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第4章 去找那個要飯的

PART4

尷尬、窘迫之所以讓人難堪,隻是因為我們還不夠習慣。

——《眠眠細語》

不知是倒時差,還是天黑出門的緣故,亦或是因為許眠,這一晚晏初水睡得糟糕頂。

其實學書法那幾年,晏初水和許眠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青梅竹馬,因為六歲的年齡差,他去黃家拜師時,許眠還是個剛會扭屁小跑的小蘿蔔丁。

等到許眠上小學一年級時,晏初水已經讀初中了。青春期的年看小學,就像是人類看黑猩猩。

尤其許眠小時候還特彆愣,有一次晏初水練完字,無意經過的房門口,看見盤坐在地上子,了左腳又右腳,晏初水問在乾嗎,說在做算題,手指頭用完了,借腳用一用。

還有一次,是黃老師讓他給許眠檢查作業,語文造句填空題——外婆養了許多家禽,有……有……還有……

寫的是,外婆養了許多家禽,有我,有外公,還有初水哥哥。

嗬嗬。

人數不夠,把他也湊上了。

再後來,他上了高中,晏家也搬離了檀城,他就再冇見過許眠。最後的印象是,許眠纔開始學方程式,問他,初水哥哥,X是什麼意思?

他說,X是未知。

許眠說,那你走了以後,是不是也變未知了?

他說,你也一樣。

如今想來,真是一語讖。他怎麼想也不會想到許眠會是現在這樣,撇開窮困潦倒的生活,他更意外的是許眠的畫。

在大部分國畫拍賣中,工筆的價格最高,也最好賣,其次是兼工、冇骨,最後纔是寫意。在外行眼中,工筆需要起稿、勾線、填,是慢工出細活,要花心思和技巧。可實際上,正因為這些繁瑣的步驟,工筆也是最不容易畫壞的。

寫意則不然,看似簡單自如,其實最講究畫家與靈的瞬時發。尤其是不著彩的寫意山水,更是傳統文人畫筆墨趣最高深的現。

白紙黑墨,縱筆揮灑,大千世界,奇肆狂放。

宛如一曲人心魄的京戲,聽的不是詞、不是曲,而是雄渾悠長的唱腔。

寫意山水曲高和寡,工筆花鳥平易近人,但好的寫意山水,能賣出工筆花鳥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價格,隻是鮮有人能畫得好,往往得一畫必廢百稿,尤其是大畫。

鋌而走險絕不是年輕一代的追求,所以識時務的青年畫家,大多偏花鳥草蟲,努力打開市場,打響自己的名號。像許眠這樣不計本、不計後果畫大寫意山水的人,要麼是家裡有礦,要麼是腦子有坑。

很顯然,是後者。

但令晏初水驚異的是,是極數能夠畫好大寫意山水的人,縱然筆法未到爐火純青之境,可畢竟還年輕。

他想不到曾經摳腳的小丫頭,如今會有這般畫技,他更想不到上天給了這樣的天賦,卻又讓長了一顆傻傻愣愣的腦瓜子,居然能窮到去畫裝飾畫?!

像是一口氣順不上來,晏初水驟然睜開雙眼,從亮著燈的臥室床上醒來。

一夜過去,他好像比昨晚更生氣了。

窗外天大亮,讓他的心稍微好轉了一點點,他下床走出去,睡覺時他的手機一向不放在床邊,隻放在書房的工作臺上。靜音模式下,他有兩個未接來電。

他回撥了第一通,是助理。

“晏總,墨韻又上熱搜了,現在可以確認是有人在惡意煽風點火。”

第二通是殷同塵。

“我猜熱搜是瀚佳花錢買的,去年秋拍,他們那張倪瓚的《墨竹圖》拍了三千七百萬,是你親筆寫下鑒定書說是贗品,才讓他們賠得差點資金鍊都斷了。”

倪瓚是對後世畫壇影響最大的元代畫家,擅長山水和墨竹,筆簡意遠,疏淡超逸。其畫風被奉為南宗文人畫的巔峰,明清時代的大師更是以有無收藏他的畫作而分雅俗,畫壇地位一度超過黃公,所以畫價極高、偽作極多。

不過晏初水也並非凡人,畫易仿、神難學,那張偽作什麼都好,就是冇有倪瓚畫中蕭條淡泊的氣質,終究不得“逸氣”之神韻。

他冷哼一聲,“我不說就不是贗品了嗎?”

聽得出來老闆語氣不善,殷同塵暫且閉

瀚佳拍賣行是墨韻的老對頭,如果熱搜是他們買的,那一時半會兒還真消停不了。藝品市場波大,各大拍賣行的資金鍊都張狀態,尤其名家古畫,更是積資金的無底

晏初水的一紙摹本鑒定書,把瀚佳弄得狼狽不堪,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哪怕弄不死墨韻,也能影響墨韻今年的秋拍率。

春拍已經結束,秋拍卻並不遙遠啊。

為了捍衛自己剛得到的白手套榮耀,殷同塵隻能著頭皮進言,“這次佳士得拍賣會,你又買了一批字畫,春拍的回款已經花得七七八八了吧……”

晏初水懶懶地眉心,冇迴應。

“說起來咱們也很虧,這贗品又不是刻意造假,而且畫得還更好……”

晏初水仍是慣常的冷淡。

“其實你之前的想法是對的,隻有把許眠推出來,證明的畫價值更高,才能反殺……”

晏初水無於衷。

殷同塵握拳,決定使出殺手鐧,“要是秋拍影響,賺得倒是無妨,就怕你突然有了《暮春行旅圖》的訊息,卻冇有錢買!”

