哪個不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死的都不怎麼好。”

常氏低頭做著針線，也不敢回答，這個問題是不該去思考的。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清河王拓拔紹，明元帝，皇祖父，還有我父親。咱們魏國立國到現在，五位君主，竟然有四位都是死于非命的。不管是有治國能力的，還是沒有治國能力的，都落得相似的下場，為什麼會這樣？”

馮憑在旁邊聽著，自然也無法說話，談論這些是犯忌諱的，和常氏都默不作聲。于是拓拔叡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沒有語出個答案來，他很迷茫。

拓拔叡很迷茫，還有點害怕。作為政治風暴中心的人，他認為只有皇位還是安全的保障，失去皇位就會失去命。然而實際上，哪怕是坐在皇位上，命也仍然不在自己手里。

那麼，這世上，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皇帝如此，草民只會更悲慘，更加命如螻蟻。那是人人都可以踐踏的。

拓拔叡隨時都有命之憂，他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他終于能會拓拔韜決心殺太子時的那種恐懼了。這世上沒有人是可以信任的，父親會殺兒子，兒子會殺父親，妻子會殺丈夫，丈夫會殺妻子，母子之間，也會互相利用，為了權力彼此廝殺。

關系最親的人尚且如此，那麼，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任的呢？

常氏嘆說：“天家和尋常人家，也沒有什麼不同的。尋常人家也要打架呢，父子兄弟之間，為了爭一塊地，爭一頭牛，爭一棟房屋大打出手，也有打的兇，打的老死不相往來的。可是普通人家小打小鬧，誰也不能為了一塊地，一頭牛去殺人，天家就不同了，爭的東西大，籌碼大了，代價自然也大，就不得不拿命去搏，說到底也都一樣。”

這話是實話，拓拔叡聽了，只是心生慨。什麼東西，牽涉的人多了，相關的利益大了，都會變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