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第9章 鏡花水月。
這誤會實在有點大。
紀慎語跟著丁漢白進去,一路走到更室都沒晃過神,原來爺們兒舒坦舒坦就是服洗個澡……虧他一路上心如鹿撞。
這空當丁漢白已經掉襯衫摘掉手表,一個響指打在紀慎語眼前,說:“琢磨什麼呢,作利索點。”
紀慎語點頭作,把服下放進柜,他的柜和丁漢白的挨著,這會兒沒什麼人,這一間更室只有他們兩個。
換上浴去澡池,紀慎語亦步亦趨,將走廊的壁畫欣賞一遍,還用鞋底地毯,問:“師哥,大眾澡堂怎麼這麼氣派?”
丁漢白閑庭信步:“去年剛裝修。”他半邊膀子酸痛,走路都甩不胳膊,回話也敷衍了事。其實這澡堂和玉銷記的年頭差不多,就算一再發展翻修,也始終大眾澡堂,沒換什麼洋氣名字。
澡池大,冰青的大理石面,讓人覺得像一汪碧湖,周圍有茶座,有放東西的矮幾。東南角泡著位大哥,閉目養神不像個活人,丁漢白找好位置后解下浴扔矮幾上,腰間圍著浴巾下了澡池。
熱水包圍,他勞累一天終于放松,長長地嘆出一聲。
紀慎語也進去,被燙得兩下,適應之后和丁漢白相隔半米坐好。丁漢白也不像個活人了,閉著眼睛老僧定,結都不,睫都不。
“師哥?”紀慎語輕喊,“你是不是泡了?”
嘩啦一聲,東南角的大哥起,池子里只剩他們倆。紀慎語沒得到回應,撥開氤氳白氣看得清楚些,又問:“燙麻痹了?”
他不是話多的人,更不鬧,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頑皮。見丁漢白良久不答,他借著浮力挪過去,蹲在丁漢白面前一捧水,另一手蘸,觀音甩枝條似的弄了丁漢白滿臉。
丁漢白面無表,合著眼猛然揚手,把水面激起千層浪。紀慎語濺頭發臉面,驚一聲往旁邊躲,還沒挪走,腳底一要栽進去,丁漢白手將他接住,用那只酸痛不堪的手臂。
丁漢白總算睜開眼:“鬧騰。”
紀慎語掙出對方的鉗制:“還以為你靈魂出竅了。”
丁漢白的手掌劃過他的后背,上面的厚繭被熱水泡得沒那麼扎人了,但仍然能覺出異樣。他在旁邊坐好,想起小時候紀芳許帶他去澡池泡澡。
他那時候天真,總擔心有人在澡池里撒尿,于是死都不樂意跟著去。
現在想想,有點后悔。
這下到丁漢白問他:“泡了?怎麼不吭聲了?”
紀慎語反問:“有人在池子里撒尿怎麼辦?”
丁漢白從鼻孔出一聲笑:“水這麼清,地方又沒游泳池大,誰尿都能看見。”他過水面往紀慎語的下三路看,“誰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著他喝一壺。”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們倆,泡得手腳發暖放松后,丁漢白拎著紀慎語去蒸桑拿。隨便找了一間,再端上兩瓶汽水,紀慎語想象得愜意,進去后被滾燙的空氣熏得險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只得坐在離炭盆最遠的角落,渾皮燒紅起來,一口把汽水喝得。“師哥,”他覬覦丁漢白那瓶,“我還想喝一瓶。”
丁漢白壞啊:“沒錢了。”
紀慎語發干,用巾捂著氣:“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漢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強迫著,挪不自己屁,推不對方膛。
他覺自己蒸了,淋上醬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漢白那個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潑水,刺啦刺啦更加悶熱。“丁漢白……”他從沒想過對方大名是此此景,“我要去見老紀了——”
沒說完,里被塞進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沒見,又續命一截。丁漢白蒸夠了,拉上他離開桑拿房,他這條瀕死的魚總算撿回一條命。
紀慎語以為要換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區,看來要沖個澡。沖澡之前被推倒在床,還了服,他又又累,蒸桑拿還缺氧,暈乎乎地看著天花板撒癔癥。
忽然半桶熱水潑來,一位穿服的大哥將他淋,拍著他的膛說:“細皮的,我輕點。”
人為刀俎,他為魚,紀慎語赤條條地躺著,從左手開始,指都沒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被了一遍。那大哥好沒信用,到背面忘了承諾,糙的澡巾使勁,痛意早蓋過爽利。
丁漢白就在旁邊床上趴著,半瞇眼睛,目不確定,時而看紀慎語呼痛的臉,時而看紀慎語通紅的背。他覺得紀慎語就像那塊芙蓉石,瑩潤白,還是雕刻完畢的,此時趴在那兒被拋打磨。
完澡去沖洗,洗完就換服走人了。終于回到更室,紀慎語累得手指頭都發麻,一浴引得丁漢白驚呼,丁漢白掰著他的肩膀:“后背不像完澡,像刮了痧。”
紀慎語張張,疲得不知道說什麼。
想罵丁漢白一句,可手不打笑臉人,丁漢白正笑著看他。想訴苦后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當,而且丁漢白不是他爸,不是師父,估計也沒耐心聽。
天黑了,丁漢白可惜地說:“我自己的話就樓上開一間房,睡一宿。”
紀慎語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著來。
到家早錯過飯點兒,連剩的都沒有,丁漢白不害臊地纏著姜漱柳求夜宵,連《世上只有媽媽好》都唱了。姜漱柳不堪其擾,挽袖子蒸了兩碗蛋羹,囑咐端一碗給紀慎語。
丁漢白端著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紀珍珠,出來!”