前麵的苦口婆心對晏初水都是無關痛的小,唯有《暮春行旅圖》五個字讓他嚴肅起來,甚至是行起來。

“出發吧。”他突然說。

“嗯?”

“去找那個要飯的!”

***

一路上殷同塵都在思考一個問題,究竟是讓晏初水天黑出門的許眠厲害,還是讓憋著火的晏初水願意去找許眠的《暮春行旅圖》更厲害一點?

左思右想,還是畫比較厲害。

畢竟晏初水這個人對同類一向冇什麼,字畫纔是他心頭的白月,而《暮春行旅圖》更是白月中的鑽石、彩虹、宇宙……

不過等他們再次來到304門前時,卻撲了個空。開門的依舊是那位中年阿姨,對他們倆有點印象,直接擺手說許眠不在。

這讓晏初水不免困,今天是週末,一個窮到要飯的人,難道還要出門過週末?

如同賞給肚子的許眠半碗泡麪一樣,阿姨也給他們施捨了一個答案。

“你們去秋湖公園吧,每個週末都去那裡的相親會。”

“???”

嗬,晏初水想,畫不夠賣,還要賣人啊!

***

秋湖公園是本市最大的市民公園,春賞櫻、夏賞荷,秋賞月、冬賞雪,但是一年四季,每逢週末上午,七孔橋邊都可以賞人!

橋邊兩百多米的林道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兩側的樹乾都用鐵牽了線,掛著百上千的征婚紅紙條,忙著給子張羅婚姻大事的大爺大媽齊聚此地,翻資訊、做筆記、現場流……

而許眠,作為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姑娘,混跡在這樣的場子裡,必然是不難找的。

可晏初水冇想到,竟然能如此顯眼!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條熒的橫幅打破了片的紅,橫幅上印著五個金燦燦的大字——

代、畫、姻、緣、像。

很好,24小時,晏初水兩次重新整理了書畫家能有多潦倒的認知底線。

等他邁步走近,才發現作畫的人除了許眠,還有另一個年輕姑娘,相較於許眠的纖細瘦弱,那姑娘長得圓潤,深得周圍大爺大媽的喜,所以攤子生意很好。

“染染啊,給我家姑娘畫高點!”

“阿姨,您放心,包好!不好給您重畫!”

“眠眠啊,我兒子背後這個山要大一點,顯得雄偉!”

“叔叔,太、太高的話,就顯得您兒子矮了……”

……

一個畫人,一個畫背景,也算是良心作畫了,晏初水側目看向一旁的價目表:

單人三百、雙人五百

全家福七百(不超過五人)

另加背景八十

換句話說,許眠就是那個八十。

剎那間,他悔意頓生,他其實不應該出門的,不是說今天,而是指昨晚。天黑的時候就應該在家待著,為什麼要出去找許眠呢?

隻是因為聽到的名字,隻是想到是黃老師的外孫

太沖了。

自己與隻不過是小時候認識而已,即便要飯也活到二十來歲,說明要飯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至於才華埋冇更是世間常有,隻要不知道,就可以當作不存在。

晏初水退後一步,決定花錢把熱搜撤了,大不了就和瀚佳互相砸錢唄。哪知還冇來得及轉,就有人搶先一步住他。

“哎!這不是晏總嗎?”

他的人正是那個負責畫人像的姑娘,這麼一,埋頭作畫的許眠也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一瞬,許眠的雙眼潤得像一汪池水。

下,人中,眼中的未免太過微弱,如同一顆小小的、不起眼的晶落在茫茫荒漠,悄無聲息地閃著

晏初水冇有繼續後退。

相較於他的突然出現,更讓許眠驚訝的是小夥伴竟然認識晏初水,“染染,你也認識他?”

“墨韻拍賣行的晏總,書畫圈誰不認識啊!”何染染當即擱下畫筆,興地衝晏初水出右手,“晏總,我何染染,我和墨韻是有業務往來的!”

晏初水不予迴應,隻若有若無地看了一眼,殷同塵立刻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何染染的右手,替老闆完不必要的社,並例行詢問:“請問是什麼業務往來?”

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何染染不僅認出了晏初水,還認出了殷同塵,“呀!你不就是春拍的時候,在古代水墨專場達100%率,拿到白手套的那個拍賣師嘛!”

這下許眠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難怪你們會知道我的畫賣給了畫販子……”

昨晚他們走後,還迷糊了很久,死活都冇想通初水哥哥是怎麼找到的,還對賣畫的事瞭如指掌。

原來如此啊。

比窮困更丟人的事,不是潦倒,而是被人知道。

為了讓自己此刻的存在更麵些,手中的筆,小聲解釋:“初水哥哥,其實我是來相親的……”

晏初水一言不發,就這麼靜靜地端詳,許眠與他相識多年,知道這個表代表了什麼。

我信你個大頭鬼。

許眠哭無淚,“……真的!”

殷同塵微微一笑,繼續看向何染染等回答。

何染染拎起旁弱一樣的許眠,驕傲地反問:“你們春拍的預展是不是在藝源館辦的?”

“嗯,冇錯。”

“展廳的牆你們要求重新刷對吧?”

“是有這麼回事。”

“哈哈哈!那牆是我和許眠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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