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第9章 小醜竟是我自己

PART9

罵人的時候一定要指名道姓,否則很容易把自己圈進去。

——《眠眠細語》

晏初水回到宴會廳時,神有些恍惚。

殷同塵迎上前問:“許眠呢?”

“被去乾活了。”晏初水沉沉地說了一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多言。

慈善拍賣已經進尾聲,除了墨韻捐的那張書法外,全場再無超過六位數的拍品,就連瀚佳捐的一張油畫也隻拍到九萬五的價格。不過有那件拍品打底,今晚的額已經破百萬,協會會長臉上有,樂嗬嗬地端著酒杯來敬酒。

“晏總,晏老弟,今天這一杯我一定要敬你……”何會長上個月剛過的五十大壽,一口一個晏老弟,得晏初水本來就不怎麼好看的臉愈發難看起來。

王隨靠在一旁悠哉地說:“何會長,晏總一向不喝酒的。”

“他不喝,我也要喝!”何會長哈哈大笑,端起杯子直接就乾了。

大多數時候,晏初水對人類的社行為並冇有興趣,尤其是此刻,他人在席間,心卻不在,彆說何會長是乾了一杯酒,隻怕是踩著高蹺對瓶吹,他也毫無反應。

王隨揶揄了一句:“晏總和小姑娘出去說了幾句話,就魂不守舍啦?”

“小姑娘?”何會長笑得不懷好意,“哪家小姑娘啊?”

未免王隨繼續添,殷同塵趕忙端起酒杯,替晏初水回了一杯,“何會長,我敬您,今後還需要您多多照應。”

“墨韻一向是行業標桿,哪裡需要我照應,慈善拍賣都是一馬當先。”何會長瞇著眼,圓潤飽滿的臉上酒氣十足,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卻拍在王隨的肩上,“你說是不是啊,王副總?”

王隨不自然地了一下眉,“是……”

“不過。”何會長話鋒一轉,又看向了殷同塵,“這次鬨出贗品的事,影響實在不好,要快點解決哦。”

殷同塵訕訕地說:“一定會的,其實贗品的事,在咱們這行也是常……”

一個“常有”還冇說完,何會長就皺起眉頭,“小殷啊,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即使彆家也鬨過贗品,可墨韻不一樣啊,你們是標桿,標桿弄出贗品對整個行業就是重大打擊啊!”

“是……”殷同塵低頭認錯。

很難得,墨韻和瀚佳也有了心思一致的時候——何會長這隻老狐貍,拿他們的錢做公益,還要無形中各踩一腳,真是厚無恥!

“哎,對了!”何會長收回手,轉而拍向晏初水,“前陣子我嶽父收了一張巨然的山水畫,晏老弟你順便幫我掌掌眼,也好看看你的鑒定水平是不是下了,要不怎麼墨韻也會弄出贗品呢?”

這下彆說是心思一致,王隨都要同仇敵愾了。

鑒定書畫向來是年代越久遠越難鑒定,巨然是五代時期的畫家,而五代是山水畫興起與飛躍的開端,“荊關董巨”四大家更是裡程碑人,鑒定這樣大流派、大名家的畫作,不僅要麵對當代贗品,還有曆朝曆代的仿作混其中,絕非易事。

畢竟,瀚佳就是這麼摔跟頭的。

所以何會長輕描淡寫的一句“順便掌眼”,簡直是趁火打劫。

正常況下,任誰提出這種要求,晏初水都會拒絕,可他今晚著實不在狀態,他們三人的對話在他聽來,也隻是“嗡嗡”的雜音。

王隨說的不假,他確實是見完許眠就魂不守舍了。

何會長見他冇迴應,不由地加重力道,又了一句,“晏老弟?”

晏初水抬頭,“嗯?”

作為一隻老狐貍,何會長纔不管他的靈魂飄向何方,強行就把問句變了肯定句,“你說嗯是吧!太好了,我今天正巧帶著畫,馬上就拿過來!”

“啊?”

“還要給我寫鑒定書?!”何會長激地握住他的手,“晏老弟,你太客氣了!”

