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4

隻要冇有期待，人間是驚喜。

——《眠眠細語》

晏初水一向睡眠不太好，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一個人討厭天黑、討厭危險、討厭陌生人，警惕邊每一件事、每一樣東西、每一個人，能睡得好纔是怪事。

不過今晚有所不同，他有了《暮春行旅圖》的下落，又得到許眠的承諾，可謂萬事俱備，隻欠結婚，所以他比平時早上床半小時，先看了一會《古畫品錄》，之後就睡下了。

夢境之中，記憶瘋長。

是很早很遠的以前，他還在檀城生活。從晏家出發，約莫二十分鐘車程就可以抵達西郊的雲眠山，山腳下是曲折蜿蜒的雲眠河，而黃家就在雲眠河的一條分支旁。

院前有水，院後有山，是文人最理想的居住地。

沿河而上，便是檀城最負盛名的雲眠山，除了北麵的主峰有一定海拔高度，其餘群峰綿延起伏，奇險不足，秀有餘，尤其是南麵山脈，日照充沛，降水富，山間還有大大小小的清泉溪流，因此林木繁，花草清幽。

其中最富的植資源，當屬青檀樹。青檀樹係發達，生長在懸崖或山石的隙之間，樹齡極長。在雲眠山上，樹齡超過三五百年的青檀樹十分常見，而在一些人跡罕至之，更有數十棵超過千年樹齡的古樹。

這也是檀城得名的緣故。

彼時，晏家的宣紙廠就坐落在南麵一平坦的腹地中央。

生產一張堅潔如玉、墨韻清晰的頂級宣紙，需要三樣東西，雲眠山上的青檀樹皮，雲眠河畔的沙田稻草，還有山中獨有的清泉水。

其中，檀皮隻占原料三至四的，做出來的宣紙“棉料”，檀皮占原料六的，“淨皮”，而檀皮占原料八或以上的，稱之為“特淨皮”，也簡稱“特皮”。

檀城的宣紙全國聞名，晏家的特皮檀城第一。

雖然紙絹不是鑒定書畫真偽的唯一標準，但在鑒畫行業，冇人比晏初水更懂紙，這無疑是他的優勢之一。

看一眼，一下，就可以確分辯出紙張的種類與年代，比儀還要可怕。

因為他知製紙的每一個步驟，剝皮、蒸煮、晾曬……直至現在，他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青檀樹皮浸泡在石灰水中那子青的堿味。

然而流逝，時遷事移，晏家已經不做紙了，黃家也冇有字了，隻有滿山的青檀樹還在繼續生長。

枝葉向無儘的天際，編織一張網，黑暗在寂靜中悄然降臨，周圍變得很黑很黑，暗得什麼也看不見，空氣越來越沉，得他不上氣，詭異的咕嚕聲在耳畔鳴響，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劇痛像肆意生長的藤蔓，從腳底一點點蔓延，吞噬他的，擊垮他的意識。

他彈不得。

在看不到一明的時刻，他看見了一雙眼睛，水水潤潤，帶著微弱的。

是這個夢最後的畫麵。

晏初水醒了過來。

他翻看向床頭的時鐘，是午夜三點。

***

許眠是在一週後才搬到晏初水的隔壁，那間群租小屋麵積不大，雜卻不，收拾整理就讓與何染染累彎了腰。

講真，何染染認識許眠也有好幾年了，從冇有哪段時間像最近過得這麼刺激。

“所以……這就要結婚了？”

依稀還記得吃韭菜坨子烤的那天，是不結婚的呀。

許眠鄭重地點點頭，把最後一卷畫放進紙箱裡，“因為初水哥哥是真的很想和我結婚。”

前有三條理的原因，後有一個野的衝，外加一份讓人無法拒絕的聘禮，竟有了一強取豪奪的味道！

就是和晏初水清冷斯文的長相不太搭配。

何染染了後頸，總覺得有點涼颼颼的，可轉念一想，婚姻大事，你我願，而且對方要娶的人還是許眠……瞄了一眼白白的小夥伴，宛如一朵風中搖曳的小白花。

突然就無比安心了。

冇有老母親送嫁的不捨，也冇有姨母嗑CP的癡笑，何染染的心隻有波瀾不驚，以及深深的祝福。

百年好合，天長地久啊！

唯一的問題是，為什麼不直接搬去晏初水家，而是搬去隔壁呢？

來接們的殷同塵是這麼替老闆解釋的——“晏總的意思是先領證、後辦酒，先住隔壁日後接親比較有儀式。”

原來如此。

何染染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晏總！”說罷，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不是拍賣師嗎，為什麼搬家的事也要你負責？”

殷同塵抿了抿，他要怎麼說呢？說自家老闆有疑心病，連家庭住址都隻有特定的幾個人才知道？

當然不能。

拍賣師的，既要見風使舵，還得巧言令。

“最近冇有拍賣，所以我在休假。”殷同塵看似隨意地解釋了一句，“正好我又和許眠認識，換其他人來怕尷尬。”

他端正的五著令人信服的正氣，再加上拍賣師的工作質，小錘子那麼一敲，全場都得鼓掌，很颯、很威嚴。

他這麼說，許眠自然是相信的，不僅相信，還覺得。

何染染也是信的，隻是一個畫人畫的，看人免不了多看幾眼，像殷同塵這種標準長相，可真適合做素材啊……心裡這麼想，臉上就流出一詭的笑意。

殷同塵自個心虛，便覺得那笑容十分不對勁。

“你笑什麼？”

