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第19章 其罪十八 · 串謀

那是盛夏,火月,艷攏汗,焰燒心,梅子留酸,芭蕉分綠。

黃鸝在濃蔭下幽囀,青云監綠意花寧似沉湖,直到一聲年高呼陡然驚止樹上蟬鳴——

“師兄師兄!快跑!我打錯人了!”

裴鈞著麻繩從墻上倉皇跳下,一把扯了蒙面布,長眉俊目里且驚且急。

他抓起閆玉亮的袖子,伙同墻這八 九年發足狂奔,一窩蜂跑過學監中庭滿池火紅的艷睡蓮,陣陣腳步嚇得池中小魚四下游逃,激起漣漪水映他們片片青衫飄北山書堂,倒影里,此中層疊樓臺凝煙似幻。

年們鬧哄哄地坐在堂前游廊里,不顧氣兒地圍著裴鈞,慌慌問他那唐譽明被打得怎樣,卻聽裴鈞撓著腦袋說打了晉王爺,簡直快要驚落了下

“這還得了!”閆玉亮趕推了方明玨出去打探。沒過一會兒,就見方明玨慌慌張張從外面跑回來,嚇白了一張臉:“裴大仙!不好了!晉王爺來找你麻煩了!你趕躲起來!”

他話音剛落,外面卻已有管事匆匆跑來招呼:“所有人都來前院兒集合!快!寶蟾宮里來人了!”

這下一堆年全嚇傻了,尤其是方明玨,此時雙膝一跌坐在裴鈞邊,兩行眼淚刷刷就淌下,直拉著裴鈞袖子哭:“完了完了,都怪我說什麼唐譽明!這下可要遭罪了!大仙你可千萬別出去,我……我出去頂了就是,我就說是我打的!”

“你這弱柳秧子能打什麼人,你說了他們也不信啊!”裴鈞了手來一刮他鼻子笑,“得了得了,不用怕!方才我也沒臉,就算現在往晉王爺跟前兒一站,他也鐵定認不出我來。”說罷牽著哭哭噠噠的方明玨就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前院兒里已有不老人,就連監正張嶺都被驚,正領了幾個當日在監中的員肅容立著,還不知宮中大干戈是出了何事。時裴鈞幾個也心懷鬼胎鉆進了青云監一眾兩百來號青衫學子里,只等了一小會兒,就見青云監大門的影壁外拐進來一列神肅殺的人,當中走在第三位的,便是那初一見面就被裴鈞勾花了小臉兒的晉王爺。

十七歲的姜越量未顯,還尚有些年人的清瘦,上又穿著寶蟾宮學里人人相似的罩紗白,此時合了他一張冷臉,就他更似個握了寶劍下凡捉妖的云頂仙君。

而他此時要捉的妖,正是那混在兩百來號相仿年里等著瞧他笑話的裴鈞。

護送姜越一道過來的,是攜領宮學的趙太保,此時捋著胡子同張嶺一經說明,直張嶺眉頭都快擰斷,趕忙抬手姜越指認那翻墻行兇的忤逆狂徒。

姜越白的下擺很有些泥塵未拍干凈,白皙顴骨上斜橫的一道紅線更顯一年戾氣。他聽言凝了烏眉,抬眸往這院中兩百多張臉里仔細分辨,可一眼去卻個個兒都是黑白的瞳子兩撇眉,怎麼都瞧不出個名堂;再往眾監生上一一瞧,只見所有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青外衫,再沒有一個不不臊穿著中就出來晃。

世間眾生初見都只驟似夏雷,往往一瞬息而已,故就真不是人人都得個非比尋常。姜越一心知道那一個他堂堂王爺吃了暗虧的賊子就在這蕓蕓眾生之中,可眼下那人摘了蒙面、穿上裳,他就一點兒也不認識了。

一旁近侍見小王爺已然氣盛,自然也跟著著急,便連忙出主意道:“王爺,若是找不出個確鑿的人,干脆將他們連坐就好,省得——”