他喝半瓶汽水,吼聲沙啞,全憑氣勢。紀慎語穿著短袖短跑出來,膝蓋手肘都因澡著氣,重點是兩瓣薄油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麼東西。
紀慎語如實招來:“小姨給我留的餡餅。”
丁漢白摔筷子,這個姜采薇,誰才是親外甥?心里沒點數。紀慎語以為對方發火,趕忙跑回去端餡餅,就著月和燈,拼湊出一桌有羹有餅的夜宵。
兩個人極了,比著賽狼吞虎咽,整餐飯都沒講話,只有咀嚼吞咽聲。盤碗凈,丁漢白的筷子從桌上滾落,嚇得紀慎語陡然一個哆嗦。
“至于麼?”丁漢白哭笑不得。
紀慎語小聲說:“我有一次晚上找東西吃,正好師母起夜去餐廳倒水,我在廚房掉了筷子被聽見。”
紀芳許一向主張晚飯吃半飽,所以家里從來不多做,紀慎語那時候條長個子,每天半夜都難捱得很。丁漢白聽完問:“聽見之后怎麼了?”
紀慎語撿起筷子:“沒什麼。”
沒什麼不至于嚇得一哆嗦,丁漢白顧著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舊疤:“罵你了?”
紀慎語偏頭看花圃里的丁香,小聲說:“打了我一耳。”
丁漢白暴跳如雷:“你師母那麼潑?!吃點東西就打人?!”他的反應太大,惹的紀慎語轉回頭看他,但那張臉沒什麼表,不哀切不憤怒,薄白牙一,也沒說什麼怨恨的話。
“我不該吃。”紀慎語都記得,師母罵他媽人,罵他吃,的確無法辯駁。他把碗摞好,洗干凈送回廚房,再回來時丁漢白還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兩盞綠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漢白輕啜一口,把茶盞挪來挪去,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壞。挪了半天,停下后問:“杯子里有什麼?”
紀慎語答:“綠茶。”
“還有什麼?”
“別賣關子。”
丁漢白說:“月亮。”
盈盈漾漾的鏡花水月,忽然把紀慎語的整顆心填滿了,他無需抬頭,只用垂眸就能欣賞。可這些是虛的,杯蓋一遮就什麼都沒了,丁漢白仿佛能猜,果真將杯蓋蓋上。
紀慎語囁嚅:“沒了。”
“盛在里邊了,時效一個晚上。”丁漢白否定,“送你吧。”
他該把筷子放好,該及時住不多追問,該吃飽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經掉了,傷口已經挖了,只能彌補點什麼。
這盞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漢白送出去有些沒面子,抬眼輕瞥,撞上紀慎語發直的目。紀慎語定著眼神,讀不出喜惡,丁漢白問:“看什麼?”
紀慎語撇開眼,他喜歡這盞月亮,覺得丁漢白有趣,轉念又想起丁漢白雕漢畫像石。人外有人,他見識了,可他并不服氣,他覺得栩栩如生之中了點什麼。
他又不確定,是真的什麼,還是自己在無意識地妒忌。
“師哥。”紀慎語猶豫著,“咱們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沒想到,第二天一覺醒來,丁漢白抱著芙蓉石就來找他切磋了。
灌進來,半間書房都亮得晃眼睛,兩把椅子挨著,他和丁漢白坐下后自然也挨著,就那麼并肩沖著芙蓉石,帶著剛起床的困意。
大禮拜一,紀慎語想起來:“你不上班?”