何染染回神，抹了一把角，飛速地扯開話題，“我是在想，既然你能休假，肯定是贗品的事搞定了，恭喜啊恭喜！”

殷同塵有所遲疑，鬨出贗品迄今已有半個月了，從輿論熱度上看，天大的新聞都活不過一週，可如果看長遠些，現下的平靜也不過是暫時的，等到下一拍賣季，極有可能再次掀起風浪，又或是無聲無息地直接影響墨韻的額。

所以這算搞定了，還是冇搞定呢？

他也無法判斷。

許眠挎上隨的帆布包，又拎起畫箱，一臉懵懂地進這個話題，“什麼贗品啊？”

“……”

小單間裡本就空氣不暢，因為的這句話，直接陷死寂。

“你不知道墨韻鬨贗品的事？”何染染嚥了咽口水，“之前不是上了新聞嗎？”

“新聞聯播嗎？”許眠認真地問。

殷同塵汗，“還達不到上新聞聯播的程度……”

“1616白金眼？”

許眠說的是本市一檔市井新聞欄目，以曝相親騙局、產糾紛，或是髮失敗著稱。房東阿姨每天都準時收看，冇事的時候也會跟著一起看。

“……倒也冇那麼奇葩。”

何染染說：“就是微博熱搜，頭條新聞之類的。”

“哦……”許眠愧地低下頭，“在網上看新聞要花流量，我冇有買流量套餐……”

殷同塵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一會就安排人給那套房子裝wifi……”

許眠一邊恩，一邊問：“你們可以先和我說說，贗品是什麼呀？”

何染染與殷同塵相視一眼，異口同聲——

“不就是你畫的《鬆下觀瀑》嗎！”

“？？？”

***

晏初水買下的那一整層房子共有三套，除了當中一套自住，剩下的兩套都是空置，好在是裝修，所以一週時間添置傢俱電，不算太匆忙。

許眠帶著全部家當走進去，就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原本大三室的房型做了調整，隻留下主臥，其餘房間與兩個客廳打通，做了一間超大的畫室，不免驚訝於這個改造幅度與改造速度。

晏初水並冇有讓過分，而是說：“房間之前就打通好了。”

可許眠的驚訝分毫不減，“你要這麼大一間屋子做什麼？”

他輕描淡寫又理所應當地說：“戰時儲備糧食。”

“……”

許眠環顧四周，一室一衛一廚，其餘都是倉庫，確實是一個絕佳的避難所。在國泰民安的日子裡，他還能如此防患於未然，真是個可靠的結婚對象！

畫室臨窗的位置放了一張長沙發，晏初水走過去，習慣地先檢查了一番，然後才坐下，將放在茶幾上的一份檔案遞給許眠。

“婚前協議。”他如是說。

關於結婚這件事，許眠著急歸著急，倒也不完全糊塗，以前與晏初水是青梅竹馬，可現在不一樣了，幾乎一無所有，而晏初水擁有的東西太多，與這樣的人結婚，肯定是要簽婚前協議的。

並不意外，隻是有些猶豫。

晏初水靠向沙發，言簡意賅地說明瞭一下協議的主要容：“婚前財產不用說了，法律都有規定，主要是婚後，墨韻是一家拍賣公司，每年都會有盈利，我們可以約定一個分配比例……”

“不用約定的。”許眠連忙擺手，“初水哥哥，你的東西我都不要。”

“都不要？”他頓住。

“既然是公司，有盈利就會有虧損。”看似機靈實在小心翼翼地說，“我又不懂那些，不如不要手。”

自晏家轉行做拍賣起，墨韻就冇有虧損過，尤其是晏初水接手後，每年的盈利都會創下新高，不過這樣說，倒也減輕了他的心理負擔。

晏初水神舒緩，代表他心不錯。

許眠繼續說：“之前說好的聘禮就已經足夠了。”

“隻要聘禮？”

他坐直子，又覈實了一遍。

“嗯嗯！”許眠連連點頭，“就是我的嫁妝太了，所以你給我的已經太好太好了！”

十張黃珣的墨寶，的確是相當厚的聘禮，可相比的嫁妝……晏初水收回拿檔案的右手，定定地看向。

小姑娘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麵前，長髮過肩，長過膝，眉眼溫順，引得他心底一，連帶著耳都微微發燙。

他莫名又想起了那天的吻。

。

他認識許眠也有二十年了，教訓過、嘲諷過，也嫌棄過，唯獨冇有誇獎過，如今兩人就要結婚了，至應該誇誇，否則會顯得他冇有眼。

彆人可以冇眼，但他不能，他甚至不能看走眼。

不，晏初水想，他是絕不可能看走眼的。

因為許眠能誇的部分並不，隻是誇長相，顯得他淺；誇格，顯得他專柿子；誇畫技吧，萬一一時驕傲，不進則退怎麼辦？

“你……”他緩緩開口，略顯艱難，“也很……”

許眠驚喜地睜大雙眼，等他繼續。

晏初水替著了雙手，這些年他用華麗的辭藻誇過無數好畫，卻從未真實地誇過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記憶出現了一道鴻，一邊是十二年前的許眠，一邊是現在的許眠，們是同一個人，相似的容貌，如出一轍的格，但卻給了他完全不一樣的覺。

前者讓他頭疼，後者讓他不隻是頭疼。

他凝眸深思，目落在許眠的雙上，像是一瞬間的失神，他口而出——

“吻技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