可他話沒說完,就被姜越一聲“放肆”給喝止了。

暗憤的神采在姜越眸中一瞬起伏,他沉聲說了句“國政之穩,尚不足以酷刑懾人”,在一眾監生且懼且畏的目中再度抬眼分辯了一次,終也無果,便只好帶著一行人悻然離去。

人群中的裴鈞見這金貴小王爺連吃他兩次暗癟還發作不得,心下不免實在一通好笑,抬手兩把抹干了邊方明玨臉上的淚花兒,不經意回頭間,卻見青云監監正張嶺,此時正面似寒冰般看著他,目中是如雪銳亮。

裴鈞至今記得那一眼。

若說裴鈞有時會在日后反觀一生時,為了曾經僥幸避過的小事到些許后悔,那麼他襲姜越卻未被指認這事,或許當算此中之一。如果他那時被認出來了,被拖出去杖責了,甚至因此被逐出青云監了,或哪怕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依舊作個玩世不恭、不學無的忠將之后,那往后的一切事,說不定就真不會發生了。

晉王姜越被青云監生襲之事,雖然沒有揪出裴鈞,可若是捅到朝廷上,告到前去,卻可以管事的張嶺丟了烏紗帽子。張嶺不僅要保住監正之位,也要保住青云監聲,因此也不能承認兇徒就在青云監里,對外只說“也許混了歹人”,然而對卻需要找出這害群之馬,以免一眾監生近墨者黑。

張嶺以為監中世家公子雖跋扈跳,卻生來就侍奉于天子腳下,雖于庶族寒門時常苛待調侃,可對于絕對皇權的尊崇與敬畏卻與生俱來,絕沒有翻進皇城毆打皇親的膽子。因此,張嶺首要便懷疑到了平日與這些人不相為伍的裴鈞頭上,于是私下將方明玨、閆玉亮這些與裴鈞要好的年一一找來,只分別問他們一個問題:“事發當時,裴鈞在何?”

未料有此一出的年們個個慌。方明玨轉著眼珠子,說裴鈞在北山房看書;閆玉亮撓頭抿,說裴鈞在后院玩蛐蛐兒。其他幾人有說裴鈞在蓮池魚,有說在梅爺家斗,一時人人都為了保護裴鈞而撒謊,可卻每個人都說得不一樣。

張嶺終于斷定,那打了晉王的混賬學生,果真就是忠義侯家的裴鈞。

他終于重視起了這個無人教訓就上房揭瓦的失怙子。于是在一個夏雨驚雷的午后,他提早結束了一天的授業,人將裴鈞從課堂上醒,領到了自己跟前來,別的并未多說,只讓裴鈞跪下。

“從今以后,我張嶺來做你的師父,今日你便拜師罷。”

窗外恰一道白電驚雷,將裴鈞懵然震醒。在因電而陡亮的耳廂之中,他此生第一次懷心驚地抬了抬眼,像是只走失狼群的小般雙目驚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張嶺已經知道他是個犯下死罪的人了,卻怎麼還保他、護他,還肯收他做徒弟?

可搗蛋的年一點也看不懂堂上尊師的神。或可說張嶺因了這博陵張家的姓氏,原本就沒有什麼神

他的臉依舊冷如玄鐵,見裴鈞不跪,只沉沉一聲:“愣著做什麼,不愿意?”

裴鈞霎時一怔,此刻只覺雷鳴早已不在窗外,而在他腔里。

下一刻,他雙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學著他在一眾好友拜師時看來的那樣,雙手疊過頭頂向張嶺拜下,從此出一聲:

“師父。”

那日張嶺隨口拷問起裴鈞的學問,發現這年雖平日尋釁惹事、斗魚什麼都做,可先生教過的詩詞篇章竟一一都懂得背得。照此,他確信裴鈞不應是個全無德智的孩子,只不知怎會作出如此翻墻行兇之事,不免就有些奇了:“你究竟為何打了晉王爺?”

裴鈞梗著脖子沖他咧一笑:“為了好玩兒。”

氣得張嶺抬手在桌案上一拍:“說實話!”