“……”

王隨扭頭看向殷同塵,後者和他一樣是傻眼的。

什麼正巧啊,誰冇事帶著一張古畫出門溜達啊,這不完全守株待兔嘛!前麵那一通打,合著也都是PUA吧!

何會長興高采烈地去拿畫,晏初水才怔怔地回神,“何會長說什麼了?”

“晏總……”殷同塵哭笑不得,“你和許眠說了什麼纔是問題,怎麼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晏初水單手抵住太定了定神,是啊,他剛纔和許眠都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耳邊是嗡嗡的,腦子裡也是嗡嗡的。

然而何會長並冇有給他慢慢思考的機會,不出一分鐘就帶著畫回來了。聽說晏初水要幫何會長掌眼,滿場的賓客無一不圍上前看熱鬨。何會長招呼幾個工作人員搬來一張長桌,重新鋪上一塊乾淨的桌布,這才鄭重地將畫軸打開。

晏初水稀裡糊塗地被推到長桌前,隔著一顆又一顆的人頭,他給了殷同塵一個“你死定了”的眼神。

天可憐見,殷同塵覺得自己冤枉到家了。

老闆自己走神,還要怪他護駕不力嗎?

“晏老弟,你看這畫如何?”何會長輕推了他一下催促,“說是‘東北貨’呢。”

所謂的“東北貨”,指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大量清宮舊藏的古畫因溥儀的盜賣而散落民間,故而得名。

一張古畫帶上“東北貨”三個字,就好像有了統證書似的。

晏初水不置可否,隻摘下眼鏡看畫,這是一張立軸山水,落的是巨然的款,用的也是巨然作畫常用的素絹。“荊關董巨”四大家中,前二者代表北方山水畫派,善畫雄偉的全景山水,後二者則代表江南山水畫派,長於平淡天真的江南景。而巨然早年學習北方畫派的李,所以畫風獨特,兼有南北兩種風格。

眼前的這張畫恰恰如此,畫中的高山繁蒼茫,渾厚滋潤,所用的長披麻皴筆法清潤,卻又以中鋒為主、落筆獷,尤其是長披麻皴兼禿筆混點打苔的技法,乃巨然獨有。

此外,這張畫還另有一行題跋,上題“巨然畫溪山蘭若”,末尾署了一個“黻”字。“黻”乃宋代書法家米芾的初名,有此題跋就表示此畫曾被米芾收藏或鑒定過。米芾離巨然的年代不遠,又是“宋四家”,有他的題跋,也就增加了這張畫的真實

晏初水年學書法時,黃珣曾教過他,米芾早年以“集古字”習書法,作品深唐代書法家的影響。細看這一行字,不僅頗有唐風,更有米書中慣有的左先右、揚先抑的勢,每一個字都極為傳神。

一想到黃珣,他不免又想起許眠,儘管目還落在畫上,思緒卻回到了兩人最後的對話。

——是因為一張畫……

——什麼畫?

——我也不知道那畫什麼,外公隻說是宋代的,畫的是雲眠山暮春時節的景……

冇錯,就是雲眠山啊!

連日的疲勞、吵雜的環境,還有突如其來的鑒定,都不及這三個字給他的衝擊更大。

他先前是懵,現在是又清醒了!

他、要、回、家。

立刻,馬上!

王隨瞧出他神不對,側問殷同塵:“你家晏總神不太好的樣子,還能鑒畫嗎?”

殷同塵何嘗不是一臉憂愁,“是不太好……”

“他不會翻車吧?”

縱然有過同仇敵愾的瞬間,倒也不影響王隨此刻的落井下石,一想到瀚佳去年敗訴時,掏給晏初水的那筆鉅額鑒定費,他就覺得自己也不算是壞心眼了。

殷同塵搖搖頭,“你不瞭解晏總,他越是神不好,越是乾一件事最拿手。”

“什麼事?”王隨問。

“疑神疑鬼。”

“???”

冇人比晏初水疑心更重,自然也冇人比他更適合鑒定書畫。

果不其然,晏初水重新戴上他的金邊眼鏡,像是在一片混沌中看見了一束,他撥開人群就向外走,何會長不明所以,急忙住他:“晏老弟,你這是要去哪?”

“回家。”晏初水回答。

“那這畫不看了?”

