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第29章 天亮

PART29

冇有人能夠真正擺過去,我們掙的也不是命運,而是曾經弱的自己。

——《眠眠細語》

午夜三點,夜深人靜。

晏初水獨自一人躺在舒適且鬆的大床上,溫度適宜,線明亮,空氣中連一丁點多餘的氣味都冇有。

他雙目閉。

失眠了。

回想取畫的那天,他把許眠丟下車,獨自回程。

漸暗,司機郝師傅瞭解老闆的習慣,見太落山就加踩油門,好在一路車流不多,郝師傅覺得自己還是有希在十點前把老闆送進家門的。

哪知行程剛過半,晏初水突然說:“調頭回去吧。”

郝師傅雖然吃驚,卻也可以理解,畢竟嘛,把妻子一個人丟下確實過分了。

當然,在聽到老闆說出那句寄離婚協議前,郝師傅是不知道老闆已經結婚的,所以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要不要恭喜老闆呢?

彆的員工知道老闆大喜,還能溜鬚拍馬,他倒好,先知道離婚才知道結婚。

唯一能恭喜的,就是恭喜老闆婚姻破裂,喜提單

還不如不說呢。

好在晏初水及時回頭,給了郝師傅一點思路,他在前方匝道下高速,調轉車頭又往回開,順勢勸了一句:“結了婚就是一家人,當然會吵吵鬨鬨,隻要不太過分,冇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晏初水淡淡地說:“特彆過分。”

“……”

郝師傅默默落下車窗,選擇讓風吹走自己的尷尬。

本以為這麼開回去,把許眠接上,就能一起回家了,哪知又是開到一半,晏初水輕咳一聲:“算了,還是我們自己走吧。”

“???”

有那麼一瞬間,郝師傅覺得做私人司機可太難了,即使是高薪,即使是做一週休一週,也不起這麼折騰啊,特彆是開這種沉重的防彈車,踩油門都比其他車累。

但是很快,他就忘記了那個瞬間。

因為晏初水不止反覆了一次,他是來來回回糾結了七八次。

直到最後一次加滿油上路,郝師傅就下定了決心,他死活都要開回去找許眠。他一定要親口問問,究竟對老闆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才能讓老闆對他做如此過分的事!

於是,午夜十二點半,私人司機郝師傅不顧變態老闆的反對,毅然決然地紅著雙眼將車開回到丟下許眠的地方。

毫無意外的,人已經不在原地了。

晏初水開門下車,黑暗之中,隻有車燈照出兩道明亮的束,映在路麵粼粼反,似乎是在他們離開後下過雨,路麵,氣溫驟降。

一陣夜風吹來,他才清醒地看見昏昧的四周,遠山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巨,幽深地凝視著他,下一秒就能將他全然吞噬。

呼吸在剎那間凝滯,晏初水單手扶住車門才勉強站穩。

郝師傅見他臉煞白,急忙上前,“晏總,您冇事吧?”

他閉上雙眼,憑著索回座位,車的燈將他包裹,像是溺水的人終於上岸,他慢慢調整呼吸,定了定神。

“回去吧。”他說。

郝師傅含淚點了點頭,不管過程如何,這次肯定是能回家了。

淩晨出發,天亮抵達。

晏初水走出電梯,直奔隔壁。

上一次他按開碼鎖,許眠還在臥室呼呼大睡,而這一次,屋空無一人。

他覺得很不舒服。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不舒服。是在他離開檀城後,有過那麼一段時間,冇有人跟著他哥哥,他覺得十分清淨,又覺得十分的不舒服。

時間緩緩向前,那些不舒服也漸漸淡去。

以至於他認為,今後不會再有那樣的覺了。

可如今它們捲土重來,愈演愈烈。

就好比他是非常不願意來雲眠山的,卻還是來了。山南之地平坦,勉強可以忍耐,而北峰屹立,他連遠都覺得窒息,更彆說登山看日出了。

但他不舒服啊!

一閉上眼,就是許眠站在竹海裡眼看著他的小模樣。

可憐兮兮的,又不敢吱聲。

是,他早上是故意不搭理,可說的話他都有聽到啊,想說什麼可以繼續說嘛。而且整整一天,都冇有再找過自己!

不是一向很粘人的嗎?

恍惚間,他意識到一件事——丟下許眠的時候,他明明是甩掉了一個包袱,現如今倒背上了一個更大的包袱。

他近乎絕地睜開雙眼。

作孽啊。

晏初水翻下床,走到外間客廳,他拿起酒店的座機,按下客房中心。檀心居的服務很到位,哪怕是這個時間點,電話也是立刻接通的。

“酒店有手電筒提供嗎?”他不自然地鼻尖,問了一句。

客房中心的服務不但到位,還特彆心,“客人您是要現在出發去北峰看日出嗎?需不需要再給您送一份餐食?空腹登山容易頭暈哦。”

“我不是去爬山!”他大聲反駁。

“……好的。”客房人員當即改口,“馬上就給您送一個手電筒來。”

“要電量足的,不會爬一半,路上冇電的。”他叮囑道。

“……好。”

“要三個。”

“……”

***

都說黎明前纔是夜最黑的時刻,可晏初水覺得,是三點半。

走出酒店的照明區域,幾乎是手不見五指,好在他有三個手電筒,兩個抓在手裡,另一個掛在脖子上。

三束手電筒的彙聚在一起,照出一條細細窄窄的路,亮之外,天地萬都被焦墨浸染,融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

晏初水向前邁了一步,手心的汗頃刻湧出,連手電筒都有些握不住,黑暗是刻進骨頭的恐懼,他冇有辦法再邁出第二步。

或許他應該約許眠他們一起出發,可那也太打臉了,畢竟他不是真的要去看日出,他隻是有那麼一點點,對,一點點的好奇……

想看看許眠究竟是同蘭藍一道登山,還是和王隨一起登山。

純屬好奇。

不帶任何私心。

而且吧,經常不認識路,萬一走到半道上,又迷路了呢?畢竟那麼蠢,連一幅畫畫的是春景還是秋景都能搞錯,還有什麼蠢事乾不出來?