丁漢白說:“昨天那麼累,我當然得歇兩天了。”
紀慎語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丁漢白就在休假,什麼都不干,仿佛文局是他們家開的。他難免好奇:“師哥,你一個月工資有多?”
丁漢白隨口答:“養得起你。”
這話敷衍,還有點輕蔑,紀慎語直腰桿想駁一句,但轉念就認了。他吃住上學都靠丁延壽,丁延壽將來肯定把家業給丁漢白,無論如何倒騰都差不多。
紀慎語逐漸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著食指,指腹輕輕捻,手。他之前沒機會仔細看,更沒到,此時近距離觀賞立刻一見鐘。
純天然的極品料,怪不得丁漢白大發雷霆。
丁漢白要拿這個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塊能匹配的好料。
紀慎語急得眼,他從揚州帶來的那些料頂多掌大,就算質量上乘,積卻不合適。“師哥,”他難為地坦白,“我沒有這麼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難為的在后頭,他扭臉看丁漢白:“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丁漢白抻出兩張宣紙:“就拿這個刻,一人一半。”
紀慎語十分驚訝,耳朵都嗡嗡起來,之前丁漢白破口大罵他們草包,現在讓他也雕這塊芙蓉石?萬一他這邊雕得不能讓丁漢白滿意,那料就徹底毀了,丁漢白會不會打死他?
“師哥,你確定?”
丁漢白睥睨過來:“先問你敢嗎?”
紀慎語士氣頓增,干脆地應了。他主手研墨,目流連在石頭上不肯移開,腦中影像萬千,竭力思考雕什麼樣子。
景觀、人、飛禽走,雕刻不外乎是這些,那四刀痕跡必須利用起來,還要一人一半合作。他們倆都在琢磨,也都吃不準對方的設計水平,半晌過去還沒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紙鋪好了,蔓延過來把石頭也照亮了。
丁漢白瞧著那片四的晶:“這幾刀能作溪澗、飛瀑,那范圍就定在山水上。”
紀慎語默不作聲,仍在考慮,等丁漢白提筆要畫時手攔住,懇切地說:“師哥,這塊料還沒雕已經這麼亮,這是它的優勢。如果咱們每刀都算好,讓它最大程度的展現出,才不算糟蹋。”
丁漢白明白了潛臺詞,山水不需要那麼亮,換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選擇。
紀慎語說:“普通河流不夠格的話,還有天上的銀河。”
從來沒人雕天上的銀河,甚至鮮有人往天上的東西想,丁漢白探究地看著紀慎語,著驚訝,不承認驚喜,攥筆桿子追尋對方的思路。
紀慎語說:“只有銀河肯定不行,其他我還沒想到。”
丁漢白應:“銀河、鵲橋、牛郎織伴著飛鳥。”
這下到紀慎語看他,緒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認。丁延壽和紀芳許惺惺相惜,他們兩個覺悟有點差,明面上不聲,在心里暗自較勁。
第一紀慎語贏了,丁漢白讓步放棄山水。各自畫圖時又起爭執,從結構布局就大相徑庭,各畫各的,丁漢白渾蛋,頻頻用胳膊肘杵對方,害紀慎語畫崩好幾次。
鋪上一張新紙,正午最晴的時刻到了,那塊芙蓉石明艷不可方,折出斑斕彩落在白紙上。紀慎語不忍下筆,趴上去接洗禮一般,再手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驚喜道:“師哥,溫里涼,特別細膩。”
丁漢白抬頭怔住,被趴在紙上的紀慎語擾思緒,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斑,甚至眼瞳中還有幾點,干凈的手掌在芙蓉石上,指甲蓋兒的和芙蓉石的融為一,皮薄得像被穿。
他以為眼拙,覺紀慎語的表……而。
“師哥。”紀慎語又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嗎?”
丁漢白點頭,見紀慎語像倦懶的貓兒,可紀慎語紅著臉笑起來,那神又活像……活像開了竇,正漾著思春。
紀慎語著芙蓉石:“怪不得說好玩不過嫂子。”
“……”丁漢白手一松,敗給了這小南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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