彆說是何會長,圍觀群眾也是一頭霧水。

晏初水停下腳步想了想,即便他心急如焚,也不能一點人世故都不懂,畢竟墨韻也是拍賣協會的理事單位。

於是,他給了何會長一個天大的麵。

“假的。”他說。

全場嘩然。

何會長滿麵的紅剎那轉綠。

“怎、怎麼會是假的呢?”何會長顯然不接這個結論,一把將他拉住,“我嶽父可是花了一百七十萬買下的,還找專業機構鑒定過,作畫用的絹也是五代產的。”

講真,晏初水是有些為難的,按說他從不免費給人看畫,眼下他不僅看了,也說了真假,難道還要他解釋不

無奈何會長攥著他的袖,晏初水試了幾次,都未能掙

“米芾的題跋是假的。”他歎了口氣,飛快地回答,“那幾個字是從米書《苕溪詩》中挑出來心模仿的,你可以找《苕溪詩》覈對一下,怎麼可能每個字都和之前寫過的一模一樣。”

鑒定一張字畫為真,需要全方位的考證,必須每一都為真。而鑒定一張字畫為假則簡單一些,因為隻要有一假就可以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高聲質問:“你就看了這麼一下,就知道是《苕溪詩》裡的字了?”

何會長緩緩鬆開手,似乎也在等他迴應。

晏初水靜默了一會。

他是很喜歡欣賞書畫,也擅長鑒定真偽,但他最不喜歡的部分就是解釋這種冇有技含量,卻質疑他專業能力的蠢問題。

這種況,他一般不作回答。

而是,嚇死對方。

“如果不是《苕溪詩》,我就按原價把這張畫買了。如果是……”

他冷冷地看向前方。

“你買。”

全世界都安靜了。

***

在晏初水家中的藏品室裡,有一個尺寸特殊的保險櫃,打開這個保險櫃,裡麵隻放了一張畫,更準確地說,是一張畫的一半。

晏初水緩緩打開畫卷,這是一幅山水長卷的右半軸,畫高約兩尺,長……三尺不足便戛然而止,在畫卷的右側題有“俞暮春行旅圖”六個篆字。

俞既白被譽為“宋畫第一”,他繪製的《暮春行旅圖》是否存世,一直是未解的謎題。

而晏初水苦尋多年卻冇有放棄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張長卷的右半軸一直藏在晏家,有這半軸在,就說明畫真實存在,自然也就有希找到其餘部分。

隻是他找了許多年,每一次都是撲空。

直到今天,直到許眠對他說——

“那張畫隻有一半,冇有落款也冇有題跋,隻有左半邊,冇有右半邊呢!”

“雖然家裡的東西都歸舅舅了,但外公以前說過,那張畫會送給我做嫁妝,舅舅也答應了,隻要我結婚,就把畫給我。”

“我也知道這種什麼題款都冇有的殘畫不值錢,可畢竟是外公留給我的,所以我想結婚。”

“初水哥哥,你能幫我介紹一個結婚對象嗎?”

……

晏初水凝視畫軸,俞既白這張《暮春行旅圖》中所畫的雲眠山,就在檀城西麵。此畫一百多年前失,而晏家這半軸是在轉行做拍賣後才偶然得之,雖一直對外尋畫,卻從未說過已有半軸,為的就是防止有人作偽。

右半軸有題有款,左半軸無題無款,而古畫最容易被添款作偽,就如同何會長那張巨然的偽作一樣,多半是將同期小家摹寫巨然的畫作割款,再配上偽跋,托名大家之作,以此抬高價格。

有款之作都會被割款,更何況是無款的殘卷。

正因為此,晏初水纔會一次次奔波於各大拍賣行的山水畫專場,隻有親自到場看實,纔有希找到或許已經“麵目全非”的左半軸。

可現在不一樣了,許眠讓他看到了閃耀的新希

隻是……這個新希裡夾雜了一些七八糟的東西。

比如——

結婚、嫁妝,還有結婚對象。

不知為何,他想起一些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不婚主義者了。

不,不是這一句。

是這一句。

——他倒要看看,急吼吼地要結婚,能嫁給什麼小辣

嗯,小辣

罵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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