裴鈞被唬得一跳,直覺是父親尚在時都沒這麼兇過他,氣勢登時了一截兒,咬了咬牙,說了實話:“寧武侯家的兒子打了小明玨兒,眼窩子都給他打青了,我總得幫他打回來,卻未想……打了晉王爺。”

“……就為了這?”張嶺瞠目盯著他,“你以為此事就是毆揍皇親這麼簡單?你以為你那免死金牌就能免你死罪?——刑律課上教了國法宮規,你難道不知這后院的墻也是皇城的墻麼?擅翻城墻等同忤逆行刺,若是當日晉王爺將你認出來了,今日你就該在天牢里等砍頭了!”

翻墻一事,裴鈞事后想來也確覺不妥,眼下被罵了,實在還不了一句,便只好不吭聲地垂著頭。

張嶺有些頭疼地閉了眼,搖頭嘆:“裴鈞哪裴鈞,你便是那‘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雖則是一賢明底子,可往后若還是如此意氣用事、罔顧后果,雙目就遲早會為所蔽,只見咫尺、不見高樓,旦遇深淵,則萬劫不復矣……”

跪在他跟前的裴鈞愣愣聽著,只覺越聽越糊涂:“師父……您這說的是什麼——”

“你可有表字?”張嶺忽而睜開眼看他。

裴鈞搖頭,“家中不識筆墨,開蒙先生也不敢給起,故還沒有。”

“那方明玨你‘大仙’是從何而來?”張嶺問他。

裴鈞撇,覺得有些臊臉,卻還是老實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周易,我拿來唬了小明玨兒,替他瞎占了一卦,說他日后必有飛黃騰達——結果他隔日就在學監門口撿了錢,還非說是我算得準。”說到這兒他嘆口氣,“大仙大仙地上了,也沒說銀子分給我點兒。就這樣。”

“……”張嶺依舊面無表,聽完了再度輕嘆一聲,片刻后道:“那往后,你的表字就是‘子羽’了。”

裴鈞眉頭微皺:“可古時候的澹臺滅明就表字子羽,我不想同別人一樣。”

張嶺聽言涼涼開口:“那就等什麼時候你的德行能蓋過了澹臺江侯,想改再來改罷。”說罷另起一頭道:“越墻行兇之事雖所幸未被追究更深,可你此舉卻已將整個青云監置于險地。”

“裴子羽,我不管你今日之前是哪般心高氣傲、因勢欺人,今日之后我要你記住,你父親曾是個臣,你以后也是個臣,青云監中更不是只教百生做學問,而是教你們做。為即是為臣,古文‘臣’者,頭低而目立也,是俯首,是順從,上順天心,下順民意,這不僅是門學問,更是門技藝,是故監生拜師不稱‘先生’,而稱‘師父’。今日你既拜我為師,此技我便今日就開始教你。”

他從桌上拿起幾冊增補黃箋的書來,放在裴鈞面前:“這是晉王爺在寶蟾宮的授課,由我敬讀批閱,可晉王爺近來在北城營地訓,不在宮學,這批閱就無法呈進,如此明日便會耽擱課業。總歸你日日都在學堂里睡覺,待在監中也沒用,不如替我將這批閱送去晉王府上,雖那行兇之事你不能認,可這也算是給晉王爺賠罪,且替你自己贖罪了——”

“這不僅是教你何謂君臣何謂門第,更是教你‘法懲罪,罪應罰’。日后你也需記住,今日造孽,必有明日來還,世事回,休要再有僥幸逃避之舉。”

“是,學生知道了。”裴鈞耷拉了腦袋接過書來,正想著跑去晉王府放了就是,回來路上還能找老曹喝酒呢,此時卻又聽張嶺古井無波地再道一句:“書必須親自送到晉王爺手上,聽見沒?”

