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第4章
元南聿的傷不很嚴重,誠如大夫所說,夾板并骨,佐以湯藥,靜養百日可痊愈。
可難就難在了這個“靜養”上。元南聿力沛,生好,平日早起練武讀書,閑暇時間就走街串巷尋覓好玩兒的,讓他在床上躺三個月,簡直要了他的小命,一家人料定他要作妖,找人流看管,終于把他按在了屋里。
元思空早上監督元南聿讀完書,正好徐虎來接他去馬場挑馬。
廣寧城的馬廄主要養著元卯和屬下將士的馬,只有二三十匹,大部分的馬都在郊外的馬場,那里有開闊地帶可供馬兒奔跑,是他常去的地方。
四年前元卯將他帶回家,他主要求去養馬。其實那時他對養馬一竅不通,只是倆人結緣于一句“馬有疾”,他有意想讓元卯以為自己會養馬,不顯得無用,畢竟初始他擺不了寄人籬下的惶恐,生怕元卯不要他。元卯不知是信了,亦或不拆穿,便真的讓他跟著徐虎養馬。
這一養,就是四年。他不僅把徐虎半生積累都學進了肚子,還搜集有關的志、民志,越養越好,徐虎大字不識,養馬的手藝靠祖傳和經驗,現在反而很多事要與他商榷。
從前元思空還要跟徐虎共乘一騎,現在已經能夠自己策馬馳騁,徐虎看著那年初長的英姿,心中倍欣。
到了馬場,正是晌午,剛好用飯。
馬場場主是廣寧第一富商趙大有,從一個小小的馬廄雜役白手起家,如今腰纏萬貫,他的馬場一共養了大小馬匹逾萬,但真正符合戰馬標準的只是數。
自晟寧宗丟掉河套地區,大晟國力式微,朝廷無力養馬,中原地區所有的大小馬場,均已轉為私營,但規定每年要為朝廷準備一定數量的戰馬。中原好馬重金難求,馬商皆富甲一方。
趙大有見到元思空很是開心,擺了一桌好菜:“思空啊,咱可把午飯吃飽飽的,下午去給靖遠王挑上兩千良駒。”
元思空頷首:“世叔放心。”
“哎呀,原本封家軍用的馬,可都是淮西的秦馬,我昨個兒也去看了,真是好馬,好馬!”趙大有忍不住豎起大拇指,“沒想到咱遼東馬,也能在封家軍下馳騁千里,殺敵四方,我真是祖上有啊。”
徐虎恭維道:“趙掌柜本就祖上有,您又給祖上添呀。”
“哈哈哈,也多虧徐兄常年照應嘛。”
歷代王朝重文輕商,商人的地位其實很低,但又架不住他們富得流油,錢權不分家,所以像徐虎這樣的小吏,多要結著趙大有,而趙大有也不敢怠慢徐虎,畢竟是朝廷派來管戰馬的,人微言可不輕。
元思空好奇道:“世叔,封家軍收馬,是什麼價格?”
“只比遼東軍略高許而已,不過聽說靖遠王以其他好慧與遼東軍了。”
元思空擔憂道:“朝廷要收馬,我們自然不能抗旨,可良馬都給了大同府,萬一金賊打過來怎麼辦。”
徐虎也嘆了口氣:“可不是呀,也不知上頭是怎麼想的。”他看了看左右無人,悄聲說道,“雖說大同府戰事張,瓦剌也比金賊勢大很多,可朝廷也太偏心了,先是放棄遼北七州,現在又把今年的戰馬給了大同府,還顧不顧我們遼東子民的死活呀。”
趙大有以碩的手指抵,“噓”了一聲:“這話可不能外傳,現在是大同有戰事而遼東無戰事,朝廷自有打算吧。”
元思空心里滿是忐忑,遼東只是眼下無戰事,可金賊隔河相、眈眈虎視啊。朝廷此舉確實有失偏頗,但他們也無可奈何。
吃完飯,趙大有來馬場最有經驗的幾個育馬人,陪著他們去選馬。
選馬的主職還是在徐虎,元思空做參謀,是元卯有意培養,當然,他這個參謀也名副其實。
相馬是個技活兒,相馬是個力活兒。并非長得高昂熊俊就是好馬,又或是好馬,卻未必適合打仗,戰馬不能野難訓,且最求耐力。
比如馬鼻大則肺大,肺大則善長途奔襲,背脊至髖骨的結構是否平緩,決定馬易不易上膘,口鼻觀馬有無疾病,筋廓觀馬是否骨骼強健,馬蹄更有許多講究,過厚、過薄、過大、過小都不是良馬。
看完、完了,還要讓馬兒跑上一跑,做最后定奪。
相馬的學問極多,有時不同產地與不同品種的馬還有不同,馬場的老師傅和徐虎都是養上十幾、幾十年馬,才敢相馬,尤其是戰馬,背上負擔的是將士的命、大晟的江山,豈敢大意。
半天就這樣過去了,天落,他們也該回城了。
路過病馬棚時,元思空看到一匹不足半歲的小馬,正蔫蔫兒地窩在棚。
馬場一人道:“哦,這馬病了有月余,若還治不好……”
“我且看看。”元思空和徐虎走進馬棚,倆人看了半天,又仔細詢問,也只能勉強看出是馬兒脾胃有恙。
能育馬者尚不在數,能醫馬者寥寥無幾,大多醫馬之人都是據經驗,以醫人之方倍量湯藥,常見小疾或輕外傷通常還能治愈,若是上疑難雜癥,久病不愈,就只能宰殺,節省糧草。
元思空在這件事上有大憾。
他娘是醫,醫傳自外公,他時好奇,也要跟他娘學習醫,但他爹不允,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廢黜百家、獨尊儒的時代,功名才是讀書人最好的出路。后來見他聰慧好學,便在閑暇時間讓他學習一二,他醫確實只習得皮,但已明醫理,可治一些常見小害,他始終覺得,醫馬并非難事,若能將馬的骨骼理、管經脈都像人一樣,很多馬兒病不至死,現有的醫馬類籍志在他看來都不夠詳盡。