好歹也是黃老師的外孫,好歹也是他冇離婚的妻子。

好歹不能丟他的人。

晏初水確定,自己的念頭就是如此明磊落,甚至還有些大公無私的意味。

他深吸一口氣,好讓這浩然之氣灌滿膛,賦予他繼續邁步的勇氣。

再說了,看日出的人那麼多,不約他們同行,也一定會在路上遇到其他遊客,往前走走,一定會有人的。

一定。

***

半個小時後,晏初水確認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

一個人,都冇有。

空寂無人的山路上,隻有他踽踽獨行。山裡的夜晚氣溫很低,越往上寒意越重,他穿著一件單薄的襯,冷風拂過他在外的皮,彷彿有看不見的鬼魅鑽進他的袖,在冰冷的後脊上攀爬。

水汽凝結霧,草木在風中影影綽綽,夾雜著一聲聲咕嚕咕、咕嚕咕的聲音。

他的呼吸再度變得急促,不得不自我寬:“是斑鳩的聲,是斑鳩……”

他這麼反覆告訴自己,同時調整呼吸,繼續向上走。

咕嚕咕、咕嚕咕……

空氣逐漸稀薄,晏初水的指尖開始抖,耳畔的聲音越來越響,不僅僅是詭異的鳥鳴,還有另一個。

離他很遠,卻又很清晰。

是從他腦海深湧出來的。

——初水,我們去登山吧。

清清冷冷的聲音,悉得讓他全戰栗。

他不由地加快步伐,那聲音卻跟在他後,在他的後頸,對著他的耳朵,吹出一陣冰刺般的風。

——就去北峰,不告訴任何人,你敢不敢?

手電筒的束左右搖晃,是他的腳步錯了。

影閃,眼前的路也變得模糊難分,好像是到了一分岔口,一邊是黑黢黢的,另一邊

冇有任何猶豫,他如飛蛾向著明亮追去。

可聲音也在追他,像一圈圈纏繞的線,把他束一隻已經破繭卻不得自由的蛹。

——這裡除了我,再冇有旁人,你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

風迎麵吹來,又呼嘯而過,他大口地息,明明是在往上走,卻一直往下墜。

——你看,你流了好多的哦,再流一會,就不覺得痛了。

快點走出去。

快些天亮。

是他唯一的念頭。

齊腰的灌木從手臂上飛速地劃過,他甚至覺不到疼。那種真實的,發自心的恐懼,遠比疼痛更令人想逃離。

正如他之前預料的那樣,淩晨的水將山間的青石打,他的腳下一片泥濘,細碎的石子嵌在泥土中。

他腳下一

天旋地轉。

——初水,答應我,就這樣安安靜地死掉,好嗎?

噩夢衝破所有防線,在下墜的一瞬間徹底撲向他、撕咬他、擊垮他。

一切亮都消失了。

他看見無邊的黑暗,無儘的荒涼,還有永無止境的過往。

長夜是一條冇有儘頭的路,他怎麼走,也走不出去。

——閉上眼睛吧。

對,閉上眼睛就好了。

閉上眼睛就結束了。

閉上眼睛……

“初水哥哥?”

一個聲音撕開黑暗,輕輕的,像是絕中纔會有的幻象。

他睜開眼,看見了一雙琥鉑的眼瞳。

水水潤潤的,帶著微弱的

冇有任何鋒芒,卻直接刺開了他的心臟。

時間飛速地倒退,退回很早很早的以前——

小小的姑娘梳著兩羊角辮,歪著腦袋從高看他,琥珀的眼瞳是他唯一能看見的

“初水哥哥,你怎麼一個人躲在一個大裡啊?”問。

失去的意識逐漸聚攏,乾的嗓子已然沙啞。

“那你呢?”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怎麼會在這裡?

“嘻嘻……”小丫頭笑起來,“我睡不著覺,想來爬山,結果就迷路啦!”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度失讓他全發冷,而冷汗又大滴大滴地滾落,驟然的清醒讓疼痛再次碾磨他的四肢,是骨頭碎掉的那種痛。

連吐字都十分艱難。

不知為何,他卻又問了一個無關要的問題:“你不怕黑嗎?”

“天上有星星啊!”說著,出小小的手指指向夜空。

晏初水費力地仰頭看去。

他看見的是黑暗,而看見的,是黑暗中的星

見他不說話了,小丫頭蹲下子,好奇地盯著他。好深好深的一個大看不清裡麵有什麼,隻覺得空氣中有淡淡的鐵鏽味。

大概是走累了,也走了,,問他:“初水哥哥,你這個裡是不是藏了火腸呀?”

“所以你才半夜來,怕被人發現?”

“可不可以分我一點點……”

……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晏初水都堅定不移地認為,在那個至暗的夜晚,能夠遇見許眠,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而如今,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又出現了。

他躺在泥濘的山間,雜草在他下瘋長,黑夜在他上方盤旋。

他卻看見了——

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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