“……”裴鈞只好憋著氣點頭,“是,師父,學生知道了。”

雷聲止了,午后的雨卻到日暮也未停,一直在檐外滴噠。

裴鈞百無聊賴等在晉王府前廳,見姜越遲遲未歸,府里下人又不許他四跑,便只好翻開一本帶來的書看看解悶。可那滿篇的仁君義主、賢明世道讀來也煩,他便又合了書,撓撓頭,隨手翻出夾在書里的黃箋來看。

黃箋上字跡秀有力,都是小王爺姜越的課業讀悟,一頁頁麻麻、引經據典,仔細寫了條條論述,居然滿是對書中仁義賢明的質疑,偶有幾句還看得裴鈞捧腹,頓時只悔沒早點兒翻開。

這廂他正逐行讀得津津有味,外面卻忽:“王爺回了!”他趕忙合書夾好了黃箋,一抬頭,見姜越正由下人撐傘送,一戎裝未褪,帶雨汽,此時更顯眉目清明、拔,比那日打架時候見著的還更英氣些,只小臉兒上還趴著那條被裴鈞撓出的小紅蛇,又將這英氣點染些淘氣,終是番矜貴年的模樣,卻唯獨裴鈞看來,心中起了分小小的愧疚。

裴鈞起來給他行禮,奉上書道:“王爺,這是張大人送來的批閱。”

“不是慣由館役送來麼……”姜越狐疑接過書來,垂眸隨意打量了裴鈞一眼,再去看書,卻見書里黃箋有些糟糟的,頓時眉頭一皺,耳尖發紅地再度看回裴鈞臉上,一時仿似是想訓斥他翻自己讀悟,卻又礙著面子不愿,這模樣看得裴鈞跪在地上垂頭忍笑,過好一會兒才聽頭上傳來姜越略微艱難的聲音,極力平靜道:“既然送到了,你便回去復命罷。”

裴鈞哎聲答應,站起來便往外走,臨到前院兒拐角又還想起自己揍錯了人的事兒,不免有些心虛地回頭去瞧,卻見廳中的姜越雙目灼灼,竟還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背影,嚇得他連忙再度掉頭快步,匆匆出府去了。

然而第二天,他便知道了姜越那最后一眼的意味。

他被館役去了張嶺的耳廂,而張嶺把一摞他頗為眼的黃箋拍在桌上,勒令他跪下,怒斥道:“孽徒!我讓你去給晉王送書贖罪,并未你認罪伏法,可你卻依舊做了這等好事!果真是毫無悔過之誠心!”

被尊師摔出的黃箋飄零出幾張落在地上,裴鈞跪著,莫名其妙低頭一看,只見這些曾工工整整、一不茍的黃箋竟像是被雨水全全淋了一般,眼下已然干了,卻已經褶皺不平,就連上面秀的字跡都氤氳得不太清明了。裴鈞眉頭一皺,急起來:“師父,這不是我干的!我昨日明明將書全都護在裳里,還打了傘,送去王府還好好的,我坐在前廳還看了呢!那時候絕不是這樣的!”

張嶺神一凝,稍稍思索片刻問:“那我囑咐過你必須將書親手送到王爺手上,你可做到了?”

“做到了!我送到他手里了!”裴鈞梗著脖頸抬了頭,大聲辯解道:“他從我手里親手拿過去的,這之中本沒有其他——”

說到這兒他忽而住口,下刻心中一,突然睜大了眼睛看向張嶺:“所以……是他?弄這些箋子是他默許的,或本就是他自己做的?……難道是他認出我了才如此報復我?要不,就是師父忽而讓我替了館役送書去,他查出為什麼了!”

聽了裴鈞的話,張嶺冷線仿似有了微彎,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進一步問道:“那如果晉王爺猜出了翻墻打人的是你,卻為何不當場命人將你正法,反要留你一命呢?”