可惜他沒有這樣的機會。
自古以來,豬為食,牛為耕作,馬為通運與作戰,馬是戰斗的靈,行的糧倉,通商的車,是國重之重,又因馬在戰爭中無可取代的地位,歷朝歷代都對馬尊崇有加,多不允許食用馬。晟朝更甚,出于對好馬的求,朝廷鼓勵民間養馬,嚴令止食馬,死馬都要妥善埋葬,元思空一直想要剖一匹死馬,研習醫馬之,元卯卻本不可能同意。
看到那病懨懨的小馬,元思空實在痛心,若能治好它,說不定又為遼東將士添一匹殺敵利。
徐虎看穿他的心思,也很無奈:“這馬兒怕是撐不了幾日了,我們回吧。”
元思空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
接下來幾日,元思空都泡在馬場輔助徐虎相馬。果然如徐虎所說,那只小馬很快病死了,馬尸還沒來得及收拾。
元思空經過病馬棚,再次起意,畢竟他們馬上要把辛苦養育的兩千良駒拱手送往大同,他對醫馬的更甚了。趁著徐虎出去跑馬的時候,找到趙大有,央求他把馬尸給自己。
趙大有知道元思空想干什麼,他不是第一次提出,可剖馬有辱馬尸,是朝廷明令止的:“思空啊,你就死了這個念頭吧,被你爹知道了,我怎麼代。”
“世叔,這馬場是你的,不讓人看見,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呢。”
“哎呀,話不可這樣說……”趙大有很是為難。
元思空的眼睛燦若星辰,閃爍著睿智的芒,“我爹為人嚴謹,有時不懂變通,世叔是腦筋活絡之人,這偌大的馬場,可都是世叔‘活絡’來的,世叔一年病死的馬兒一二百匹,若我能習得醫馬之,哪怕多救一匹,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趙大有的眼睛快速眨著。
若換做其他垂鬢小兒跟他說這番話,他一定把大言不慚的小屁孩子罵跑,可元思空是不同的。
早在趙大有發現這孩子天資過人時,就好奇問過元卯他的世,元卯也確實著人去查過,這一查非同小可。
相聞泰寧有一遠近鄉里的神,五歲詩、六歲文,九歲試,就中了秀才,正是姓燕。
趙大有知道這孩子非池中之,他說要習醫馬,便真有可能習得,他是個商人,怎會不心呢。
元思空見趙大有已然搖,又許諾道:“假若萬一,當真被人發現,思空定當一人承擔,絕不予世叔麻煩。”
趙大有重重嘆了口氣:“思空啊,其實世叔又怎會不想讓你醫馬呢,世叔辛苦養得馬兒病死,我最心疼啊。”他把元思空拽到角落,小聲說,“正好那匹馬量小,靜小,我把人遣開,你就去那病馬棚里剖,剖完了,世叔再找人料理。”
元思空淡定地說:“剖完了,我便一把火燒了那馬鵬,豈不干干凈凈。”
趙大有激靈了一下:“呃……對,你說得對,燒了、燒了干凈。”
“多謝世叔。”元思空后退一步,躬行禮,“世叔此舉,救馬是見小,利國是見大呀。”
趙大有樂得合不攏:“好,好,你快去吧,我囑咐馬場之人都遠離那里。”
——
元思空拿上一箱治外傷的,用來剖馬。他看著那匹小馬,想著終于能夠得償所愿,兩只手都在發抖,一是興,二是有些害怕。
他小時候跟著他娘看了不病患,并不懼腥,但畢竟他連魚都沒宰過,第一次刀子,就要剖馬,心中跟打鼓一樣狂跳,只是他沒空耽擱,還是很快下了手。
邊剖,邊寫寫畫畫,用來洗手的一桶水很快就一片紅。
就在他已經把馬兒開膛破腹,正記得認真時,突然聽得一聲尖利的聲道:“你在干什麼!”
元思空十分專注,被這盡管稚卻氣勢十足的吼嚇得心臟都驟停了一下,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扭頭,就見一個著華貴的男站在馬棚門口,雙目圓瞪,一臉驚怒地看著他。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小,說是天人之姿也不為過,可他現在哪有時間贊嘆老天爺的工巧,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在嗡嗡作響:被人發現了!
男怒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辱馬尸。”他扭就走,邊喝道,“來人!”
元思空猛地從原地竄起,沖出了馬棚,箭步上前,用那淋淋地手,一把揪住了男的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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