裴鈞一愣,全然被此問難住,一雙迷茫的眼睛求助地向張嶺,可張嶺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沒有給他答案,接著又曲指在桌面的黃箋上敲了敲道:

“晉王今日耽誤課業皆因你而起,自然要由你來補救。這些讀悟,我要你事無巨細、一字不落地為晉王爺重抄一遍,不許抄錯,抄好前不許上課、不許見人、不許出監,日落前抄好,再送去晉王府邸,求他原諒。”

“可是師父,”裴鈞直道,“明明是晉王他——”

“讓你抄就抄。”張嶺言簡意賅,“萬事因你沖而起,這便是你要吃下的果,是苦是甜從不會由你來選。今后,你需謹記此事,絕不可再犯。”

“……是。”裴鈞不甘不忿地低了頭,拳頭,拼命忍氣道:“學生知道了。”

姜越的讀悟多且艱深,若是引用了裴鈞沒學過的篇章無法辨認字跡的,還需翻看原籍再來謄錄。這裴鈞跪在張嶺桌前耗費了一整日,不僅抄得肩酸背痛、手指發,還本沒有任何閑暇去學堂聽課,更別提與監中好友嬉笑同樂,如此一日到頭,他就算心中再想起姜越臉上的紅痕,也再難對那誤傷之事心存愧疚了,不過暗自寬道:為了贖罪,便任由那小王爺撒撒氣得了,就當是欠他的。

那日傍晚時他再度去了晉王府送書,且告知了姜越張嶺新布置的課業。其時姜越剛從北營回府吃飯,依舊是一戎裝、正襟危坐,見他來了,只他放了書便退下,而裴鈞卻在廊外站定了,說昨日黃箋損是他過錯,今日已全全謄抄一遍奉上,求王爺寬恕,今日不如就等王爺寫好課業由他帶走,好早一些給張嶺,以免再出了差錯耽擱課業。

這些話裴鈞幾乎是咬著牙說完,末了他一挑長眉抬起頭,正正看堂上姜越的眼中,姜越一時聞言,也停筷端碗看向他來。這短暫的視線相接中,姜越一容淡漠中似乎浮起一意味不明的笑,片刻即逝。

接著裴鈞聽見他說:“如此也好。”然后姜越便放下碗,拿上書,翩然拂袖去了院。

那一夜裴鈞在晉王府前廳等到深更半夜、月過中天,下人才帶出了姜越批好寫好的書與箋。裴鈞困得兩眼昏花拿上便走,翌日到張嶺手中,張嶺翻看再三,卻怪道:“晉王昨日沒寫讀悟?書中為何沒有?”

裴鈞聽得腦子一懵:“不可能,他寫了好晚呢,我昨兒等到半夜才帶走的!師父,您再找找?”

張嶺拾書當著他的面抖了抖,抬眼滿含深意地看他:“若確定不是你弄丟了……”

——那就是晉王本沒放東西進去!裴鈞登時只覺一燒心怒火直沖天靈,咬著牙把一捶:“既有這險打算,他不說便罷,豈還我等至夜!這小王爺為何如此歹毒!”

年人慎言哪。”張嶺不疾不徐放下書來,端起手邊茶盞,“罪孽是你先作下,晉王不過是在討要公道。”

“公道?”裴鈞是真不服了,“要打我罰我要殺我,要我認罪伏法,他把我出去便是!卻為何不,反倒要用此邊角小事反復折辱我?”

張嶺低頭喝茶,于他這“為何”之問依舊不言,末了只把手邊的書再度推向他:

“昨日課業未呈,今日課業又至,晉王爺是絕不會拖欠課業的,這讀悟便一定是寫了,卻因你帶走之前并未查證,就又耽誤了。念在許是晉王爺一時疏忽忘記了夾書中——當然了,王爺從前從未忘記過——但今日,就姑且因此饒你一次,不作懲,可明日此時,你卻需將晉王爺昨日、今日的兩份讀悟都來,一份也不可,否則你就在書堂外邊,當著所有監生的面跪上一日罷。”

裴鈞忍著腔中火氣,擰眉看向張嶺,此時年面孔了素日慣有的爛漫天真,反而充滿年人初涉險峻人世的復雜與不解,定定說道:“晉王也算師父的學生,師父定是一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對我。”

張嶺星白眉目下雙目無波,明明是聽見了裴鈞所言,卻極似未曾聽見,只起負手走出耳廂,不僅對這年人的判定未答是否,也更沒有容他問更多問題,只獨獨留下一句:

“去上課罷。今日切莫再昏睡了。”

裴鈞起收了桌上晉王的書箋,出聲終于凜然發狠。

他道:“是,師父。”

這日,裴鈞下了學再去晉王府已是第三次,時候又是個傍晚。姜越剛吃完了飯,上戎裝早已換下,其時正穿了一素蘭長衫立在前院,慢搖著手中繡扇,垂眼賞著一壇宮中新賞的白玉堂。

他的影在黃昏日下孑然蕭疏,回首看見了向他行禮的裴鈞,薄立時牽起個微妙的弧度:

“又是你啊。”

彼時姜越的神逆了涽影,在裴鈞看來卻忽而無比清晰——那是一種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幾分不屬于年人的機敏與沉邃。他本不覺得姜越在笑,他知道那只是一個近乎諷刺的神罷了——可是無所謂,他裴鈞聽過見過的嘲諷已不了,并不多姜越這一份。他眼下只想讓這個人心煩的小王爺再也別作怪攪擾他的好日子,于是抬頭便沖姜越舒眉一笑:“是呀晉王爺,又是我來了。王爺賞花呢?真是好興致呀。”

他從地上爬起來,揮手拍了拍膝上的塵,看向姜越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聲:“這不是爬壁蓮麼!”

年姜越頭也未抬,只繼續看著眼前的花,隨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白玉堂。”

“是呀,是白玉堂——可它不還是白薔麼?江北可多產呢。”裴鈞抱著書向姜越走去兩步,向這位還是當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貴王爺偏頭笑道:“王爺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蓮,爬壁蓮就是白玉堂。您說這明明都是白薔薇吧,可若是被人見著花好、苗壯,就怕被花匠挑了貢京中,從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許作爬墻的花兒了,反倒栽在盆里,這才好任人來觀賞品評;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卻要自個兒拿葉子擋了花苞,這樣外頭看來不好,便可繼續留在花圃的土里做爬壁蓮,至此就再沒人管它生得怎麼樣了,終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回頭看它們的時候——哎呀呀,不得了!”

裴鈞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姜越,仿似真是心驚極了一般:“那時它們就該長滿了整張墻了!怕是拿火都要燒好一陣才能燒死呢,要是花匠沒發現……晉王爺,您說這花是不是就該長滿整個院子了?”

日影下的姜越聞言微震,正拂過盆栽的長指已不覺發力,一把便掐下了指頭最好的一朵白花。他倏地再度看回裴鈞,面上雖還在笑,可目中已有了明顯的翳。

裴鈞視若無睹,依舊笑道:“嗐,說多了說多了,晉王爺勿怪。今日我還是給晉王爺送書箋來了,也還是在此恭候王爺寫完再取走——好將王爺昨日與今日的兩份兒讀悟都好好兒帶給師父,再不出什麼錯了。”

姜越轉過來,仿似是此時才終于正眼瞧去了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面上神并不改,只淡淡問道:“孤若是不寫呢?”

“那也沒什麼,只是我師父會罰我當眾跪上一天罷了。”裴鈞挽著眼梢更笑起來,揚揚下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爺應當已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搗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學監里沒事兒做,就只好同人講講王爺這掐壞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見裴鈞已輕笑拍手,一口氣便猛地提起,微微瞇眼看過去,膛幾息沉浮才漸漸平緩下去,終是收了扇子出手,遞向裴鈞手里書箋,沉聲道:“拿來罷。”

裴鈞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卻在姜越收了書向院轉的一霎忽然再度出聲:

“王爺,今夜我會拜讀了王爺的兩篇讀悟再走的,到時若有什麼不解之,還王爺不吝賜教解呀——畢竟師父常說嘛,王爺的文章甚妙,我要好好上進求教,如此還王爺不要嫌棄我資質愚陋才好,王爺……幸允?”

前方的姜越聞聲,止步回頭間,在偏西的日頭下看見了裴鈞那悠然篤定的一張俊臉,時,他漸漸舒開眉宇,角也輕輕勾起來。

“好,裴鈞,孤知道了。”他這樣應了,然后再無回頭地進了院。

那夜裴鈞盤坐在晉王府前廳的椅子上,喝著王府管事不斷奉上的碧綠茶水,就那麼背完了自己帶去的兩冊書,直到夜再度深沉、院下人送出書箋時,他也謹記張嶺那“不要昏睡”之言,依舊神百倍。

他一一查檢了書與黃箋再無任何會他遭罪的陷阱與紕了,甚至還真的悉心研讀了姜越的斐然文章,這才松下口氣,在心中暗罵著姜越這險小人,端起手邊新添的茶水就仰頭一飲——

可他卻發覺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了。

那不再是綠茶的味道,而是一種氣與味都極度馥郁甘濃的花香,過齒只如細拂過舌,一旦喝過一次,就絕難人忘掉。

可雖是如此,然當他凝眉低頭,卻見杯中僅僅只是一泓再尋常不過、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淡紅的清水,同尋常的花茶全無什麼令人驚艷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絕臨水盛放過,也不知這花茶僅能來源于院晉王的這一間茶室之中——故他只是訝然了那麼一瞬而已,之后,他便再度隨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隨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樣。

“……原來當初那茶是王爺親賜的。”

裴鈞垂眸看著眼下杯中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無奇的緋清水,勾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姜越:“若非今日得見,臣或然此生都不會知曉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

姜越抬手支頤,閑適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鈞道:“裴大人有所不知,當年那茶是孤親賜的不假,卻更是孤親沏的。”

裴鈞握杯的手一頓,聽姜越緩緩啟再道:“裴大人應當知道,孤的母后,是東海承平國姬,這茶便自承平而來,在承平語有‘線香’之稱,取自一種拿在手中眨眼即滅的煙火。此茶的花并不名貴,隨即可尋得,難得的卻是制茶之工藝繁復,此茶制之后,只可用燒至恰開的滾水泡煮,不宜過火、亦不宜過涼,方可飲茶之人得見這盛放之景。”

“那若是過了呢?”裴鈞不問。

姜越笑了笑:“過涼則花不開,不滅;過火則花未開,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為這實在是種需要運氣的茶,所以就連孤也未能常飲。母后尚在時,通常只將它用作獎賞,于孤也是難得的恩賜,今日卻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輕易喝到了。”

“所以王爺當年是獎勵臣?”裴鈞忽覺出分好笑來,愈發到姜越其人難以捉,“可臣明明撓花了王爺的臉,還得寸進尺、尋機脅迫,一切只為了幾張讀悟,為了免于師門懲罰,王爺卻也獎賞臣?”

姜越笑意不變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時孤只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后用作獎賞并非是因它華,而只是因它易逝,是為了讓孤知道一切未有的盛放都是短暫的,一如一時沖之得失、一時逞能之榮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話語,再度往裴鈞杯中放了一枚線香,又為他沏滿一杯。可這一次杯中的花卻一點也沒有盛放,而只是輕飄飄地隨水浮起了。

因為水已經涼下一些。

“和什麼?”裴鈞目不轉睛看著他,終于決定追問:“王爺今晚與臣說的月,又是何意?”

“不過是月罷了。”姜越從裴鈞盞中的干花上移開眼去,只將茶盞再度向裴鈞一推,面上又回復了儀禮俱在的笑容,“今夜,孤只以此茶讓裴大人明白,孤與裴大人相識十年以來,除卻初見時那兩次讀悟之事,實則從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后,此意也絕不會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后也不會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

“為什麼?”裴鈞漸漸收了笑意,微瞇起眼看他:“晉王爺,你究竟要什麼?”

姜越斂目抬手,輕輕飲一口杯中漸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回府罷。”

說罷他起喚人送客,裴鈞只好道一句“謝王爺賜茶”,引姜越聞聲展,也笑了笑,說了句時隔多年的“謝裴大人送書”,繼而由提燈前來引路的家丁虛扶出了茶室,行往東廂安寢了。

裴鈞從他頎長背影上收回目,凝眉放下手中茶盞,低頭看了一會兒那水面上空空飄的未放之花,終于思緒微地取裘起,踏著映雪夜,跟著送客家丁出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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